一直过了快一个月王娟才把怀孕的消息告诉了自家亲娘。出乎意料，李香枝得知女儿怀孕的消息却并没太多的高兴，至少电话里面听不出有什么惊喜，相反点淡淡的口气听来有点敷衍，有点心不在焉，王娟有点扫兴。转而一想觉得娘可能还在为她的儿子生气，也在生她的气。其实王娟并不知道，她娘正给另一件麻烦事缠得没有心思。

祸不单行。这段时间老王家走背运，坏事一件接一件。细细分析事情的前后起因，李香枝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撂下了电话她还捂着腮帮子嘬着气，嘴角生的疮因为打了的这个电话又痛疼起来。那块疮已经多日，无论她如何搽霜抹粉也盖不住，不独如此，那疮似乎愈发大了些，也愈发痛了。

心里的火气起伏难平，怎能指望着嘴里的疮痊愈呢。

早在王强没出事之前，还在上着班的时候，王成满的堂哥王成涛王成海齐齐找到了门上，在他们的眼里，成满家算是有能人，能帮助自己想法摆平事儿。

村西的河坝下的河滩出好沙。随着城市建设用沙量的增加，这儿渐渐成了采沙场，靠近河岸的村子都在采沙卖。不知从何时起，王家庄的这段河给王成堂包了去。这人当了多年的村干部，头脑活络，认识不少人，听说镇上城里都有他的关系。村委会选举换届后他当上了村支书兼村主任，更是以村集体的名义将河道拿了去，自己采沙卖沙，生意好不红火。河道也给挖得千疮百孔，每年夏季河水泛滥也填不平那些采沙车留下的壕沟。

采沙场越来越大，河道里挖完了，便渐渐的挖到了土坝沿儿，有的地方甚至挖到坝上，将河边的田地崩塌一块块角儿，蚕食着土地，河坝上有地的人家渐渐有了意见，去跟村支书反映意见，答复是：他们可以将土地转包给村里。

村里人对这个答复非常愤怒，却又没有办法。有人试着往镇上反映过，镇上来了辆车沿着河边转了一圈儿，王成堂一路陪着，一直陪到晚上在酒店喧喧，村支书和镇政府人员喝得满脸红光，拥头相抱相亲相爱。这个情形所含的意义再明显不过，令那些满怀希冀的村民顿时心凉凉的。

还有气不忿的，另想门路。这不，前些日子王成海王成涛找上门来。在他们看来，堂弟成满算是有门路的人，要不然，为什么同样是沿着河道种地，他成满这儿就没有挖沙车过来？很明显的，人家恃仗着有个好女儿，好女婿，他王成堂得让三分呗。

那时候王家公子还没进班房培训，李香枝在街上大模大样的走着，仰脸看人。两位堂哥进了屋，怯怯的说了来意。李香枝睃着堂哥拎来的两袋子花生果，眉开眼笑，满口答应。王成满觉得不妥，堂哥走后他责怪老婆擅自做主，说民不和官斗。李香枝满不在乎地道：“他算什么官？也就是让小张帮着递个话！收了这点东西也好让他们瞧瞧，如果不收，显得咱家胆小怕事，没有本事，也让弟兄们笑话——你忘了他怎么呵斥你啦？我咽不下这口气！”

王成满知道老婆贪小便宜的心思。他心里不乐意，却也没再呵斥她。算了，别跟她吵了，甭管怎样，女儿混得不错，儿子也算有了个不错的工作，这是个满村的羡慕的人家，吵吵嚷嚷的丢人。没准她说得对，让小张帮着说说也有道理，成堂做得太不像话了，不像是宗族兄弟所为。

村支书很快便得到了消息。那两个得了口谕的堂兄们显然太想借此一吐闷气了，传到支书耳朵这儿的话便严重走样，变成了李香枝大包大揽，只待她一句话，便有上级纪委人员请村支书去喝茶了。

这很令王成堂吓一跳，也令他心虚，惴惴不安。李香枝云山雾罩的爱在街上炫耀，这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在村里人的眼里，她家的确算得上是有点门路，她的确有吹牛的本钱，怎么，她真要来和自己唱对台戏么？

他觉得自己已经算是照顾了成满的面子了。河坝上的那些花生地，甭管哪一家的都多多少少都挖了点，有的干脆还没挖着便塌陷了，唯独他成满的地头儿隔着十来米远便止住，绕着走。不是不想挖这块好沙，而是的确对成满有所顾忌。两人曾经在河坝上交过锋，闹得很不愉快，王成满很坚决地回绝了他的转包建议，即便是这个本家支书兄弟给他提了价码他也不同意，甚至话里有话地威胁支书兄弟：“有些事儿还是照顾一下大家的面子，别弄得到时候没法子收拾，有时候真不知道天上哪块云彩能下雨呢。”

王成堂无法，只好让机械暂且绕开。

这么明显的让步，甚至是照顾，他成满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王成堂思谋了一番，终还是放心不下，便打算找王成满的二嫂张菊花去试探试探口风。王成满的二哥和村支书关系很铁，他和儿子整日的开着推土机在河道穿梭拉沙，算是成堂团伙的一员。两家女人也相好，张菊花有事没事总爱和成堂老婆呆在一块儿，有时候甚至还搭着王成堂的小轿车一同到城里大商场买东西。

李香枝却和二嫂关系不睦，妯娌两个不和，互相妒忌由来已久。王娟考上了大学轰动全村，四邻八乡的羡慕，李香枝当着张桂花的面儿没少夸耀；女儿找了个在银行上班的女婿，她更是得意，把女婿夸成了朵花，甚至连银行都有一半是王家的。张桂花情知弟媳吹大气，可是人家吹得有谱，逢年过节的女儿女婿进门，提携东西，确实挺风光。相形之下，她只能咽着唾沫星子自叹不如。

村支部的说客还未派出，王成满家便闹出这么件丑事。王强当嫖客的事情很快传遍了全村，而且还走了样子，成了一个白天在公园卖票站岗，晚上则成了帮卖淫妇女拉客的人物。村里人也分辩不出什么真伪，只管传播着当笑话听。

张菊花自然也听到了这些笑话，忽然间觉得有了当说客的底气。至少自己现在进妯娌的屋，她的身段应当软下来，也不会说些硬梆梆的话吧？瞧瞧他们家，最近在街面上简直是不见踪影。依着李香枝的脾性，可算是希罕事啊。

王家这些日子安顿下来，王强每天固然大门不出二门不入，除了闷睡便是发呆；李香枝也收敛了飞扬跋扈很少出门上街，闭起耳朵不听外面的嚼嘴嚼舌，在家也罕言罕语，抱着电视没完没了。家里只有王成满沉着个脸，每日的日出而作，劳作如旧。

王成满把牛栓在树上，让它啃食树叶青草，自己踱上坝坡。这儿地丰水美，长出的花生果大皮净，味道甘美。一大片花生正油油的长着，没一棵杂草。散落在叶间的小花鹅黄如金，开完了搭在地皮上，正在试着往土里钻，变成一颗颗果实。

他蹲在自家地头上，下意识地抠着地头的薄膜残片，拢着泥土，心里却没半点喜悦。四千块钱沉甸甸的压在他的肩上，他由不得不恼火。这得多少亩花生果才能换来四千块，才能消得这笔额外的饥荒呀！就眼下的年成，满打满算了也得差不多两年。虽说女儿女婿那儿的钱不用着急，可这毕竟还是要还的，况且，听女儿的口气手里也没什么钱，分房子借她大伯哥的一万块还没影呢，自己就好意思让女儿担着，赖着女儿的钱？没这个道理，这个事儿决不能像老婆说的那么轻巧。

不远处机器冒出一道黑烟，轰鸣声传过来，地面也在微微颤动。听着这声音，王成满又转过一层愁绪：就这块地还不知能不能种得，能种多少日子哩！

他心事重重地扭转身子，歪着头度量着十余米外，两三米高的悬岸已经影响到了地头，脚下的地已然有许多裂缝，如果不是两棵槐树档着，自家的地恐怕也会崩塌。即便如此，两棵树也是歪了身子斜在那儿摇摇欲坠。他起身走到树前试着往下看，几个人正围着一辆推土机看着吆喝着，合力把一个大树桩挪出来。

司机正是自家二哥王成波，兄弟两个对视了一眼，然后王成波下了车，走到断崖下面冲他招招手。

“老三，这块宝地你还想守多久啊？”

王成满瓮声瓮气地道：“什么时候承包期满了什么时候完事。”

王成波掏出阳具边撒尿边道：“等不了那么久了，你看树都快塌下来了，我这一泡尿都能让它早倒下来大半！我劝你别瞎逞强了，撒手吧！”

王成满扭头就走。

王成波提着裤子喊道：“你倒是给个话儿呀！我去跟那边说说，让他再提提价……过两天让你二嫂给你回个话。”

王成满牵着牛回家，栓好了牛，人却呆在牛棚里发楞。天色渐暗，不知谁家做的菜香飘进鼻子里，闻着令他的肚子越发饥饿。可他并没有想吃饭的念头，直到李香枝过来寻他喊他，他才懒懒散散的来到堂屋。

诺大的长木桌子上粗粗地摆着蒸地瓜叶子，本应是白的馒头也给蒸成了黄色，再有一盘清炒豆角。这些素淡之极的饭菜更加败坏了王成满的食欲。就连例行要喝的那杯白干也不是个味儿，苦苦的像是兑了敌敌畏。

他皱着眉头啜了一小口，这才发觉儿子没到饭桌上。他戳着筷子指着桌边那个固定的位置示意老婆，李香枝努努嘴：“在看电视呢！都看一下午了。”

王成满刚要骂，李香枝给他递过新闻来：“娟娟怀孕了，今下午我到小卖部买盐的时候打电话知道的。唉，又下来饥荒了。”

“什么饥荒？”

“你闺女怀孕了，总得补补身子吧？咱总得去看看吧？看看咱们家还有什么？”

“哦！”王成满停了杯子：“怪不得这么久没回来呢。”

他踅着四周，从灶台看到烟火藜黑的屋顶，从前院看到后院，叹了口粗气：“把院子里的那只老母鸡杀了捎去吧。再能什么东西？哦，咱不是有花生油吗？捎一桶去。”

“也只好将就了。让强强去吧，他这些日子在家里要闷坏了，老这么呆着也不是个法子。我寻思着过些日子还得让小张给找个地方干活。”

王成满的一口酒含在嘴里久久未咽。老婆的这个算盘打得精明，还得让女儿女婿帮着寻出路。他点了点头。“跟你商量个事儿：咱家的那块花生地看来早晚要瞎，不如咱们也把地折给成堂算了，今下午二哥还劝我呢。”

“他跟你说什么啦？”

“倒也没说什么，就是劝我撒手，他帮着说合说合抬抬价。”

李香枝突然起了个念头：“行，那你就问问，他能给咱一亩地一万块的补偿费，再在东沟沿儿那儿划块差不多的地片给咱们，咱就干。”

王成满吓了一跳：“一万块！亏你想得出！成堂能干么？”

“那咱们凭什么要让他千儿八百的拿去？那块地他得挖出多少钱啊！”李香枝继续怂恿着道：“先来个狮子大开口，等他还还价再说，什么事儿也说不准呢！好歹把儿子罚款价折出来……”

王成满瞪了老婆一眼：“那你不准备替成海成涛他们递话儿啦？你可是收了人家的东西的。”

“那点子东西算什么？先办办看。对外撒出风去，就说咱们替他们问了，再编套话骗骗他们。”

王成满摇摇头：“这可是件良心事。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哪一天露了馅，咱们还做不做人了？”

闻听此言李香枝生气了：“你就是个胆小鬼！世界上的什么事儿都按你说的讲良心，那就天下太平了！怎么他成堂就没有你的想法？你倒很该去跟他讲讲，你倒满适合去当那个村支书的。”

王成满也火了：“你他妈的，怪道咱儿子行事不正，就你这样当娘的教，好孩子也教坏了！要去你自己去，我干不出这种王八事儿来！”

“你……真是个憨木疙瘩，跟着你算是倒了霉，受一辈子穷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