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兴水则属于另一种情形，这个消息不啻一股强大的寒流，冻得他浑身哆嗦。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心烦意乱。一会儿抱着胳膊拧眉苦思，一会儿走到窗前看看楼下发呆。事情明摆着，他的这个工会主席兼宣传干事干到头了，一改制，他这样的人首当其冲先要滚蛋。

魏兴水对于眼下的这个工作环境算是满意。这人看来像是有三十出头，其实却是年近四十。良好的相貌加上干净利索的打扮，使得他整个人走到哪儿看来与他政工干部身份相符。特别是在纺织厂这样环境，魏兴水的才艺颇受女工们的欢迎，他滔滔不绝的口才颇有演说家的风采，良好的嗓子也具有专业水准，他又会拉风琴，会吹笛子。所以，每当工厂有什么群体活动，魏兴水都是主持人，是节目主要担纲者，是他大出风头的场合。魏兴水很享受这种感觉，虽然工会这些年来的地位一天天沦为鸡肋，他也乐此不疲。

魏兴水在办公室里发了半天呆，百无聊赖，便离开办公室到车间转转。除了他工会主席的虚衔，他还有一样实衔，那就是每天早中晚看看考勤，监督工厂工人们的打卡情况。

他顺着工厂楼道转着，心事重重。不期然在拐角这儿差点和赵青丽撞个满怀。只见她抱着一个文件夹，看来也是忧心忡忡。

魏兴水看出她的异样，故意问道：“怎么样老赵？”

“还能怎么样？你怎么样？”

“我这儿天气晴朗，气候不错。”

“算了吧，打什么哑迷！谁不知道谁呀。”

魏兴水看了看四周：“你是皇帝的身边人，总归比我们知道的多吧？”

赵青丽知道魏兴水的德行，啐他：“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耍嘴皮子？大家都一条线上的蚂蚱。”

魏兴水败了兴致：“你跟我可不一样。你致少是财务部的，老两口好歹不看僧面看佛面，我算什么？本身工会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老吕不是说过好几回了么？他要是私营企业主儿，头一刀子是解散党支部，第二刀子便砍掉工会。”

“我还能强哪儿去？”赵青丽叹口气，竟也是老气横秋：“我一个小小的助理，发发工资管管现金，谁不会？人家下一步就要人员重组啦，我怕也是泥菩萨过河——难说喽。”

魏兴水一脸不信：“呵呵，你可真能说！你怎么着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他就没跟你说？你就没听到什么？”

“爱信不信，不信拉倒。”

一阵脚步传过来，两人会意各自散了。

魏兴水转了一圈儿走到锅炉房这儿，看到哗哗的流水顺着夹道汩汩地流向水箅子，再往前一看，范爱国正拿毛巾揩着身上的水珠哩！他心念一动，趟着水过去。

“呵呵老范，可真有你的，都秋风凉了，你还敢用凉水澡。”

范爱国看了他一眼，拧着毛巾不冷不热地道：“这有什么？你魏大主席的身子重，皮肉仔细，当然比不得我这皮糙肉厚的。哪阵子风把你吹来了？”

范爱国对魏兴水不怎么感冒，这是有原因的。魏兴水有个毛病，和范爱国说的吕厂长吕大扒有相似的爱好，就是都好色。只不过吕厂长玩的档次高，能够跑到省城去找女人玩。魏兴水就不同了，他只能盯着工厂的女工来个兔子专吃窝边草，打打闹闹，楼楼抱抱，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范爱国很瞧不上他这种作派，曾经出言不逊说魏兴水就长了一张好脸，一张好嘴，适合当工厂里的种马。这实在令魏兴水难堪，也令他恼怒。可锅炉工手大脚大，破罐子破摔，谁也不怕，连老吕他都敢堵在办公室里揍，所以魏兴水更没法子能把范爱国怎么着。他只能借助一些笑话来挖苦讽刺范爱国，魏兴水在这方面有特长，说出来的笑话让人一听便知是说范爱国，这也令范爱国无可奈何，找不到半点把柄，两个人彼此忌惮三分。

魏兴水咽了口唾沫，现在不是和他斗嘴的时候。他瞟了眼锅炉工那身腱子肉，虽说快五十了依然剽悍有力，看来长年的干重体力活也是一种锻炼，单瞅他拿了大铁锹铲下三四十斤煤块的轻松劲儿，活脱一个鲁提辖。这么个有力的主儿可不能得罪，否则，他伸出两只大手来捉，恐怕自己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吧？

他察言观色：“老范，这个月你统共有三次迟到，一次早退……”

“怎么啦？”锅炉工凶巴巴地瞪起眼。

“没什么，我看了看，给你消了三次，有一次真的没法子替你消去，那次厂长都在场。”

“你跟我说这些什么意思？要我念你的好？”

“那倒不必。我知道你老范有难处。可是以后可就不行啦！厂长上午发了话，以后的考勤要交给新来的小张做。我知道你瞧不上我，我也没打算你念我的好。谁知道我还能在这儿呆多久？我这么做也算是给大家留个念想。”

这么一说倒令范爱国缓下心来。他披上衣服，大巴掌拍着魏兴水的肩膀：“算你小子有心！不过也无所谓，反正我和老吕的关系不强。”

魏兴水躲着肩膀笑嘻嘻地道：“你可比我强，怎么着你也是一线工人，哪个工厂都需要。”

“谁来干都需要出大力的，是吧？”

“这可是你说的。”

范爱国示意他坐下，端出一个长满茶垢的只留下一圈白的大搪瓷茶缸，抓上一把茶叶末儿倒满水，看了看魏兴水，往他眼前一递：“来一口？别看是茶叶末，味道还是不错的。”

魏兴水看着那些飘在缸沿的末片心里起腻，嘴上却道：“你自己享用吧。”

范爱国哈哈一笑：“我就知道你瞧不上眼！那就不客气了。”

他撮起缸来咕咚咕咚一通狂灌，水都顺着他嘴角溢到脖子上。魏兴水看了不能不佩服，他很纳闷锅炉工的耐热劲儿，那杯茶水看来应当是挺烫的。

锅炉工很舒服地吐了口白气儿，拍着胸脯颇为得意地道：“这可是我的秘方！洗完凉水澡再来碗热开水，保管什么感冒都不沾边！嗳，小魏，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啊！我顺着车间转转，看看有没有脱岗的。我每天都这样啊！”

“那你怎么跑到这旮旯了？平常不见你到这脏地方啊。”

“现殷勤呗！好让厂长看看咱也在卖力的工作，到时候发发慈心。”

范爱国轻笑一声，靠在桌子上：“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把你开了？没准先开我呢！我可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魏兴水坐在那儿俯下头看着脚下没搭话，就听范爱国继续道：“你可比我强，你是工厂的领导层，好歹也跟老吕离得近。”

魏兴水突然问道：“老范，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现在工厂就改制裁员，把你裁掉了，给你万儿八千的让你走路你会怎么办？”

“我肯定不干！工厂是集体的，不是他一个人的，他凭什么？我在这个厂干了一辈子，临了却把我当成叫花子打发了？不但不干，我还要找他们拼命，要好好的问问这几个王八蛋把钱弄哪儿去了。”

“够硬气！你老范我别的不佩服，就你这身硬骨头的确是我比不了的。”

“你小子别给我戴高帽子啦！”老范嘴上说着，脸上却是情不自禁露出笑容：“你不也一样？如果他就那么办了，你不也得找他拼命去？”

“你说得很对，咱们还真是一条线上的蚂蚱。”

“无论如何，我老范可不是好惹的，他要是惹毛了我，”他打了墙面一拳：“那就让他尝尝这个的味道。”

“要是全厂上下都像你这么硬气，那他老吕绝对不敢动歪念头。”

“你宣传一下吧，小魏，你是干这个的，你要这么做了，保管一呼百应！我老范头一个拥护你。”

魏兴水掸掸裤脚：“先看看到底什么情况再说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