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屋后王娟不免抱怨丈夫：“我弟弟好歹也这么大了，你怎么就一点面子也不给他？”

“他一个小混混还想在我眼前得瑟？把他狂的，他少来！别以为自己开个破车，换身皮就像个人了。在我眼里，他就是个小毛孩。”

王娟摇头叹气，她知道丈夫这些年就没瞧得上自己的弟弟，乃至自己的那个娘家。才稍稍停下，就听丈夫又道：“吃完饭我带咱闺女去买个平板。”

王娟不觉啊了声。丈夫却依然平静地道：“说过的话要做数，即便是对孩子也要守信用。”

“可是那个东西贵啊。”

“我发了工资。”他拿出工资卡晃了晃：“工资三千三，绩效五千，奖金三千，再加上上调的工资补发，还有职务补贴一千八，一万三千多块，足够。”

“奖金怎么才这么少？去年不还有六千么？”

“新来的头儿改规矩了，改成绩效。再说了，这也有你的功劳。你遭贼，我也跟着沾光。今年的评优评先没我的份儿。”

王娟哼了声，又道：“你就这么惯着她吧。要是以后她要你的头，你也给？”

“她不会要我的头，会要你的头。我有个原则，做不到的事儿不会随便应人。再说那东西也降价了。别的牌子的也有，应该不会那么死贵。”

王娟把话咽回去。

吃完饭后张国明原本打算带女儿出去转转，兑付承诺。可他不争气的肚子又干痛起来，只得再喝点开水，吃点药。王娟让他去瞧瞧医生，他摆摆手：“不要紧，我休息一下就行。”

他把工资卡递给她：“你去给她买吧。”

“我可舍不得花那么多钱。要不，咱给闺女买点别的吧。”

张国明迟疑了一下：“你跟咱闺女商量吧……不行，我还得去厕所。”

却说王娟带着女儿上街，预备到商场的电子产品专柜。一路犹疑，总觉得心下不惬，肉痛。才走到小区外大街上，手机响个不停，一看是乔娜娜打来的。“什么事儿？”

“我有个事儿跟你商量，你赶紧的来一趟。”

王娟心下顿时一阵难言的别扭，也越发没了逛商场购物的心情。没别的，她欠着乔娜娜的钱，还有部分货款。去年夏天遭贼受伤后，娜娜帮她缓了两万多块钱，虽说这半年来她她努力地跑业务，还了一万多，可还有七千多没还上，自己可是承诺过年底还的。

有个原因她一直羞于启齿，也没勇气承认。她说不出口，说出来她怕给丈夫，爹娘乃至周围熟悉的人笑话，那就是她真的没挣到多少钱。即便她这么努力，她挣到的只是帐面钱，是在存折上唬人的。也就是说，帐面上的钱刚到手，便给“丽美”公司以各种花哨的名义和噱头巧妙地要回去了。比如培训、例会、产品讲课、产品内部销售、会享会，还有时不时的团队活动、外出旅游甚至爱心捐赠，等等等等，这些活动都要花钱，花的全是像她这样从业人员的钱，均分了从他们钱包中扣除，名堂还很好听，曰：团队意识、团队精神、团队荣誉；企业文化、归属感、社会影响力，等等，一大串高大上的名词。

这半年来王娟忙得够呛，忙得要死，为的就是多挣点钱还债。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挣到手的钱跟自己的付出不成比例。公司所谓的六级晋升标准，看着似简单，做起来好像很容易，但要是进了门，走过两层之后，便会觉得要获得层级之间的那指数级的巨大的收效是非常难的，简直就是个美梦。

不知不觉间，王娟跟着乔娜娜混已然是第四个年头了，她在营销主任这个层级上干了三年，却始终再也上不去。王娟觉得像是苍蝇钻进酒瓶里，能看得见那个目标，却就是飞不过去。

她跟乔娜娜抱怨过，不过，“丽美”在这方面有着非常丰富完善的应对之道。强大的宣传，定期不定期的例会都会推出一个个华丽的包装后的人物现身说法，或者在公司的报刊上光彩照人，给他们以及那些犹豫不决的人以诱惑，增加他们的信心。一次次一遍遍地呐喊，特别是经过长期不断地洗脑后，即便有怀疑，有疑惑，也终归在“丽美”眼花缭乱的远景许诺面前消弥淡化，令她和他们深信那个金灿灿的令人神昏目眩热血沸腾的财富金字塔，要他们负力前行，拼命工作，咬牙坚持，凭着自己的努力会打通那个关节，晋升到上一层，再上一层，能达到顶端，在那个到处流油的级别随意吮吸，受人膜拜，万人景仰。

王娟不是没扪心自问过，沉溺于其中的她有那么丁点时刻还是能自躬省。前些日子丽美公司下发了新规定，更改了每月销售清零制度，增加了业务提成，但也把业务额度提高了。这令王娟越发感到困难，觉得丽美给她这样处在销售级层下游末端的业务人员画了个大饼，在他们的头顶上晃动，仿佛只消稍稍努努劲便够得着，但却永远够不着。但她失了进一步思考的勇气，也不愿想结局。人一般难以承认自己的错误，改正自己的错误。有时候即使明明自己吃的是一坨翔，那也得吃出个大餐样子来，表现出很享受的样子，骗着别人，也欺骗自己，久而久之，便麻木，成了习惯，习以为常了。

……

揣着这份别扭放下电话，王娟越发没了给女儿买平板的心思。于是小摩托拐了个方向，轰响着穿街走巷，拐回自己的那片小店。乔娜娜的车已然横在那儿等候，人也在门口盘桓，圆圆的身子偏偏穿披件毛绒绒的白毛大衣，裤子和粗短脖子以上一样，都是肉色。人是白亮，大冬天的颇显精神，只是举手投足挥动之间，怎么看都有点像只脖也秃毛腿也秃毛的肥火鸡。

“亲爱的，你怎么搞的？连个电话都接得磨磨蹭蹭？”

王娟没回答：“你找我什么事儿？”

“走到这儿了，想你了呗。”

“别贫了，我这还有事儿。”她望着女儿咽着心思：“我要去给闺女买东西。”

娜娜一笑：“真的，给你个小礼物。一个客户送给我六套内衣，我给你留了一套。”

王娟的心下一暖：“谢谢。”

“别客气，咱们是铁姐妹，谁跟谁。”

乔娜娜从车上取下内衣给王娟，还别说，质地款式颜色都挺好，看着顺眼，穿着应该很舒适。正在感动，乔娜娜像不经意地问道：“小杜那笔款子你催得怎么样？”

“他说明天再给两千。”

“才两千块？”

“多了他真的拿不出来，我看过的，真的。他今年刚下岗，而且快过年了……再说，尾款也就不到三千块了。”

乔娜娜皱起眉，胖脸也随之浮出一个苦相：“王娟，你也知道，公司是不允许拖欠的。如果他还老这么挤牙膏似的给款，就不该加入咱们的团队。”

“丽美是下岗职工最好的选择，这可是公司说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他压款也不是个法子，总不成进门的时候你没跟他说吧？”说到这她半真半假地道：“这可是你发展的人。要是耽误了汇款，你替他还？公司可是有规定，耽误汇款，扣咱们的业务提成，还有……”

王娟明白娜娜的意思了，说来说去，还是为的钱，不过这圈儿绕得可真圆真大，什么公司催款提成，这些说辞都掩饰不住一个前提，那就是所谓的这个团队销售额都归乔娜娜管，换言之，乔娜娜是这个区域的总经理，总代理，货从她这儿走，款从她这儿汇出去，不论王娟还是李娟孙娟等等只是她分管下的业务员，根据业绩分成而已。

那么，还她么？要动用丈夫的这笔钱，给女儿买平板的这笔钱么？他知道了会怎么说？她想着包里的银行卡，忽然间心情异常的沉重起来。

顾不得了，早晚得还。过一关是一关，过了这关再说，欠人钱的滋味真不好受。毕竟人家帮自己缓了步，这样做也算无可厚非。想到这儿她不再纠结：“娜娜，他那儿先不管，我先把我的给你吧。”

“我可不是跟你催钱的。再说，你有钱了吗？”

“我老公发工资了。”她看了看街道：“前面有银行的自动取款机，你来吧——行啦，走吧，我早晚得还你的。”

还清了乔娜娜的钱，王娟的心情并不轻松。自己曾经不止一次向丈夫承诺过，做这个生意只花自己的钱，自己的买身钱。眼下破了规矩，他会怎样？她想像着丈夫知道后会是怎样的情形，争吵是肯定的。那其它的呢？繁乱的心情笼着她，她盯着远处发呆，仿佛乔娜娜带走了她的魂。直到女儿的手摁到摩托的喇叭发出一声鸣叫，她才回过神来。

女儿脸色有些惶惑，或许是她明白大人话语之间的这些虚薄情意，亦或是她觉得妈妈的那个承诺难以竞现，闷闷的脸色看得出失落。王娟看着女儿，虚弱无奈的思绪占着脑子，说话也是无精打采：“怡怡，商量个事儿呗。咱能不要平板吗？”

“……”

“那个东西真不适合你，咱买个别的吧。妈求你了，你看妈多不容易啊。”

“妈，我想要个学习机。”

“行，这个好，妈给你买。”

冬天日短，加上阴天，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已是天幕渐启。母女二人回家，进得门来，看到一家之主盘着腿儿在沙发上，腰间束着一条大毛毯，正盯着电视上的足球目不转睛，两眼放光，嘴是还时不时的跟着啧叹，叫嚷，看来心情不错。这情形令王娟稍松口气。气氛不坏，适合开口谈判，混水摸鱼，把擅自作主的这一节在轻声曼语中带过。

“那个东西太贵，我给她买了个点读机，还能放音乐，跟MP一样。”

“咱闺女同意吗？”

“同意，不信你问她吧。”

张国明拆着包装，拿着点读机端详着：“怡怡，你怎么改主意了？”

“我妈说这个东西比较实用……”

“这个东西多少钱？”

“九百八。”

张国明忽然觉得不对头，把东西一扔，问老婆：“那你为什么取了两次钱？我手机短信上有两次提示，一次五千，一次三千？”

王娟面色平静：“忘告诉你了，我还了笔帐，乔娜娜的，欠人家半年了。”

“你是说，你从我的卡上提的那些钱，还债了？”

“嗯。”

她看到丈夫的笑容迅速流逝，变成跟窗外天色一样的阴郁，眼神也快速结霜，结冰，继而开始寒气逼人。她知道，他们之间该来的天气终归还是来了，他要打雷，下雨下雪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经过我的同意吗？”

“你至于吗？我是外人？”

“你可是保证过的，做这个破生意用你自己的钱，不沾着我的钱！现在你怎么说？”

“先借用一下……现在说也不晚，反正咱闺女也没意见，对不对？”

“扯你妈的蛋！”伴随着这句骂声，张国明觉得肚子又疼了，却不是拉肚子的原因。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肚子，嘴上却仍刹不住车，要倾泻：“我就不该把钱给你，我的钱是用给闺女买平板的，用来买年货的，用来给爹娘份子钱的，不是给你做传销用的！”

王娟看在眼里，没接腔，撇开他到卧室，收拾衣柜，将乔娜娜给的那件衣服放进去，然后对着镜子稍稍拢拢头发，抿抿嘴巴，再到客厅来拎起小包。

“你干什么去？”

“我没空听你叨叨。”她的语气里透着不屑：“我出去送货去。”

“你他妈的……”

“嘴巴干净点。”王娟冷笑一声：“瞧你这点子气量。不过才七千块，说出去让人听了笑话。省省吧。就你还好意思笑话我弟弟？你知不知道，你本身就是个笑话！”

这话说得挺绝，挺好，有杀伤力。张国明张口结舌，这一刻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仿佛失了记忆，立在那儿楞，像个枯树桩子。直到女儿的声音响起来：“爸爸妈妈，你们别吵了，行吗？我饿了。”

行。

他走开了，他浑身难受，还没力气。心底升起的阴冷和身子骨的虚弱令他身心俱疲，他需要休息。

他扑到床上，掀过一条被子将自己连头带脚，捂个严严实实，他需要逃避，需要这种能听得见他自己呼吸和心跳的黑暗，需要这种能听得清自己思想的宁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