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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我的编剧师傅

我的编剧师傅斯文而优雅,她洞谙人性,体察事态,有时候甚至有 点儿八面玲珑,稍稍失了一个文艺工作者的朴拙。

我跟了她以后才知道编剧到底是个什么职业。

彼时我还只是一个怀揣着文艺梦想的女青年,时时以挽救中国电影市 场为己任。怀着这样高尚的初心我进入了第一个剧组,在制片组打杂。 为大家端着盒饭递着通告的时候,我从没忘记自己要当一名编剧的事儿。 我们的制片主任知道后,好心告诉我,想当编剧,先得跟个师傅。

后来我才知道,若江湖有门派的话,我们这一派就可以称作野鸡 派。因为市面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编剧都是电影学院出来的科班毕业生。

但巧的是,我不是,我的师傅也不是。

当时她见到我很诧异:“为什么你要拜师傅?想当编剧,就去写 好咯?”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在成为一名编剧以前,是一个三流小 说作家,每个月在杂志上登一些通俗的爱情小说,勉强过活。然而命运 十分眷顾,一个制片人看中了她的小说才能,投资她来试水当编剧。随 后她渐渐进入圈子,也有了一定名气,大家便不会再纠结她是否科班毕 业,有没有师傅这件事。

“我能够教你什么呢?”她礼貌地推辞着我,“编剧不是文学创 作,我觉得这也不用学。”

“可您是千里挑一的幸运儿啊。如果不是被伯乐发现,您现在还在 写言情小说。当然我不是说写言情小说不好,但终究不能被更多人知道 您。可是您不能指望这样的幸运再发生一次呀!”我说。

“可是我一直的心愿就是能够重新回到言情小说界。我喜欢写言情 小说!”她说。

好在师傅的性格比较随性,她没有与我陷入长久无望的理论,就收 下了我。她对外称我是她的助理,给我发微信时则尊称我的笔名“土 呆”。而为了避免我们之间有太深的纠葛,她没有允许我叫她“师 父”,而是“师傅”。她告诉我编剧只是一个体力活儿,叫师傅更加 贴切。

我跟了师傅之后才知道原来编剧这个职业和我想得好不一样。 我以为编剧是受人尊重的,坐在书桌前,清茶一杯,稿纸一铺,十

年磨一剑,青史留姓名——拼的是文采、见识、才学、阅历。

总之,这个职业就和我师傅的模样一样体面、优雅,她是千古才 女,我是抱琴小童。

我梦想中的人生图景徐徐展开。

谁料编剧这职业竟然丝毫不风雅,倒有些像女飞贼。 且听我道来。 我拜师的时候很不巧,恰逢师傅断了活儿,八个月没开工了。

师傅没隐瞒地告诉了我,她说再等俩月。两个月不开工,就回去 嫁人。

我每天无事,就在她的工作室兼家中烧香拜佛,天灵灵地灵灵,中 国影坛不需要多一个主妇,而迫切需要一个才女编剧(及她的传人)。

她则追美剧。 我的苦心祈祷终于奏效,一周后,活儿来了。

师傅第一件事是打开衣柜,里面分门别类,有四五套行头,风格 迥异。

“是接客的节奏?”我腹诽道。 只见她拎出一件深红及踝长袍,上面绣着碧绿的瑞兽。 “最炫民族风?”我问。

“对。今天约我的人是第一次见,他们点名要有经验的资深编 剧。可惜我一直是娃娃脸,搞不好要被他们以为没经验,这件衣服年 龄感是有了。何况这是一个仙侠剧,我穿艺术一点儿会显得这就是我

本命的剧本。” “穿得很没品耶。”我说。

“你以为找你写戏的人都是有品的?”她微笑。 “好,我也有一件中式小袍,待我取来配合你穿上。”我转身欲回

家换装。

“我是我你是你,OK ?你匡威鞋配牛仔裤再好不过,背好你的双 肩背包,刘助理。”她鄙视地瞪了我一眼。

我们迟到了。下了滴滴后,我着急忙慌地快步走向咖啡厅。 “慢。”师傅说。

我停下脚步。 “判断一下哪一桌是他们。”师傅命令道。

“他们刚才说坐在右边,右边现在一共三桌,只有那一桌最符合。 一个女人很俗艳,一个男人戴鸭舌帽,还有个男人戴着墨镜,两个男的 对着电脑很夸张地比画,那个女的在一边玩手机。”

“好,我们从他们后面绕过去。”师傅同意我的意见。 我一头雾水跟她走到了咖啡厅的另一个门。

“活儿能否磕下,在你和片方对视的第一眼就决定了。气势不能 输。如果你从正门走,他们就会看着我们,如果走得急了,显得我们稚 气,走得慢了,是故意耍大牌。我们绕到后面去,然后姗姗来迟,才是 正解。”师傅在我后面说道。

“我来迟了!大家久等了。”师傅高八度但是轻柔地说道,以一种 几乎是翩然而至的姿态出现在这三个人面前,整个步调语气都是淡定脱

俗的。

“您好您好!”片方果然露出眼前一亮的神色。 我识相地拖了把椅子坐到一边,打开笔记本做起了记录。 聊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回去马上就开工了。

开工之后就恢复到师傅断供前的正常状态,她写戏,我给她洗樱 桃,给她扇扇子。

“你一天写十二小时睡十二小时,请问没我的时候你吃什么?”我 边扇边质问。

“没你的时候我写不到十二小时。”她头也不抬,指尖飞快。 “我的意思是你能分我一点儿任务写吗?我是你的学徒,且把你伺

候得服服帖帖,你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把我当保姆吗?”我扇得更猛了, 希望她能感到我的饥渴。

“拜托,编剧界最有用的知识我昨天已经教你大半,如果你懂举一 反三基本上现在已经可以出去混了。”她不疾不徐拈起一枚樱桃放到口 中,然后继续敲键盘。

“你昨天教的不过是些皮毛,皮外功夫,相当于黄蓉教杨过打狗棍 只传外功不传心法,我还是学不会打狗棍。”

“此言差矣。编剧不需要心法,那些挂着金牌一线编剧的作品其实 都出自比你还不如的小学生之手,人体码字机而已。”师傅的神色有些 凝重。

“你哄我,人体码字机这么简单你能够几十万几十万地赚?那些打 字员为什么不来打剧本?”我不相信。

“一来他们没有我昨天教你的外功。二来,这行水深,你过两天就 知道了。”师傅说。

我很是好奇。趁她白天睡觉时,我打开了她的文档,想偷师。然后 失望地发现,她写的故事大纲确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没什么我想不到 的情节,感觉我完全能写。

一周后师傅拉出了整部电视剧的故事梗概,对方认可后就要签合同 付订金了。

我提醒她赶快交稿,因为跟对方约定的就是一周之内出梗概,现在 已经整整七天了。

“急什么?”她又瞪我。 我愣了一下。

“所有影视教材里面都有这样一个例子,好莱坞明星听到电话一定 要响够三声才能接,否则显得很闲的样子,别人就不会开高价。编剧同 理,他叫我一周交我就一周交,难道我除了这个戏手上就没别的活儿了 吗?”师傅说。

“可是你的确没有别的活儿啊……”我嘟囔着,但也觉得她说得有 道理,“好吧,原来编剧界拖稿成风是这样来的。”

我们足足在工作室里面又看了两周美剧,当制片方第四个催稿电 话打来的时候,师傅才在一天后把梗概发了过去:“张总,这个设定真 的很难写,一个仙侠片,如果不能转世轮回那还有什么感人的?可是如 果写了转世轮回,又不过审。我用了好长时间调整这个设定,终于让这

个故事既能唯美感人虐心,又规避了所有审查问题。我相信这部戏是市 面上独一无二的精品,我们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开拍。我们要做就做精 品,对不对?”

师傅放下电话后,我开启了疯狂吐槽模式:“精品?趁你不在我偷 看了整个大纲,太平淡了,十个仙侠文八个都是你这种设定好吗?”

师傅不疾不徐地挡了回去:“首先,跟我打电话的这位总制片人, 他一篇仙侠文也没看过。关于整个剧,他只知道唯美、虐,这两个名 词。其次,我的大纲,他也仍然不会看,而是他手下那个策划小弟看。 这两天我给小弟寄了三盒补品,小弟只会说 OK。”

“所以中国影视剧都是由小弟在把控走向是吗?” “没错。我记得你是想拯救中国影视剧行业,那么你应该到制作公

司当策划小妹,做编剧算是走错路了。” “我……我还是再感受感受吧。”我无力地回答道。

一切如同师傅预料的,合同和订金下来了。 不过师傅一点儿也不高兴。

几天后我知道师傅为什么收到巨额订金后根本没有笑容了。她这 些天的生活是暗无天日的。打款后的制片方一下子从一口一个老师的状 态,变成了恶狠狠的周扒皮。

我亲自比对过师傅其后修改的十七稿大纲,其中第三、第十一和第 十七稿几乎是完全一样的。在第十八稿通过稿阶段,制片方的思路又回 到了第一稿。

“林老师,你看,在我的帮助下你的故事是不是上升了一个层次?

我们不是做普通的电视剧,我们是要一炮打响,得飞天奖!”制片人在 电话那头得意地宣告。

“张总啊,不好意思,您最后选用的这一版和我交给您的第一稿相 差无几呢。”师傅脸有愠色声音却不变。

“怎么能是相差无几呢,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相差一字,谬 之千里呀。”制片方穷尽了自己知道的一切成语俗语向师傅证明自己的 功不可没。

“您说的很对,那这稿大纲就算是通过了。您打算什么时候付款 呢?”师傅问。

“哎呀林老师,您看您这个大纲,基本上都是我帮你写的,我至少贡 献了百分之八十。这样,我也不跟你争署名了,大纲我先给您一半的钱, 以后您写分集的时候,如果不让我这么费心,我就全付。”对方说。

我看到师傅的脸发着荧荧的绿光,眼露一股杀气,指尖的键盘被她 死死压住,屏幕上弹出一大串的字母。

“不好意思张总,麻烦您打开邮箱,看到我给您两个月前发的第一 稿,再对照一下您帮我写的第十八稿。看到了吗?不好意思,这两稿连 一个标点符号都不差的。”师傅咬牙切齿地说。

对方一时语塞。 “张总,我还有事不多说了。麻烦您按照合同,在三个工作日内把

大纲的钱打到我账户,否则我没法进行下一步的。” 师傅按掉了电话。

我马上哀号道:“师傅哇,您这是何苦,马上就有钱了呀,就算他 们只付一半钱那也不少了,你这样强硬,万一他不和你合作了呢,你这

十八稿不是打水漂了吗?要是再来个八个月没活儿怎么办,你真要回去 嫁人?”

师傅恨恨地说:“我交十八稿的时候,故意一个标点都不改,就是 防他这一手,没想到他竟然真来这套。我一个子儿都不让,就算合约结 束,我也认了。但是你放心,不会的。你别听他这么说, 他其实对我的 工作非常满意。只是在试探我,如果我同意了,后面我就更加被动。现 在他除了我找不到别人。三天之内等着全款吧。”

在我们又一次打开电脑追美剧的时候,师傅又来活儿了。 这是个急活儿,十五天,去外地驻组,边拍边写。 师傅立马收拾起行李。 “师傅,怎么这次不慎重了?一打电话就走,还是去外地,这样多

不矜持。”我近来学乖了,提醒道。 “天哪,这可是急活儿,已经开机了,是最幸福的活儿了好吗!不

用来回来去改的好吗!杀青就直接拿钱的好吗!” 我在她的咆哮声中麻溜地收拾行李。这将是我此生第二次跟剧组,

而我的身份已不同了,从小小生活制片变成了编剧助理,想想还是有些 小激动呢!

“林老师,这回带助理啦?要再开一间房吗?”对方制片问道。 “不用了,我俩一间屋子就行。”师傅随和地说道。 她洗了把脸就杀向了讨论室。

这次在剧组我比上次离编剧梦近了很多,至少可以去和演员对对台 词,帮他们调整一下对白,等等。

师傅还是那么拼,整个组收工之后导演约我们聊第二天的戏,好几 次我都昏睡过去。

回到房间,我死猪一样倒了,师傅却还在写。 对了,果不其然,三天之内,拍仙侠剧的张总把大纲的钱如数打过来

了。张总催着我们快写分集大纲,师傅说,你放心,下周给你全部分集。

眼看着过了半个月,师傅并没有写张总的活儿,只是用各种理由搪 塞。对这个剧组的活儿,她倒是卖力,简直不像她。

我问她怎么像打了鸡血,她说跟组编剧其实就是导演的代言人,导 演说啥写啥,手快有,手慢无。手慢了,导演的主意就又变了。

到了杀青日,剧组为了避税,发的是现款。师傅的款项比哪个部门 的都多,主任看到我们,试探着说,你们俩姑娘拿这么多现金不安全, 要不你们先拿这些,剩下的我们打卡上。

师傅说:“没事儿,上个戏我拿走的现金比这还多几摞。有劳您 费心。”

回到房间我们就脱下长丝袜,把钱装进去,一人肚子缠一圈。 编剧真的是文人?我边绕边吐槽。 “那可就过了这村没这店,你让他打卡,他跟你说你放心。等回了

北京再问就要哭说拍戏欠了多少钱,等回了款再付。再问告诉你片子赔 了,等下次再合作,你认为还有下次吗?”

“也许有?”我问。 “没有,下次当然再换个人坑。”师傅说。 大家一起颠簸到了城里,自行到了火车站,一切顺利。

回到北京师傅丢给我一摞钱,也没数。我掂了掂,也没数,什么时 候花完算完。

过了不多时我才正式开始执笔练手,我自以为中国编剧都是傻 ×,自己 一定能写出惊世大作,一炮而红,殊不知出来的东西完全是一坨排泄物。

“你连枪手都不够格。”师傅说,“你这些排泄物上我都无法插上 自己的名字。”

我无地自容,埋头苦写,师傅已经完全把张总的片子交给了我,自 己开写另外一个婆媳剧了。

“有师傅真好。”她自言自语,“如果当时有人带我就好了。”

“不过师傅,这婆媳剧你是怎么磕下来的?”师傅每次都带我出去 磕活儿,这次不声不响接的,煞是奇怪。

“这是老客户。”师傅说。 婆媳剧写到一半去见片方,师傅穿了自己日常的衣服,但精心画了

个元气妆。

三句话我就知道师傅和眼前的男的有一腿。 “想不到你这个助理还挺得力,我就放心了。”片方说。 “还不是靠李总关照,不然我哪能请得起助理。”师傅应对得宜。 暧昧的空气在两人之间流动,识相的我一直在找机会告退,给他们

自由的空间,但是他们总不问对方,导致话题总在我身上打转。 看得出来李总有家室,孩子在上小学,但是他们彼此是真心的。 我忽然领悟到,这个李总,就是当年那个把师傅从一个三流言情小

说家带到编剧路上的恩公。

师傅曾说,做编剧得趁年轻。你七弯八绕走到这一行已经是奔三的 老女人了。手里不过十年青春,过后就没了。

“什么?不是说编剧越有经验越值钱的吗?怎么倒跟做小姐一样, 吃青春饭?”我大惑不解。

“你说对了,任何行业都是青春饭。现在电影学院刚上大一的孩 子都在外接戏,别人跟你一边大的时候已是十年资深编剧了。等你过了 四十,如果不红,别人就嫌你老了。到时候资方会问,四十多岁的能了 解年轻人爱看什么吗?我们要年轻力量!四十是道坎儿。”

我焦虑,却也无解。手上的剧本写得还是一坨排泄物,基本上每一 稿交上去除了人名连半句话都不会被师傅留下。

这个婆媳剧时时会一起讨论,一来二去,有时候李总会直接对接我。 这天晚上他突然发微信问我:“这个戏需要年轻编剧,你师傅的套

路太老了,你有没有兴趣自己单独把戏接下来,你可以签约我的公司, 保证你红。”

随后他自己感慨了一句:“十年前,她也是你这般年纪。” 我瞥了眼,师傅还在对着电脑辛勤耕耘。

我回复说:“不可以。” 他问我是否签了卖身契给师傅。 我说从来没有。

师傅从来都跟我说,做编剧第一位是了解人性。所谓人性,不是光 辉的那一面,而是丑陋的那一面。不能正视人性就无法写出好作品。

因此依据人性,我应该接受李总的条件。 但是,我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没什么人性。

下一次开会时,李总说他决定给我加名。 “加什么名?”我一头雾水。 师傅说,李总同意了作品加我名。加了名字,意味着以后就可以自

立门户。

但我想说,我们不是都要被踢走了吗。这项目要黄了。

李总见我一头雾水,笑了:“傻孩子,你师傅那天跟我拍了半 天桌子,要给你署上编剧的名,我说不行,不能对这种来路不明的 孩子太好,她们不知感恩的。于是那天我试探了你,没想到你师傅 没看错人。”

——What,试探?我有些不悦。

——同时,这世上好人竟能有好报?我简直不认识这个世界了。

师傅和我的婆媳剧上映了,师傅放心地把摊子交给我,回去继续写 言情,因为现在 IP(intellectual property)热,小说比剧本值钱。她的 IP

还没卖出去,不过书的销路好像还不错。 我呢,不再幻想自己有朝一日扬名立万,只求这一夜猛砸键盘可以

换来一夕温饱。请叫我键盘侠。 我没从师傅身上学到什么。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闹钟铃声把我吵醒。 我叫刘土呆,一个卖不出去剧本的小编剧。 这一觉,我睡了整整二十小时。 “师傅,等等我,别走——”我喊道,泪水打湿了枕巾。(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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