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灰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苍梧渊深不见底，我从那半山腰落下，如坠云里，只觉得头顶一片黑云袭来，便被一人抱住。再看时，那庶住面颊的硕大的风帽被下坠的风吹到了脑后，露出的是星君的真面目。青靛脸，白獠牙，一双金目，一张大口。两边乱蓬蓬的鬓毛，三四紫巍巍的髭髯，鹦嘴般的鼻儿，两个拳头，长毛利甲。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的看清这星君的模样，果然不甚讨喜。

只是他一个星君，万没必要为了救我，与我一起坠下这无底深渊。他抱着我一双金目如电。

“星君，何苦救我？”

“若能救你，便是再死一次又何妨？”他竞然面露欣喜。

我只道这星君思念成疾，又把我当成了他那天宫的旧识——阿娇，如何叫又死一次？也不多言。只是眼见他抱着我，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再看时眼下已看到一片绿树掩映下有一片石冢。那星君抱着我一个翻身，把原来在下方的我转到上面，自己却倒在我的身下。

“一会落地前，我会尽力把你推出去，你趁此寻个落脚处，再慢慢抓着藤蔓爬上去罢。我……不能陪你了，你……要坚强。”

至此我方才明白，他与我互换位置，竞然是要代替我先行落地，垫在我的身下，为我能稍稍挡上一挡，保我无恙。他一个神君，本不必如此。我明月从来不爱欠人情，只因那人情债最难还清。于是便使了劲想再次与他互换位置，谁知，这星君力道之大，我根本无法捍动，只能趴在他的胸前，眼瞅着自己与他摔个粉身碎骨。那一刻不知为何我竞然落下泪来，一滴一滴，滴落在他的脸上。

谁知那星君不悲反喜，颇感欣慰一般，怔怔地望着我。

“若让你心中无怨，我……死而无憾。”说罢金目中竞也落下泪来。

我只道是他乃有德神仙，当日我在终极渊救过他一命，他今日便是投桃报李，还了我救命之恩。便道：“那日我虽救了一你命，但你亦救过我，你我的债早就两清了，从此互不相欠，今日之恩，明月不受。”

“你我二人间的债，谁欠谁多一些，怕是早已分辨不清。”那星君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我也不与他辩解，只当他是为情所困，因爱成觞。说罢便拍出一掌，欲将他推到旁边崖壁，谁知那掌打出却被他一双毛茸茸的手死命地纂在掌中，动弹不得。眼看便要落地，却不知从哪里斜飞出两道剑气，一青一赤，挡在我们身下，托着我和星君两人，缓缓落在渊底。

还未等我站稳，便听渊底有人说道：“我说再迟些出手才有意思，你偏不信，看看，刚说到要紧关头，却没了下文。”抬眼看时，却是一位青衣官人。

“你若再晚，怕是他二人就成了渊底孤魂，你便要到玄冥地俯去听他二人掰扯那理不清的人情旧帐了。”说话的还有一位红衣娘子。二人有三十多岁的光景，看服饰倒象是夫妇俩。

那星君迅速转过身来，横在我的身前，瞪着那说话的夫妇。

那青衣官人围着我和星君上下打量，前前后后绕了好几圈，方才疑惑地问：“尔等何人？为何落入渊底？”

我刚要作答，却被星君一把拦住，问道：“这舜陵千年无一人，你又为何人？为何居于渊底？”

“我们不是人。”那青衣官人答得甚是轻忪。谁知话音未落，便被那娘子狠狠打了一巴掌。“谁不是人，你说谁不是人，你才不是人呢。”

“娘子，你我本来就不是人，我说的可有错？”那青衣官人满腹委屈，不知错在何处。

“话是不错，但这话到了你的口中怎地听起来不是滋味。”

“这天下就是实称人吃亏。那你说该如何说与他们听。”那青衣官人老大不服气道。

那娘子咳了二声，行了礼道：“我二人乃此渊剑灵。”此话说得甚是利落。

我还以为这深山之中，若非人，那便是鬼。只吓得我后背一阵阵冒凉风，听那娘子一说，才忪了口气。

“剑灵？”星君又似喃喃自语道。

“如假包换。”那青衣官人道。

“干将莫邪、赤炼青锋、同生共死、千秋万世、永不分离。你二人是干将莫邪？”星君一向古井无波的话中，竞露出莫大的惊喜。

“算你有眼力。”那青衣官人道。

怪道这二人一青一赤，竞是干将莫邪剑。我记得古籍中所载：干将莫邪，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候天伺地，阴阳同光，百神临观，天气下降而金铁之金不销沦流……于是干将妻乃断发剪爪，投于炉中，使童女童男三百鼓装炭，金铁乃濡，遂以成剑。阳曰干将，阴曰莫邪。刚能斩金削玉，柔能拂钟无声。

那红衣娘子拉了青衣官人到一旁悄声道：“千年前，那老道士和圣母命你我在此等候有缘人，莫非他二人便是要等的有缘人？”

只听青衣官人道：“这有何难，一试便知。”

当下二人煞有介事地问道：“我夫妇二人得仙人指点，在此渊千年，等候有缘人。今日既然相见，便是有缘，但你二人是否是此剑主人，还需经过考验。”

“考验？”星君重复道。

“得此剑者，必是心意相通，心心相通者，否则无缘持剑。”红衣娘子看着我道。

“当然，这考验也不是什么比武斗法，只是几道题目试试二位是否心有灵犀而已。”

“我与他非亲非故，他是仙我乃凡，如何心意相通？如何心有灵犀？”我半晌未曾言语，忽然开口道。

那青衣官人费解地盯着我道：“我说，姑娘，我们二人虽然年纪有些大，但还未老眼昏花，适才你从崖上坠落，这人想也未想便纵身落下死也要与你抱在一块，还相互抢着当对方的人肉垫子，此时你说自己与他无关？非亲非故？若不是情侣，他何苦要与你共同赴死？若不是情侣，你为何不让他当你的人肉垫子？如今非要我当众揭穿你们，气氛多尴尬?这有意思吗？”

一席话说得我面红耳赤，竞不知如何应对。倒是那红衣娘子一把拉过那官人。

“你少说二句话能死啊？你懂什么？”当下便陪了笑脸向我和星君道："两位莫怪，我官人一向如此，说笑惯了，你们只需答上三道题，若都答对，便可一试。”

红衣娘子话音刚落，那官人便接着道。“若非心意相通的情侣、夫妇，方可答对题目，但是不是有缘人，还得拨得出那剑才知，这天下可不是谁见了我二人便是有缘人。那小灰狼在这陵中守了二百年，我二人也不曾与他说过只言片语。”

原来这小灰所言不虚，那小小年纪竟真有二百岁。

“这第一题：互相说出对方的生辰。”

我茫然立于谷底，那星君乃九天真神，年岁有几万年，我哪里能晓得他的生辰。半晌闭口不言。谁知那星君却如数家珍一般，一字一差地报出了我的生辰。

“他乃神人，无所不知，我乃凡人，只懂俗事，有何稀奇？”我瞟了一眼星君道。

那夫妇俩皱着眉看了看我。

“第二题：相互说出对方最爱之人的名字。”

我想也未想便答：“阿娇。”

谁知这次竞轮到星君闭口不言，不否认，也不承认。

见前两题，我们二人各答一题，均未答对，那红衣娘子一把拉过他官人。“你这问题方式不对，看我来问。”

“说出彼此心中最恨之人。”

“海雒笙。”这次我和星君终于不约而同地说出了同一个答案。

那夫妇俩可犯了愁。在一旁低声嘀咕。“这三题答对一题，你说，让他们试还是不让？”

“要我说，这苍梧渊千年就来了这一对小情人，反正咱俩闲着也是闲着，估且让他们一试。”

“你说，这二人，一个是仙身凡魂，一个是凡身仙识，莫不会真的拨得出咱俩吧？”

“拨得出更好，难道你愿意蹲在这鸟不拉屎的坑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

苍梧渊幽深安静，那夫妇二人的谈论，我与星君皆听得一清二楚。我并不想得什么干将莫邪剑，那些前尘往事，还是忘了得干净。

正欲回绝，却见那夫妇俩双双化成一青一赤二道剑气，凝结于剑中，立于一个石冢之上。山谷中回荡着那夫妇的声音：一冢深藏不露锋，知音落落世难逢。空山一夜惊风雨，跃跃沉吟欲化龙。

侍欲拨时，却见那剑前盘踞了一条碗口粗的竹叶青蛇，吐着芯子，十分渗人。

星君也不多言，一双金目盯着那竹叶青，突然便伸出手夹住那蛇的七寸。说也怪，那蛇便化成了二副满是鳞纹错落有致的剑鞘。星君伸手一拨，那青色的干将便握于手中。

我原道他是神仙，如何拨不得这剑。自己一个凡人，便不得而知。当下只管一试，谁知，轻轻一拨，那莫邪剑便提于手中。还未细看，只觉得剑气涌动，那剑兀地便一飞冲天，把我和星君从渊底带了出来。正落在那在渊顶探头探脑的小灰面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