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岳位于北京的这处老窝，并不高的青砖院墙隔绝了周围的繁华，让人觉得十分清静。

杨皓在接受七研的外派任务之前，也在北工作了好些年了，半辈子没有清静过，只领略到了这座城市的喧闹，大队里是井然有序的喧闹，大队外面是杂乱无章的喧闹。

北京清早的空气干燥而凛冽，深深吸一口气，厚重的口感，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如同往常一样，生物钟准时把他叫醒，杨皓听到了隔壁房间熟悉的闹铃声响了，响了几遍被人按掉了，不觉莞尔一笑，在工地里对下边人不依不饶的江怀岳，自己家里头原来也是会睡懒觉的。

杨皓却没继续睡，三把两把套上衣服去院子里锻炼，打完了一套军体拳肃然而立的时候，觉得这高楼林立中没有被强拆的一座小院，几乎有一种穿越之感。

突然，院门忽然咣当一声开了，风风火火冲进来一个姑娘。这姑娘年纪不大，衣着鲜亮，打扮得也人模人样的，一手拎着提包，一手拎着个塑料袋。但是空降的太过突然，把杨皓吓得说不出来话。

俩人大眼瞪小眼，在姑娘火辣辣的注视下，杨皓半天想起来自己既不是没有穿裤子，又没有被捉奸在床，有什么可紧张的。

“你你你，你丫是谁？”这姑娘声音还挺甜美的，一口京片子。

“你你你，你又是谁？”

“我啊，我是江怀岳他表妹，他亲舅舅的女儿。”表妹的大眼睛骨碌碌转，仔仔细细的打量，他哥一年来难得回家，居然还带了个男人回来，而且这男人身材真是好啊！

杨皓脑子终于磕磕绊绊地在死机中重启成功了，杨皓依稀记得昨天聊天的时候，江怀岳是提到有个舅舅，不过没说细说这舅舅家里还有个女儿。

这位表妹看着比江怀岳小几岁，细看长相跟江怀岳确实有几分像。细腰长腿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韵律，不用问，这也是一个搞舞蹈的。

“走走走，进屋说去，别在外面吸雾霾做什么祖国的绿萝。”这姑娘倒是不客气，拉了杨皓就走，当然这是人家自己家。

俩人刚进屋，昨天那个老太太听到动静过来了。“慧慧过来了啦，你哥还没起，我去把他喊起来啊”

“张奶奶不用了，要叫他起床干嘛，叫起来还要给他做早饭。”

负责打扫卫生的张奶奶本着解约的精神，果然就没去叫。

而杨皓得到了表妹投喂的一袋豆浆和两个麻油烧饼。

俩人就在八卦中，一只说了一上午，而八卦的男主角一直在睡觉。

这位表妹的名字，叫做裕泽慧，比江怀岳小五岁。裕小姐没有他表哥那样离经叛道，从小继承祖业，一直在北京从事舞蹈事业。

他们这一家人，虽然都是跳舞，但是跳舞跳得品种则千奇百怪。当年老太太跳的是现代舞，裕泽慧跳的是民族。

“我哥哥那个啊……我也不是很清楚，结合他现在的职业，我觉得他跳的是女祭司用的祭祀神灵的那种，就是一刀把你砍死，然后他在边上跳大神。说着表妹还手舞足蹈的在杨皓脖子处比划了一下。”

杨皓觉得脖子一凉，一阵阴风吹过，江怀岳半眯着眼睛开门从里屋走了出来。

“怀宁，你终于起来了。”

“哥，你居然起来了？”

“哦，下午老头子有讲座，让我去一趟给他帮忙。”江怀岳揉揉眼，把眼睛睁大了，怒瞪自家表妹一眼，“泽慧你闲的没事，跑这边来干什么。”

“昨晚张奶奶忽然给我打电话，说我哥带了个男人回来，我一定要看看啊。能让你往家里带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张奶奶的话真是越来越多了……她没告诉妈吧。”

“张奶奶应该是……没说，不过我……刚才说了。”

江怀岳捂脸，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江怀岳导师这次的讲座不是学术性质的，只是在国博邀请下，对博物馆观众的一系列科普活动里的一场，有一些学术界的泰斗应邀参加，也有一些纯粹就是吃瓜群众。

本来这种活动老头都是随便挑一个学生去的，但是今天居然自己来了，博物馆的工作人员简直受宠若惊。而老头子的理由是，今儿他小徒弟回来了，有人给他老头子翻PPT。

江怀岳蹲着讲台边给他导师安装麦克风，调试话筒，倒茶水，脖子上挂着的工作人员牌子垂下来，江怀岳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仿佛就是老教授带的研究生，完全想不出这个人毕业快10年了。

老头子今天的讲座，主体是挖地三尺不忘初心，老头子太老了电脑这种现代化设备用的不利索，每说完一段内容，江怀岳屈尊去给他老师翻PPT。

观众都不知道这人是谁，但是国家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没人不认识他的，此刻都心情复杂的像是看着牛刀蹲在讲台后边点鼠标，江怀岳报以一笑。

杨皓和裕泽慧也在下边看着。

你们以为考古学家的工作，是做什么？是拿着几把铲子，评估建筑工程土地状况。还是搭建一个很壮观的棚子，在棚子里花三个月时间挖坑？

在日常生活里，大家一定觉得认识一个考古学家没什么用处的，还不如认识一个火车站卖车票的。

等世界末日的时候，你们就会后悔怎么没早认识几个考古学家啦！这些人居然可以在没有打火机的情况下把树枝点燃，可以用石头制造刀和斧子，会烧有三个爪的陶制罐子，甚至还会冶炼青铜。

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你不用担心，搞考古的都能活的下去，因为他们都研究了半辈子祖先到底是怎么在这片土地上活下去的，他自己会做饭，甚至会捕猎，知道怎么用树枝搭建房子。

老头并不是只会发论文的学究，讲起故事来，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杨皓饶有兴趣的听着，想到江怀岳在七研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外卖都懒得亲手定，若有一天这人要自己盖房子找吃的，忽然觉得这个人的人设崩了。

江怀岳在听他老师扯淡的过程中，这几日来烦躁的情绪也得以缓和。

老头子跟江怀岳虽然是师徒，但是有一种不一样的气质，老头子他经受过的困难经历了岁月的洗涤，变得不那么浓郁。

江怀岳干入这行其实也很久了，快15年了。但是考古领域通常是以千年来作为计量时间的单位，有时候是万年，上下差距100年算是小的。

你才干了15年而已，多短暂啊，你以为自己了解到的足够多了吗。

老头饶有兴趣的讲自己当年去山西考察，山西历史悠久，几乎村村都有古刹庙宇，然而当地村民甚至都不申请文物保护，因为根本多到申请不过来。申请了就要花钱，就要保护，怪麻烦的，还不如让它们自生自灭。因此很多壁画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毁的不成样子。许多重要的历史，永远都找不回来了，就算你技术在先进也没有用，因为它过去了。

考古能做的，只是让那些留下痕迹的历史，更生动的展示在现代人的面前，让人们仿佛身临其境。

老头讲述了自己多年的考古经历，甚至讲述了自己当年运动中被批斗的故事，很多不理解他的人，很多恨不得弄死他的人，但是他后来都选择了遗忘他们。

我并不是不记仇，但是要我记住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看着那些壁画、雕塑、那些美得耀眼的文物，这些我都记不过来，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记住他们。

那些被记入史册的，已经成为文化遗产的、已经改造成旅游景点的背后都伴随着损毁和破坏的故事，被各种各样的人，以各种各用的目的。

你到底是为了追寻而做的考古，还是仅仅为了不让这些人满意呢？

老头说着，余光看了江怀岳一眼，江怀岳知道老师这是在说他。

江怀岳低头避开这道目光，老头子今天说这么多，归根结底，也是在劝他不要顽抗了。这件事只有他能做到，那就一定要他做吗，凭什么呢？江怀岳很气馁。

有些东西，多少人恨不得一生看一眼足以，可有些东西，他恨不得一生不要看到。多少遗址毁于天灾，可是更多的是毁于政治与战争。江怀岳的手默默的握拳。如果不去动，该有多好。如果不动，它们至少一直还在。

“讲座之后听说还有活动的，你不参加完就走吗？”杨皓追着他问。

江怀岳拉着他从人群中挤出去，找了个不显眼的安全出口逃了。“后边是集体观看电影《我在故宫修文物》！有什么好看的，我修得还不够多吗！还修！我在故宫偷文物我都干过了！说着扬扬手，示意杨队长看他手里那厚厚的档案袋。

杨皓当然不信那是他偷的，那明明是吴铭托人转交给他的资料。

此次北京之行，没能把吴铭揪回工地去。因为这小子给领导留下了资料并一张张纸条，就跑去霍山了，这到是个意外的喜讯……某些人来说是噩耗。

江怀岳立刻掏出手机给自己的学生发微信：吴铭抽签抽到石斛了，很快就要变成是石斛少年了，吴铭要毕业了。

远在千里之外，惨遭导师抛弃，还要加班加点干活的韩辛掀桌扔笔砸键盘。你跟我炫耀什么劲啊，我没毕业是为了谁啊，你不是我老板吗，有本事你让我抽签啊！

韩辛易燃易爆炸。

老头子并没有明着劝江怀岳什么，话说到这里，按老头的意思，到底去不去，你自己心里已经有数了。

“杨皓，若我真进秦皇陵，你能跟着我，不捣乱吗”

“我现在已经跟着你，不捣乱了。”说完杨皓又觉得不够坚决，补充道，“你尽管去吧，我会保护你安全，就算保护不了，我就把自己的命赔给你！”

江怀岳想笑，却笑不出来，他知道杨皓是真心的，但是杨皓还是不了解，他根本不是怕自己会死在里头，他怕的是自己成功的出来了……会掀起多大的风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