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汾阳王府的碰头会，演变到后来变成了中型聚餐会。

郭唏被郭子仪使人寻来训了一顿，在钏儿面前一副大家长样子，可在郭子仪面前，就跟“龟儿子”差不多，钏儿心下暗自腹诽，几次差点笑喷。

其实郭唏对自己还是很好，只是，那种大男子主义是没办法摆脱的。

幸好，有祖父可以治他。

钏儿看父亲口口声声说道一切但凭大人安排，不由恶作剧地火上浇油：

“阿爷，您怎么了？您可说过圣上的意思就是臣子的意思，莫说您不能推拒，就是祖父，也只能遵命，不得不从，否则就是逆臣。”

郭子仪大怒，右手指着郭唏：“盲从！这样只会把郭家葬送。没想到，你是个猪脑子。”

郭唏平日跟随郭子仪征战，听他骂粗话也是听惯了的，可是却是第一次在小辈面前丢脸，一张脸涨得通红，却不敢辩驳。只把眼睛偷偷瞪了钏儿几眼，又回过头去恭顺地听郭子仪继续训。

钏儿跟郭钢借着喝茶，低下头偷笑。郭子仪看着他们：

“想笑就笑吧！他是你们的父亲，也是郭家子侄的长辈，不教儿孙应变之道，郭家的将来怎么办？活该被笑话！那脑子还比不上没几年经验的钏儿。唉，有什么脸摆长辈谱啊？！”

“大人！”

“我本以为，这点小事，做父亲的怎么也能摆平了，没想到，却只有听命的份。钏儿是什么人，你要禁她足逼她认命？她若是那么听话顺从的，根本就活不到现在，也不可能自己争取到封诰。你不帮她，一味为难她，你是想逼她走？！”

郭唏急了：“儿子没有那样的想法。只是毕竟是君令，作为臣子遵从不是应该的吗？就算儿子错了，至少也算不得大奸大恶，也没丢郭家的脸。”

“哼！若真是丢了郭家的脸，你还能活着？算了，不说了，平白让雍王殿下笑话。”

一直装傻充愣的李适抬头望着郭子仪：

“汾阳王理家事，本王有什么可笑的？”

郭子仪抚着须髯：“你不会觉得我们想打消圣上的念头是大逆不道？”

“不会。边防重臣，哪里是需要臣子之女去联姻来巩固的？何况，钏儿不愿意，这联姻就更达不到效果。这是姻缘，不是派驻官员。明日先按照钏儿的想法办吧。”

郭唏好奇地问：“她想的什么办法？准备怎么做？”

郭子仪看了看他：“不告诉你！你自己女儿都不告诉你，凭什么我该告诉你？我是你父亲。再说也用不上你，你少说话就是配合。”

郭唏沮丧地垂下头：“哦。”

钏儿胸口的一口气终于顺了，望着郭子仪甜甜地笑了。

她的笑容再没有愁苦，只有纯净的快乐与信赖。

郭子仪挤了下右眼，抚着须髯开怀不已。

李适望着钏儿怔了：钏儿无疑是个聪慧的人，可她也是个单纯的。她的快乐很简单，就如同现在。

虽然两人无法结缘，但自己愿意拼尽全力，让她过得惬意，按她的心意！

午餐时，钏儿见到了大伯曜，四叔昢五叔晤六叔暧七叔曙八叔映也全来了，女子在厅后自开了两席。只是钏儿为了跟祖父亲近亲近，跟着祖父在外席呆着，倒也没人质疑。

也许是为了让钏儿开怀，下午时钏儿嫂子李二娘带了两个孩子过来，其他府邸也有夫人带了小娘子前来凑趣，说是临时接到霍国夫人发的帖子。

钏儿识趣，陪着大家热闹，一起玩游戏，不想辜负祖父祖母的关切之心。不成想，没几日倒传出个活泼没心机的名声来，算是意外收获。

第二日晨，天空飘着小雪。

郭子仪刚出府门，却见三子郭唏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这么早？有事？”

郭唏见过礼：“我这心慌得很，没底啊。就怕事没成还出大漏子。”

郭子仪一口气堵在胸口，咽不下吐不出，猛地咳嗽起来，脸色通红，微弯着腰，显得几分老态。

郭唏愣了愣：“儿子说错话了么？”

郭子仪摇头，郭唏为他顺着气：“那怎么咳起来了？要不，今天别去了。”

郭子仪拍了拍他的手，让他放开，自己抡起拳头敲打了几下胸左部，方舒了口气：

“这些年，你虽不是最有能力的，却是战功最多的。可我现在怀疑啊，你到底是怎么活出来的？你二哥整个一个活诸葛，怎么那么早去了，你这榆木脑袋却能好好活着。想不明白啊！”

“这话......”

“行了，快走吧。其他事情倒通透，怎么在钏儿这事上糊涂？谁给你下了‘迷魂药’？”

父子俩沉默地赶到宫门口，碰见陆陆续续进宫的大臣。郭子仪突然一扫沉闷，满面春风地与同僚寒暄，志得意满地邀请同僚有空来家里喝酒。

大家纷纷猜测，汾阳王被冷落好几年，一向心事重，怎地变化如此大这是为何？

难道，立马就要起复？

联想到升平公主赐婚于郭六郎，又想到其孙女将与北方王氏联姻，很多人顺竿爬，热络地跟郭子仪套着近乎。

还没上朝，李豫那里就收到了信。

他也诧异，这些朝臣在想什么呢？怎么突然如此巴结亲近郭子仪？现在郭子仪只有虚衔，没有兵权，有什么好巴结的？

“朝恩，你去打听打听，看他们都说些什么？”

鱼朝恩也很好奇啊，不待李豫催促，脚下不停，很快来到朝臣等候上朝议事的大厅。

雍王李适一看见鱼朝恩进来，便不动声色地向郭子仪走去。

“恭喜汾阳王。”

郭子仪哈哈笑着：“王爷说笑了，臣有何可恭喜的？”

“令孙女聪慧敏锐，能嫁到北方王氏，一则延续了郭王两家的情谊，二则郭家与王家都是肱骨重臣，这一联姻，更是如虎添翼，世难匹敌。”

郭子仪倏地敛了笑：“王爷这话有诛心之嫌。圣上赐婚，一是对郭家的看重，二是对北方王氏的褒奖，什么如虎添翼？臣等的根基就是这异唐王朝，郭家强，李唐更强。郭家无敌，就是李唐无敌。”

李适哈哈大笑：“李唐和郭家虽然休戚相关，可李唐是李唐，郭家乃臣子，再如何无敌也是君王所赐。”

郭子仪一愣：“臣老了，言语不慎，殿下莫怪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难免疏漏，哈哈，难免啊！”

“是啊是啊。”

众臣纷纷附和。

鱼朝恩张大嘴看着，眼珠骨碌碌直转。

郭子仪一向是个低调忠心的臣子，这一听说要联姻，尾巴都翘上天了。看来，这联姻给他带来了重利啊。

也是，北方王氏上百年的根基，本与郭家就是姻亲，现在就更紧密了。听说那丫头又是个能的，会发生什么事可真难说。

他不动声色一言不发地溜了出去，郭子仪与雍王会心一笑。

鱼朝恩禀道：“大家容禀，这郭子仪现在不得志，而今得了圣上赐婚，又能与北方王氏再次联姻，现在可得意了。”

“有什么好得意的？”

“他没有兵权，可北方王氏有啊。他们互为助力，可做的事就太多了。现在各地节度使时有叛乱，咱这异唐王朝元气早伤，郭子仪乃战神，有他不能克的城池么？何况，域外部族对他十分钦佩，各地节度使也多有他的部属，若他们真有不轨之心，异唐危矣。”

李豫手一颤：“郭子仪向来忠心，他会这样做？”

“这些年他不受重用，心里能没怨气？北方王氏曾是北方霸主，能甘心一直居于人下？以他们一己之力无法与整个异唐为敌，可若是与郭家合作呢？郭子仪振臂一呼，拥护者众啊！到时候北方王氏重新为王，也不是不可能。”

此时，李豫已经脸色发青。这些不是不可能。

自己只想到以重臣之孙女赐婚于王氏是表明朝廷的看重，安王氏的心，却没想过将他们更加紧密联系会有什么后果。

就算他们此刻无心，被有心人一怂恿，也难免会起了心思。

站在权力颠峰俯视众生，就不信他们能抵挡住诱惑！

王氏前来请求，说不定本就存了什么心思？！

李豫烦躁地将笔一扔，正想吩咐鱼朝恩将郭子仪请来，内监却来请他上朝了。

李豫沉着脸上了朝，高高地坐在上面接受朝臣见礼。

无意识地看向郭子仪，果然面色红润，神采飞扬。

想到先前鱼朝恩提及雍王殿下表面恭喜实则暗讽郭子仪的事，他又看向李适。自己这个长子沉着睿智，想来也是看出点什么门道，所以才会提醒郭子仪不要有非分之想？

也许，是时候定下太子，立下储君。

郭子仪和李适都注意到李豫的表情，对视一眼，心下大定。

例行问过朝事，除了提醒密切注意吐蕃动静，拨款北方赈灾之外，也没什么大事。简单勉励一番，便散了朝。

看了看鱼朝恩，向郭子仪那方努了努嘴，便自去了延英殿。

郭子仪磨磨蹭蹭地向殿外行去，鱼朝恩走了过来：

“王爷，圣上请你到延英殿见驾。”

郭子仪一掀眉：“可说了什么事？”

“不知。”

鱼朝恩神秘地一眨眼：“想来，总是好事。”

郭子仪谢过，向延英殿去了。

一进殿门，郭子仪纳头便拜，三叩之礼后，方才起身。

李豫面上挂着一层笑：“爱卿这是为何？”

“老臣谢圣上为孙女赐下好姻缘。老臣喜不自禁啊。”

大二十岁的鳏夫，对一个十三岁的女子而言，是好姻缘？

李豫道：“还未赐下，你是不是高兴得太早了？”

“那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吗？圣上莫非跟老臣开玩笑？哈哈，老臣为孙女备下了丰厚嫁妆，三亲六戚都通知了，只等定下日子，请他们来喝酒。老臣还有很多旧部属也要来喝酒呢。”

李豫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今日寻你过来，是想告诉你，王氏虽然求娶令孙女，可朕没同意，朕想把嘉丰公主赐婚于王氏，不过不是宣威大将军，而需让他们另择才俊。爱卿怎么看？”

郭子仪诧异地抬眼看了看李豫：“雷霆雨露皆是皇恩。嘉丰公主下嫁，是王氏福气。老臣自然是乐见其成。”

“你也不必沮丧。升平的婚宴，你只管邀了亲朋旧部来好好喝三天，亲仁坊特许三日不关闭。朕给升平的嫁妆，可不是用‘丰厚’二字就能说清楚的哦。”

“老臣谢过圣上厚爱。这酒还得等明年才有得喝呢。”

“哦？还等不及了？这样吧，过几日，朕在太液池设宴，好好喝几杯。说起来，宫里也很久没举行宴会了。”

郭子仪惊愕地看着李豫：“这样的天，冷了点吧？”

“无妨。可以多设几处烤全羊，这样有吃又有火烤，暖和得很。再一喝酒，恐怕女子着纱都不会冷。”

“呃......老臣期待！”

敢情，圣上以为自己就是想喝那几杯酒么？盛情难却啊！

“嗯，朕即刻下旨。王氏那边还烦爱卿多走动走动。”

“老臣遵旨。”

看着郭子仪有些落寞的退出去的身影，李豫笑了。

蓦地想起那个被拘在贵妃宫里不安分的倔强家伙，李豫头疼起来。

怎么忘了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