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日生了大气，又是笞打了宫女，便是要六宫知晓，我林嫣然并非是好惹的。

从前平易近人的林嫣然，从前和顺有礼的林嫣然，从前和颜悦色的林嫣然，都将于此时一去不返。

而当初怯懦软弱的林嫣然，已经随着第一个孩子的失去而死去了。

众人一见我如此，都是惊诧。更兼之瞧见那小侍婢被打得吐出几口血沫和着两颗牙齿这等血腥场面之后，终于屈服。而那小侍婢停了刑法后，在疼痛与惊惧中哇得大哭了起来。

我听不得这些，于是让青鸢将她处理了。我看着她被拉出去，口中仍自不清不楚地说道：“奴婢再不敢了的，不敢了的……”

可是我没有再听。

我想着也许我如今也是同宫中女子一样了，都学会了冷漠和漠视。

而我也终于明白，这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

我冷着脸色回首看她们，沉声问道：“你们愿不愿意替本宫寻回《墨梅图》来？”

众人齐齐点头，唯唯诺诺的样子令我恶心。于是不愿意再看，只让她们散了。

青鸢特意留下来陪着我，同我说话：“娘娘终于狠下心来了。”

“是么？如今才狠心，为时过晚了罢。”

“为时不晚。”她一笑，“从前奴婢瞧着娘娘那般意气风发的样子，有时候会想，娘娘也是与众不同的。旁的妃嫔得了皇上的宠爱便会嚣张肆意起来，而娘娘却仍是礼遇众人，丝毫没有恃宠生骄的样子。这着实令奴婢心生佩服。”

“如今说了这些有的没的，我倒是也不知道要开心好，还是要遗憾好了。时机到了的时候，我没有好好利用，如今机遇过了，我却想要去利用了，真是可笑。”

说完，我却当真嗤的一笑，有些自嘲的意味。

而青鸢则是看着我，慢慢道：“娘娘不应该如此想。娘娘如今只是被伤痛蒙了心智，待到一切淡然之后，娘娘复宠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因此娘娘不会没有机会，也不需要自嘲。娘娘这般待皇上，岂非是让旁人趁机钻了空子夺了娘娘的恩宠么？”

“这样的恩宠我拿来做什么？”我反问她。

“这样的恩宠，娘娘不得不要。”她说道，“娘娘也瞧见了，娘娘不过只是失宠几日而已，也就几日，便有了那么多的人想着法儿的来想些零碎折磨给娘娘受，娘娘不能够不要这些宠爱。在宫里头，娘娘若是想要存活下去，那么皇上的宠爱是必不可少的。而娘娘若想要平安度日，那么也就只能够如此，至此一条道路，娘娘，无论荆棘满途，还是一帆风顺，都有奴婢陪着娘娘走下去。”

我感念她的忠心侍主，因此看着她说道：“多谢你从未背弃我，如今是我最过落魄的时候，倒是难为了你和如婳几人为我收拾残局。只是，我当真要不起这样的宠爱。”

我有自知之明，我想要的，玄真他给不了我。而玄真他所想要的，是我根本就给不起的东西。

因此，我同他，注定如此。

一切既然都是已经注定好了的，那么我又何须再去更改呢？我如今已然是心力交瘁，再是不能的了。

“娘娘太过于执着，也是太过于坚持了。如此，只会让娘娘在宫里头吃足苦头。”她摇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淡然：“无妨。世间路总不会是一味平坦的。而我自小养尊处优惯了的，现今多受些也是合该的。”

青鸢虽不认同我的话，但是也无从辩驳，只得沉默不语。

我看似云淡风轻地说道：“青鸢，放眼这整个国都，乃至后宫，便也只有你一人懂我。还好，我在宫里的每一步，都有你陪伴我的身影。否则，我怕是撑不了那么久。”

青鸢朝我笑了笑，后又道：“既然娘娘愿意相信奴婢，为什么不肯听奴婢一句劝呢？如今太后的身子也不大好了，王皇后又是这般着急着巩固自己的地位，拉拢人心。皇上的心，是显而易见的，分明在娘娘这处。而娘娘为何要如此？”

“世间之事并非是三言两语便能够说得清的，但是，我不喜欢这些泾渭分明的人生。既然都已经知晓了结果，那么再继续也没了从前的兴致。”我近似喟叹道，“青鸢，你同旁人不一样，只有你懂我的孤独寂寞，我在深宫的每一步都走得这样辛苦，也只有你明白我。即便如婳是我从小带着的，可是到底是不如你稳重也不如你知心。你知道么？刚开始的时候，我一个人都不信，但是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之后，我只信你，也只信我自己了。”

她有些感动，目光带着几分晶莹之色。而我继续说着心里话：“青鸢，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我活得这样辛苦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并不是爱慕权势地位的人，也不是什么喜欢矫揉造作的人，但是既然我进了宫过了这样身不由己机关算尽的生活，那也总有我的理由，有我坚持下去的东西。可是如今这些全都灰飞烟灭了，你说，我如何还能够再继续下去呢？”

青鸢总是愿意倾听我的话，也愿意明白我理解我。此刻的她也不再坚持，只是对我说道：“奴婢待娘娘也是如此，奴婢愿意将身家性命全部交由娘娘，只是因为奴婢信任娘娘。可是如今娘娘却要让奴婢失望了，因为娘娘年轻，还不懂得人世间最容易物换人非而君恩更是容易朝令夕改。但是娘娘坚持如此，奴婢也是理当支持娘娘的。”

我看了看她，又将目光望向窗外的芭蕉。如今正是十月底，天气越发冷了，窗外原本是翠绿如碧玉的芭蕉此刻却颓败了下来，隐隐约约还泌着干黄的汁液，露出几段如墨般枯死的梗叶。一瞬间，整个碧凰宫都透出一股子颓败的气息，直将碧凰宫都笼罩在一片寂寞沉沉里。外头的些许微光隐隐约约地投射进来，照得屋子里金光发亮。

原来从前如同翠幄般的芭蕉也有这样死气沉沉的时候，而原本烜赫一时的我，竟也有今日这般颓败的时候，世事难料，世事果真是难料。

我微微笑了笑，轻轻出声：“从来就不明白那些宫人是如何写出那样哀怨的诗句来的，如今也寂寞过了的，终于也明了一二了。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便也是这样的光景了。”

青鸢见着这般光景，也是喟然：“只是碧凰宫里头从来就不种梨花，如今这样，也是有名无实。娘娘可知，宫中失宠的结局莫不如此两样：一是永远的失宠，直到你死，都不再有人问津；而第二种便是失宠而再复宠，但是也随时会面临再度失宠的危险。娘娘如今，竟是第三种了。”

我含着细微的笑容，并没有去问青鸢第三种是什么。而她也并没有再回答我，只是同我共赏熹微的光影。

这样的日子过得安稳，却也寂寞。

我原本应当是满怀欣喜的，如今心中却是怅惘若失。我当真是不明白，这样的生活，难道不是从前我一直想要的么？为何如今得到了，却成了这般样子呢？

我心里有些失落，但是也不大明显。只要是我不想要显露出来的东西，那么我这一生也不会表现出来，更不会教旁人晓得我很想要。

这也是正如无尘的爱。

这是我得不到的东西，而我虽然是想要，可这也是我要不起的东西，我没办法。既然没了办法，那么我便永远得不到，这也便罢了。

谁让我有着这样尴尬的身份呢？

这原也是我合该的，不是么？

光影沉沉，寂寞如斯。

时光如同一大束流光，百转千回地泄了一地的斑驳倩影。也把每个人的人生，都绘出斑驳的碎意。

原来人生，竟也可以这样，在不经意之中，就过完了。

正如我，我的人生，已经是长长的丝线密密织出的锦绣，华丽美艳，每一针每一线都交织了时光与岁月，合成了一大幅流彩的画面。一匝一匝的丝线密密绕着，绕得人都呼吸不过来了似的。

这样密密匝匝的锦绣人生于我而言，都不过只是空灵的故事而已。身体自然是养在金娇玉贵之中，可是心呢？

心却早已经历经沧桑，变得破败不堪了。以这样残败的心去织就的人生，如何精彩得起来呢？

纵然是从前的我有着十分的好胜之心，如今又怎么赌得起，怎么博得了？竟也在这样滚冰爬火里头，将这样的好胜之心消磨尽了。

人生纵使是求而不得，然心之所在，更总有它的道理。或许有一日我的心也将翻山倒海，逆流而行，只是如今再是不能的了。

只因着我的心，此刻不在我自己这处。我由不得自己，更何谈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