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男子凝视东边天空，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山峦与天际的交界处被涂上一条金色的绒线，晨光隐隐迸现。

不知是不是醉意上头，我觉得他长得十分好看。

我端起半杯酒，问他：“你不愿意回子桑国，你父王也由着你胡来？”

“父王为此事应该头疼不少，他派了好几队玄皁卫来寻我，可都被我躲过去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子桑国？”

他的眼神继续凝视窗外，好似看到了什么危险的事物。

我也望向外面，复问：“怎么了？外面有什么不妥吗？”

也正是这个时候，几位九隼山民急匆匆从酒馆门前奔过。

子桑玦警惕道：“那是江河的方向。”

还没等我提议，他便赶忙起身，“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的身影消失在酒馆外，又有几位山民惶遽奔来，口中直大呼：“百里弃那个恶贼带了怪物回来报复咱们九隼啦！”

那位山民的呼声长不过片刻，刀光闪过，血溅当场，山民眼球凸起，倒地身亡。

我猛地惊起，却发现双腿竟有些发软，“糟了，喝多了……”

这时酒馆进来了一位青衣老者，他迈着大步，浑身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气魄，像是王族贵胄。

他的目光在酒馆里环顾一周，最后落在我身上，脸上现出意味不明的笑意，“老臣青须，见过王姬。”

他便是暗算父亲，陷害母亲的三位阁老之一。

我冷着脸，道：“我不是什么王姬，也不认得什么老臣。”

他泛起宽和的笑，在我眼中却更像笑里藏刀，他道：“我是不认得你，可我认得那枚狐火印记，你就是我们万彦国玉木王子与神女的孩子吧？”

“真是可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有什么狐火的印记？”我嘴上如此说，可心里却不由一紧，昨夜子桑玦如此在意那枚狐火花钿，难道是他早知道有人对我的身份虎视眈眈？

青须微敛眸光，“只怕是有人想要隐瞒王姬的身份，所以将那枚印记封印起来了。”

“万彦国早已灭亡，你就算真的是万彦遗臣，那也都是前朝旧事，过往云烟。”

他狞笑道：“王姬这话可就让我们这些忠心耿耿的老臣寒心了，有我们在一天，万彦便不会亡，我们此行，是要来请王姬同我们回去，恢复万彦旧兴。”

“痴人说梦。”

“是不是痴人说梦，就得看咱们的王姬愿不愿配合了。”

说辞这般冠冕堂皇，若不是他们把持朝政，也不会蛀空了整个万彦大国，让敌军有机可乘，一举便攻破万彦都城，花了几百年成长起来的繁华国度，只消几日便成了空城废墟。

若不是他们，我的父亲也不会灰飞烟灭，母亲的魂魄也不会被锁在长伶灯中终无天日，我也不会一生下来便是个无父无母的遗孤。

我恨不得将他们挫骨扬灰，他们却让我襄助他们，天大的笑话！

“看来王姬不愿意，或者，王姬还未清楚自己的身世？”青须道：“王姬身上所施的封印，就算是灵力高强的人也看不出来，想必一定是用了非常手段，不过不要紧，老臣可以助王姬一臂之力，让王姬认真回想回想，到底在自己身上都发生过些什么。”

一语既罢，酒馆外忽然昏天暗地，一只大鸟盘旋在酒馆上空，巨大的阴影笼罩了整片街区。

有碎石从屋顶坠落，一只长着利勾的爪子穿破房顶，一把攫住我的整个身子，它只轻轻一提，我的双足便离了地。

青须一直含着阴诡的笑，他对我道：“九隼是个好地方。”

接着嘴里吹起响哨，他吩咐：“去吧！带王姬到雾林去！”

只感到身子腾空，头顶传来一声短促尖锐的叫鸣声，我随着那只身躯庞大的巨鸟直冲云霄，九隼的街巷和屋群在脚下越变越小，那条蜿蜒在山川之间的江河却已被抽干了水，露出龟裂的河床，阆月山庄浓烟四起，满目狼藉。

来到一片树木茂密的森林，巨鸟盘旋一周，向下俯冲，我惊得紧闭上眼睛，再睁开双眼，我已身处林间，那只大鸟又冲上天际，挥动着那双硕大的翅膀，向西面飞去。

雾林这名字得来不虚，整片林子大雾迷漫，犹如一面隔世屏障，阳光射不穿，狂风吹不散。

青须把我带到这里，莫非这里有什么吃人的怪物？

可是这林子里连一只鸟雀都未曾发现，更不用提什么怪物。

再走几步，我的神思开始混沌，以为是烈酒的后劲作祟，不想在大雾中，我再次看到那个梦中常见的女人，她穿着鹅黄绸裙，在大雾中起舞，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却听到她嘴中轻哼曲调：

天地昭昭，渡河洮洮。

葬我斯窍，召彼魂迢。

歌声悠扬，四散在林子中，音调伤恸，凄婉哀绝。

“我等了他一辈子。”

着鹅黄稠裙的女人话音方落，倒刺遍布的藤蔓开始疯长，缠绕上她的肢体，仿佛在陪她起舞。

这分明是愫馜姑姑的声音。

眼前的景象疏忽消散，那个穿鹅黄绸裙的女人消失在大雾中。

眼前变成了张灯结彩的宫廷内院。

子桑东阳拦下烂醉的子桑玦，子桑玦一个踉跄，跌到在地。

子桑东阳得逞快意：“不是很神气吗？如今怎么像条狗。”

子桑玦坐在地上，斜斜望一眼子桑东阳，却笑了，止不住的癫狂：“银翘死的时候，你比狗还不如……现在，银翘是我的侍女，不认得什么大王子殿下。”

子桑东阳被激怒，蹲下紧揪住他的衣领：“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对其他女人不过是逢场作戏吗？从今晚起，凝儿就是我的妻子，我要你好好看看，我是怎么折磨她的，我要让你陪着凝儿煎熬，生不如死。”

忽然两个人被大雾遮蔽，再也看不清，紧接着，却是千军万马摇旗呐喊攻城而来。

一个女子静坐大殿内，眼波死寂如寒潭。

殿门破开，一个男人持剑而入，正是百里卿。

他满面鲜血，手臂上多处剑伤，血顺着手臂缓缓流淌，淌到剑柄，再淌到剑身，混着剑上沾满的鲜血，一起从流到剑尖，最后一滴滴坠到大殿的红毯上，如明珠点点坠地。

“我带你杀出去。”

女子无动于衷：“你走吧。”

百里卿置若罔闻，几步踏上阶去一把拉过女子，带她迎着敌军杀出去。

杂沓的战靴和兵戟碰撞的声音犹如在耳，百里卿坚定而冷毅的双眸攀满了血丝，那些飞溅的鲜血仿佛泼在我的脸庞，腥热，粘稠。

敌军见他护着女子，战到危急关头也一手紧紧拉着女子的手，显出了弱点，矛头纷纷转到女子身上，一把把长戟刺入他紧握女子的手臂，他闷声咬牙，长剑一挥，砍掉了一只只长戟，那只皮开肉绽的手却仍牢牢紧拽女子的手。

百里卿拼杀出一条血路，最终敌军改变作战计划，持长戟的步兵退下，换上一批弓箭手。

“放箭！”

百里卿挥剑挡箭，剑身被舞成青虹，宛若一道屏障挡住了密密匝匝飞来的箭矢，弓箭手换了一拨又一拨，飞来的箭矢像一道更大的屏障，将二人围困。

百里卿身负重伤，动作渐渐迟缓，来不及挥剑为女子挡下的箭矢，他就用自己的身体作盾。

“负隅顽抗，看你能撑多久！换主力军！”敌军将领一声令下，弓箭手退下，持兵戟的士兵从后方攻进，来势汹汹，黑压压如乌云将二人团团围住。

长戟朝被围在中心的二人刺去，百里卿抱着女子旋身而起，将刺近身来长戟齐齐削断，刚要飞身而起，却被结界弹回地上。

一支长枪猝然朝女子身后猎猎刺来，百里卿将女子猛地一带，将自己的背部朝向长枪，锐利的刺头贯穿百里卿的胸口，染上血色斑斑。那支长枪进而又往前刺向女子的胸口，没入肉里几寸。

团团围住的敌军之外，骤然响起一声急令：“殿下有令，留阮陵苏性命！”

与此同时，一支支宛若噩梦的长戟直刺上来，纷纷扎向百里卿，背后，双腿，肩部，双臂，千疮百孔，血流如注。

只隔着半步之遥，女子眼睁睁望着他在自己面前变得血肉模糊。

鲜血溅上女子的脸，百里卿伸手替她擦去，自己的口中却涌出汩汩鲜血：“我终于不负娘亲重托，直到死也要守护白狐尾的主人。”

他说得很吃力。

女子边哭边摇着百里卿摇摇欲坠的身体，“你不能丢下我，我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那个女子是我。

只觉得头痛欲裂，胸腔中莫名燃起一股愤怒。不仅仅是愤怒，还有悲伤，仇恨。

眼前的景象渐渐散去，却又换上另一场景：

烈火焚炉，火光绚烂。

“你们想要长伶灯是吗？我给你们。”说话的人是我，我一步步退向身后的火炉，热浪掀起我的裙裾，我闻到发稍烧焦的气味。

“是你们逼我的。”我的声音里尽是恨意。

眼前是三位阁老，还有子桑玦，但我再也看不到他们，我坠向地炉，宛如奔赴深渊。

仇恨包裹着我，让我透不过气……

……

“阿苏，别睡，不能睡，这里的雾都是瘴气，让人梦里产生幻象，睡过去便醒不来，你振作些！”

子桑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炙热的灼烧之感褪去，我又置身雾林之中。

再看到子桑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直充胸臆，我捏住他的衣袖，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一颗颗滑下来，他拥住我：“我们这就离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