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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初遇长群芳(上)

安丙谈起他次日晚遭遇的危险时,总是不无惭愧,连喝茶和捻胡子的习惯性动作都没有了,他讲述到不可思议的事发生时,侧重于捶击桌子。

安丙捶着桌子说:“我安某人混迹官场大半辈子,见过多少风,遇过多少浪,也算学得未卜先知,料事如神了。我猜测过吴曦可能会再次派人潜入官衙或后宅窃取密函,或者绑架家人相威胁,或者其他可以获取密函的方式,却万没料到,他会丧心病狂到派杀手来硬抢。知道嘛,这是到一个手握重兵的知军家里来硬抢!他就差没调大军来进攻了!”

好在安丙有一个武功高强的护卫安焕,还有一个以安中岳为头儿的战斗力强悍的家丁团队。不待安丙和儿子安重癸亲自动手,潜入后宅的十一个蒙面刀客,就尽数倒在了血泊之中。

然而,当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安焕和安中岳等人对付蒙面刀客的时候,他们轻忽了一个细节,有人悄然潜入了安丙年仅四岁的孙女安宝孙小姐的卧室!等到蒙面刀客杀了照看安宝孙的奶娘,一手抱着宝孙一手拿刀架着她脖子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里时,大家都呆了。

安丙看得明白,只叫得一声苦,差点没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此时安丙家人已全数聚集在院中,黑压压一大群人。安重癸持剑挺身站在家人前面,身后跟着安中岳等五个护院家丁。家人们全都神情凝重,望向蒙面刀客。郑氏一脸的急怒,安重癸媳妇则一脸悲伤和惶恐。在家人的对面,蒙面刀客将染有奶娘鲜血的单刀架在宝孙脖子上,只需稍微用力,可怜的小人儿就将身首异处。

安宝孙却不知道厉害,在蒙面刀客手里胡乱挣扎,双手乱抓,竟想扯下蒙面刀客的黑色面巾。

“别动!再动就杀死你!”蒙面刀客把刀按在宝孙的小脖子上,恶狠狠地说。

宝孙许是感受到了刀锋的寒气,吓得哇地大哭了起来,挣扎着要爷爷。

安丙平日里最疼这个孙女。年节回家,总要给她尽可能多地带好吃的好玩的,稍微有空就总是陪着她玩。小孙女聪明伶俐,乖巧可爱,让长期生活在沉闷官场的安丙感觉到生活的别样乐趣。

只有与宝孙在一块儿玩的时候,你才能放下一切戒心和警惕,认认真真地做一个纯粹的人。当官很容易,但成为一个纯粹的人却很难。安丙总这样说。

“小子,你知不知道,你犯了安老爷的大忌?放下孩子,老爷可以给你个全尸!”安丙手抓剑柄,眼光森冷,他一步步朝蒙面刀客逼了过去。不到万不得已,安丙从不亲自动手,现在显然是个例外。

蒙面刀客冷冷一笑,将单刀在孩子的脖子上轻轻一拉,宝孙雪白的脖颈顿时鲜血直流。哇哇的哭声里,传来孩子喊疼的声音,同时传来的还有安重癸媳妇悲伤地痛哭,郑氏怒骂“混蛋”的声音。

安丙停下了脚步,投鼠忌器,他不得不妥协:“你想干啥?说!”

蒙面刀客冷笑说:“我想干啥?我想,安大人应该比在下更明白!”

“说!”

“密函,给我!”

安丙拔出了长剑,冷笑说:“你问问它答应不?”

蒙面刀客一阵大笑,刀锋再次在宝孙小脖子上做着划拉的动作:“它不答应没关系,只要你家小孙女答应就行!”

小宝孙原本哭声渐低,这时又突然大哭了起来。

“你赢了!”安丙钢牙差点咬碎,说着,伸手入怀,摸出了密函。

蒙面刀客一见密函,眼中顿时光彩大放:“拿过来!”

安丙听话地朝前欲行,却被蒙面刀客喝住了:“站住,让丫鬟拿过来!”

安丙呆了呆,正欲回身,却见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孩,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接过他手中的密函,朝蒙面人走了过去。安丙在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家里每个丫鬟的影子,心脏突然猛烈地跳了起来,糟糕,这不是家里的丫鬟!但他没叫出声来,只是手抓剑柄,高度戒备,静观场上形势的变化。

十来步路,丫鬟战战兢兢竟然走了老半天,连蒙面刀客都不耐烦了。刀客见丫鬟离自己还有两三步时,突然将孩子往地上一扔,冲过去便要抢夺丫鬟手中的密函。

然而蒙面刀客显然有些失策。

宝孙聪明伶俐,刚才还大声哭泣,可是一落地,便翻身而起,转身跑进了身后的房间,“嘭”地一声将房门死死地关住了。而蒙面刀客呢?密函未能抢夺到手,反被一把匕首插进了咽喉。他到死都没想明白,一个胆战心惊帮忙捎信的丫鬟,怎么会有这等胆量,这样的身手!

蒙面刀客倒地身亡,至死眼睛都没闭上。安家人蜂拥向宝孙藏身的小屋,夹带着心肝宝贝喊着宝孙的名字,要她开门出来。唯独一向最疼宝孙的安丙没有动,他知道,眼前这个“丫鬟”,一定有话要说。

“丫鬟”缓缓转过身来,扬起密函和笑脸:“安大人,密函小女子要亲自呈送给韩丞相,行个方便吧!”

安丙看着“丫鬟”的脸,清秀、温婉的相貌里,似乎透着坚韧和刚强。他叹了口气说:“姑娘,这个方便,安某人恐怕暂时给不了!”

“为什么?”

“这个说来话就长了。”

“小女子愿闻其详。”

“只怕会让姑娘失望了。姑娘也看见了,安某家眷受此惊扰,尤其是小孙女宝孙,更是受了天大的惊吓,安某理当安抚一下。宅院陈尸十余具,安某也该清理一下。这详谈一事,想不延后都不行啊!”

“安抚家人,有令弟安焕和贵公子安重癸就行了。这收尸清理宅院的事嘛,安大人派人通知一下你那些衙门做公的就行。”

“既然姑娘都替安某安排好了,那就请姑娘随安某去书房一叙。”安丙做了个请的手势,“丫鬟”也不客气,将密函揣了,大步朝安丙的书房走去。

“丫鬟”走进安丙的书房,不待忙着点蜡烛的安丙让座,便自个儿找位置坐了,还将一只脚搁在了椅子里,样子一点儿都不文雅。安丙点燃五支蜡烛,见她这样,笑了笑,去书桌背后椅子里坐了问:“姑娘,敢问如何称呼?”

“丫鬟”笑着抻了抻衣服说:“本姑娘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张群芳是也。”

“原来是张姑娘,失敬失敬!敢问张姑娘从何处来?为何盯上了这封密函?你可知道密函上都写了些什么?”安丙翻看着桌上的一本唐代刻本《左氏春秋》,一边不经意地问。

张群芳跳下椅子,背着双手来到书桌前,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安丙手中的书,拿手绞着发稍:“小女子从西和州张家砦来,不是小女子盯上这封密函,而是这封密函本就是我张家砦从吴曦派往金人那边的信使手里抢来的,至于密函上写的啥嘛,我想安大人比我更清楚吧?”

下意识地放下书,安丙不自觉地站了起来。他一只手按在书皮上,若有所思。

“怎么?吓着安大人了?”张群芳笑了。

“原来张姑娘是张家砦的抗金义士!”安丙强笑说。

“安大人不必这么客气!你直接说小女子是张家砦的土匪吧,小女子不介意!不过,既然你承认张家砦里的人都是抗金义士,那么这封密函的事,肯定可以打个商量了咯?”

安丙紧紧地皱着眉头,从桌子背后绕出来,背着手,绕着张群芳转了两圈,摇头说:“张姑娘,不瞒你说,你的要求,安某是真不能答应!”

“哦——”张群芳长长地哦了一声,笑着说,“看小女子这记性,竟把安大人说来话长的事给忘记了。安大人,既然说来话长,就赶紧吧!”

安丙点了点头,回到桌后,在椅子上坐了,去收桌上的书。张群芳见他慢吞吞地,忙上去帮忙,嬉笑说:“安大人,这种收拾书桌的事,交给小女子就行了,你还是赶紧吧!”

安丙让张群芳收拾桌子,自己却双手一揣,脚一翘,微笑上了。

“嘿!你倒是赶紧说啊!”张群芳见安丙一脸悠闲,不由急了,顿时将手中书砸在了桌上。

安丙依旧面带微笑,朝书努着嘴:“拿开,把地儿腾出来,让你看样东西!”

张群芳再次“嘿”了一声:“安大人,你还真把我张群芳当你家使唤丫头啊?”

“这不是你自个儿愿意吗?”安丙笑道。

张群芳“切”了一声,把最后一本书拿走:“都拿走了,什么东西?拿出来吧!”

安丙点了点头,从书桌旁边的青花瓷里抽出一个卷轴,解开绳结,在桌上慢慢摊开。

“这是什么呀?”张群芳歪着头看了半天,皱着眉问。

“这是我大宋朝与北边金国人的战略态势图。”安丙指着摊在桌上的卷轴,神情凝重,“这是南渡前我大宋的疆界,这是南渡后的疆界。”

张群芳随着安丙手指的移动而移动着目光,但总感觉反着看不顺眼,于是不自觉地转到了安丙身边,歪着头再看时,顿时来了气:“他奶奶的!偌大个大宋朝,咋个就只剩一小半了?”

安丙斜睨了张群芳一眼,苦笑说:“张姑娘一向都这么带着奶奶说话吗?”

“安大人这是嘲笑小女子没得教养吗?”张群芳冷笑问。

“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已经嘲笑了,还说不敢,假!不过,小女子本就没得多少教养,被人嘲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早就习惯了。”张群芳傻呵呵地笑了。

安丙也笑了。与这个率直的姑娘说话,让他感觉很放松,很有安全感,有一种跟小孙女宝孙玩那种纯粹感。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他认为。

“对了!”张群芳突然想起似的说,“咱们还是说来话长吧,你看这天也不早了。”

“对对对!咱们还是说来话长吧,哈哈!”安丙快活地笑了。

安丙每次提到张群芳的离奇出现,总是难掩心中复杂的情愫。他说,她的出现,原本是件应该让他警觉的事,然而他却在那个刚刚发生血腥案件的夜晚,与她毫无戒心地畅谈了自己压抑了太久,本不应该和任何人说的心里话。他说他至今都不明白那是为什么。

火把和灯笼全点燃了,把后宅照得如同白昼,整个后宅院里乱成了一团。安焕指挥仵作勘验尸体,一干做公的清理现场,乱哄哄像一群黑夜里被吵醒的苍蝇。安丙的儿子安重癸则吩咐家丁们搬运尸体,清理内院,安抚家眷,虽然有序,却也吵嚷不堪。

院里的嘈杂、纷扰,并未影响安丙给张群芳“说来话长”的兴致,他指着地图说:“张姑娘乃抗金义士,对金国和朝廷的一举一动自然相当关心。既然这样,安某这就找对了说话的对象!姑娘请看——”安丙手指着金国地盘,在京都地区画了个圈,接着说,“如今金主沉湎于酒色,朝政荒疏,内讧迭起,北边部族又屡屡犯边,在连年征战中将士疲敝,国库日空,正所谓内忧外困,处在必乱必亡前夜——”

张群芳点点头说:“安大人说得没错,难怪辛稼轩说,金国现在正处在必乱必亡的前夜。”

安丙叹了口气说:“辛大人乃我朝难得的人才,力主抗金又文武兼备。奈何生不逢时,终生郁郁。如今虽得起用,可惜廉颇老矣!不过他说得没错,金国如今确实已处在必乱必亡的前夜。”

张群芳高兴地在地图上指点着说:“既然金国惨兮兮的成这个样子了,那朝廷为什么不趁此机会,东西两线出兵,一举收复失地,恢复我大宋朝的疆界呢?”

安丙笑问道:“假设你就是韩丞相,你会不会立即按这种想法发兵攻打金国?”

张群芳笑了:“我要是当朝丞相,早十年前就发兵了,哪还耐烦等这许久?”

安丙苦笑了笑,不无忧郁地说:“还真是巧了,韩丞相还真就你这心思,打算趁金国内忧外困之际,发兵中原,收复失地,一雪前耻。”

张群芳嗤了一声,不屑地说:“投降政策都执行几十年了,连皇帝老儿都甘愿向金称臣,他姓韩的不过皇帝老儿的一条狗而已,能有这脾气?这胆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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