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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贼

阴 贼

三楞没精打采地猴在墙根,蔫巴得像一根干葱。他两臂围着腿,下巴枕在膝盖上,瞪着一双死鱼眼,定定地瞅着那酱红色的血滴从小玻璃管里一滴一滴地跌下来。玻璃管内壁上便迸溅了一层淡淡的血红,这粘稠的红色在细细的塑料管里聚成一股黑线流进他老婆灵芝的身体。他似乎听见了那血滴跌落的声音,很响,也很沉闷,像是在敲木鱼儿,每一下都敲在他心上。

两天了,灵芝犹如一只冬眠的蚕,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只有胸脯微微地起伏表示她还活着。

三楞瞅着他老婆那半死不活的样儿,一股酸流顺着鼻腔倒灌进喉咙里。

这女人嫁给他不到仨月就挺起了大肚子。这大肚子就像罗锅脊背上的包,扛上就去不掉。不算刮宫流产的,先后给他生下四个女娃。大的刚16,小的才半岁。庄稼人担、挑、耕、种,样样都是力气活,家里没个男丁,说话腰杆都不硬气。农民不像城里人,老了有退休金。农民“退”下来就“休”了,却没有金。女娃早晚是要嫁人的,他怕老了没依靠。也不知是他那种歪,还是他老婆那地孬,到了也没生出个带把儿的。越穷越生,越生越穷,三楞不认命也得认命了。

灵芝壮实得像头母牛,五冬立夏家里地里紧忙乎。伺候了大的伺候小的,赶到她自己端起碗时,饭都凉了。一年四季她从不知道感冒是啥。这个月来身子,那血水就跟撒尿似的,一股子一股子地窜。

人穷命贱,灵芝从没去看过医生,猛劲地喝咸盐水,就这样拖了半个月,直到昨天她一头栽倒在地上,三楞才把她送到县医院。检查结果是重度贫血,血色素还不到4克。输了900CC血,她那惨白的脸上才有了点人色。住院不到两天两千块钱就花光了。牙缝里省出来的这两千块钱原是用来打窑洞的,孩子们大了,挤在一堆不方便。两天光景,两孔窑钱就没了。钱没了,灵芝的命保住了,这钱总算没白花。

灵芝去县里看病,总不能把全家都带去。三女、四女留在家里由大女子照顾。只把二女巧娜带上,也算有个帮手。

巧娜今年14了,懂事又勤快,守着她娘寸步不离。

“爹,娘醒了!”巧娜惊喜地喊叫。

三楞蹿过去,抚摸着灵芝额头,像久别重逢的恋人痴痴地望着她,柔声地:“醒啦?吃上些?”

灵芝强睁开眼,无力地点点头。

三楞急忙招呼:“巧娜,快给你娘窝俩鸡蛋!不,窝仨!”

巧娜拿了鸡蛋奔出屋去。

医院茶炉房里有个蜂窝煤炉子,是专供病人家属做饭用的。

三楞傻呵呵地坐在床边,一手抓住她手,另一手伸展了五指,像梳子一样梳理着她鬓角的乱发。

她觉得男人手皮很粗,像木锉,在她脸上滑过时有些许的疼,却疼得很舒服。

灵芝有些激动。这些年,男人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体贴过她。即便晚上他干完那事,也一头倒在炕上自己睡去了,从来没有抚摩过她。就因为她没生下个儿子,在男人面前觉得理亏,受累受气也就成了家常便饭。如今她病了,躺在床上不干活还有人伺候,还能吃上窝鸡蛋。要是没病那能享上这清福?她虽然还有些头晕,却在心里高兴地:“病一回多好呵!”脸上掠过一丝轻易觉察不到的笑意。

不一会儿,巧娜端着个大海碗进了屋。三个热气腾腾的荷包蛋漂在汤水里。三楞从墙角的布袋里掏出一小包红糖,用手抓了些放进碗里,他觉得不够,又抓了些。用筷子搅了搅,嘴唇舔了一下,不太烫,转身递给灵芝。

灵芝接过碗,眼圈便红润了。这些年,男人给她端饭这是头一回。鸡蛋是自己家鸡儿下的,她却从没吃过。眼巴巴瞅着鸡**里那蛋,那是家里的来钱路。就是吃也轮不上她,男人干活下苦,小女子还不到半岁,间或煮两个鸡蛋,到她跟前也没了。此刻这大海碗里就漂着三个白煞煞、嫩生生的荷包蛋,还放了红糖,喝一口甜丝丝的,她真想一口吞下嘴边的那个荷包蛋,可是她没有。而是把碗递向男人:“你也吃一个?”

三楞苦笑了一下:“我又没病。”

是啊!眼下她是病人。一头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还出了那么多血。别说三个合包蛋,就是三十个也补不齐啊!他三下五除二就吞下了那三个荷包蛋,“咕咚咕咚”几口喝下那碗红糖水。他觉得那红糖水不是她喝下去的,是红糖水自己窜进去的。这三个荷包蛋和一碗红糖水对她来说确实不足兴,就是再有一碗也剩不下。她还是满足地用衣袖抹一把嘴:“饱啦!”

三楞也没问她还吃不吃,接过碗放在了床边的小桌上。

灵芝住的是重症监护室。墙角立着个炮弹样的大铁罐子,屋里摆放着好多仪器、设备。她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干啥用的,却知道这病房费用很贵,一天就要好几百。

巧娜端着个小铝锅进了屋,拿了两个碗,把锅里的面疙瘩汤盛进碗里。

这面疙瘩汤里没有一片菜叶儿,跟浆糊一个样,只不过放了盐,心里知道这是饭罢了。

灵芝闻到了一股面香味儿。两天没吃东西,那三个荷包蛋对于她来说根本不顶用,或者说更刺激了她的胃口。他望着那面疙瘩汤,不由地耸起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

三楞见灵芝眼睁睁地瞅着锅里的面疙瘩汤,便问道:“你再喝些?”

灵芝迟疑了一下:“多了我就喝些。”

巧娜给娘也盛了一碗。

三楞又从墙角的布袋里掏出几个馍。这些馍干得都裂着大嘴,他把硬皮掰下来,软的掰成块泡进灵芝碗里,干馍皮放进自己碗里。

巧娜将她那碗递过来:“爹,你喝这碗。”

三楞摇摇头:“都一样。”

两天来他啥也没吃,也不想吃。今儿灵芝醒了,吃了鸡蛋,还喝了汤,他感觉轻松了一大截,这才觉得肚子有点饿了。

这时有人在走廊里喊:“有人干活吗?”

“有——”三楞在屋里应了一声,放下碗跑出去。

医院深水井里的泵坏了。井深三十多米,把泵从井里扛上来,修好再扛下去,爬上爬下几个来回,又脏又累还危险。三楞愿意干,说好了价格,三十块钱。脏累对三楞来说都不成问题,为了这三十块钱,危险也得干。三楞跟着修水泵的两个工人来到泵水房,下到井底,费了好大劲才把水泵扛上来。

那两个工人修着水泵,三楞在一旁等着。这一等把他的烟瘾又等上来了。

三楞本来吸烟,他吸的是大喇叭。就是用纸把旱烟叶子卷起来,一头粗,一头细,形似喇叭,村里人管它叫大喇叭。这种烟不用花钱买,劲儿也冲,就是呛人。护士说病房不能吸烟,他就不吸了。如今不在病房,护士管不着了,他从兜里掏出旱烟布袋跟火柴,却没摸着纸,这才想起纸放在病房里了。他瞪大眼睛在周围的地上踅摸,看会不会有一张能卷烟的纸。果然发现了,不远处,太平房门外的水泥电杆上就贴着一张白纸,翘起的一角在风中瑟瑟地抖动着。三楞走过去,轻轻地用指尖挑起纸角,小心翼翼地揭下那张纸。他又回到原处,蹲在那里,准备把纸撕成条。蓦地,“五千元”三个字映入他的眼帘。此刻,三楞对钱特别敏感,钱对他也特别有吸引力。他停下手来,仔细地斟酌纸上的每一个字:

家父仙逝,征配阴婚。有愿结为阴亲者,酬金五千,不尽事项面议。

成X X

地址XX乡XX村

电话XXXXXXXX

一九九七年四月五日

三楞瞠目结舌,眼珠子瞪得比鸡蛋还大,他又仔细看看日期,没错,是“四月五日”。今儿是四月六号,这告示是昨儿个才贴上的,今天就被他揭下来了,心中不免有些歉意。这种内疚只在他心头一闪就消失了。他撕了一条纸,剩下的又叠好装进兜里。

三楞深深吸一口大喇叭,又缓缓地吐出,在那青蓝色的烟雾后面是一张黢黑消瘦的长脸。浓浓的眉毛里堆积着忧愁,眼角满是眵目糊。他才四十出头,疲惫的目光和那粗糙的面皮却显得他苍老了许多。

眼下已跌进四月,他那黑棉袄还没换下来,里边衬的红秋衣早已泛白。他觉得有点热,解开两个扣子,午后的风肆虐地吮舐着他那赤条条的身子,他又把秋衣的领口向上提了提。他思忖着:经济社会死人也能卖钱?他开始有点明白经济是啥?是钱。难怪现在人们离开钱不说话。

他弄不懂,这姓成的咋就这么有钱,一个死人就值五千?他觉得不可思议。

三楞从那两个工人的口中得知:姓成的是包工头,手里有百十万。早先他家里穷,他娘跟人跑了。他爹打了半辈子光棍,昨儿个死了。

当地有个习俗,如果把他爹自个儿埋了,就是孤魂寡鬼,在阴曹地府里也不会老实了。一个光棍鬼,寂寞难耐,想女人想急了啥事都敢干,就要跑到人间来闹事。危害最大的是他的家人,给家人降灾降病,搅得家里不得安生。所以姓成的要给他爹娶个老婆。

有钱人拿钱不当钱,一个死人就值五千。穷人得下病没钱看,眼瞅着等死。三楞心里不由地泛上来一股恨:“狗日的,你有钱你就狠狠地死,全家死光才好哩!”

天快黑时三楞回到病房,他敛不住一脸的喜兴,把三张十元票子恭恭整整地放在灵芝面前。嘻嘻地望着她,等着她夸奖两句。

灵芝啥也没说,只顾反复地看着钱,好似今天这钱跟往天那钱有啥不同。

三楞沉不住气了:“咋样?一后晌就挣三十块。”

她仰起脸瞅着他笑了。那笑里既有赞誉,也有惊喜,还有一丝隐隐地苦涩。

他又接过那钱:“也给你买一包奶粉。人家都说病人喝那东西好。”

她有着几分感激与不舍得:“花哪钱干啥,有鸡蛋吃就行了。”

巧娜端着铝锅进了屋,锅里还是疙瘩汤。

三楞真的是饿了,端起碗一声“呼噜”,碗里那疙瘩汤就下去一截。

灵芝的主治医生进得屋来,几句话就说得这一家人目瞪口呆。

病检报告证实灵芝得的是**癌,需要马上手术,费用得四、五千。

顿时,三楞便两眼发直,傻呆呆地捧着碗蹲在墙根一声不吭,懵了。

灵芝与巧娜抱头大哭,凄厉的哭声在病房里、走廊里颤颤地回荡。

突然三楞大喝一声:“别哭啦!”把碗往地上一礅,“哭啥?又没死!哭就有钱啦?有我在,啥也不怕!”

这一声喊还真管用。巧娜被吓住了,只是抽泣。灵芝用被子蒙住了头,那嘤嘤的哭声还是从被子里肆意地钻出来。

三楞这话倒是很硬气,像个男子汉;说完之后他就觉得有些心虚。别说四、五千,就是四、五百,上哪儿弄去?那是钱啊!

这年月,有钱人借钱容易,还能付利息,没钱人借钱就好比胳肢窝放屁——没门儿!想还还不起,只借不还,谁还愿借?借了钱就是结了怨,不借是一惹,借了是两惹,干脆不借,一个字就把你打发了——没!像三楞这样穷得叮当烂响的人家,谁敢把钱借给他?

三楞知道自己没钱,也借不来钱,刚才那话是瘦驴拉硬屎。治病需要钱,没钱医院不给手术。三楞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钱啊钱,我日你八辈子先人,你咋就专跟穷人作对?”

屋里很静,出奇地静,静得让人心悸。这一刻什么都停止了,树上最爱叽叽喳喳的鸟儿也不叫了,好像连人都不出气了。三楞倒希望真能这样,要是都不出气了,也就括利了。

红红的日头从玻璃窗照进来,屋里暖洋洋的。一只苍蝇嗡嗡飞来落在三楞鼻尖上。他用手一扇,那苍蝇在他头上划了个圈又落在他脸上。这下他火了,“嗖”地蹦起来,恶恨恨地骂道:“你狗日的也敢欺负人?”脱下褂子满屋子追打,一直撵到走廊。

夜里,灵芝不住地翻身,她睡不着,也不敢大声出气,更不敢哭,怕男人听见了难受。

巧娜起先还哽咽,后来就睡着了,睡梦里时儿还叹息一声。

一张病床上只能睡下灵芝母女俩,三楞背靠墙根佝偻着,屁股下垫着一只鞋,两臂抱住腿,头枕着膝盖。他不想睡,也睡不着。灵芝来回翻身,他听得清清楚楚。他没搭理她,也没心思搭理她。他一门心思地想法弄钱。

能想到的家都想遍了,没指望。把自己那个破家全卖了也不值一千,谁要呢?!要是能把他卖了给灵芝治病,他会二话不说。可是,现在小姐值钱,壮汉没人要啊!一寻思到灵芝他就想哭。她跟他这些年,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如今病了却没钱治,眼看着等死,他心里刀绞似的。要他这男人有啥用?还不如死了算啦!他想到过死,但没去死。他不是怕死,是不能死。他要是死了,灵芝只有等死,那几个娃咋活?真就家破人亡了。

他又在心里骂那姓成的:狗日的死人也不会死,你死爹干啥?要是你娘死了,要个男人配阴婚,你这手交钱,我那手就把命给你。你偏偏死爹,你个缺德鬼,下辈子、下下辈子你娘还得跟人跑……

第二天一大早护士就来催:“做手术就办手续,不做手术就回去,在医院花销也大呵!”

按说这护士也是一番好意,住在重症监护室里,一天就得几百元。可是,回了家灵芝的病咋办?做手术没钱,住院又住不起。三楞欲哭无泪。

喝完疙瘩汤,三楞思忖了一会儿,领着巧娜出去了。

在医院门口的小卖部,他买了一包奶粉。

小卖部旁边有个卖糖葫芦的,几个城里孩子挑着拣着。巧娜怔怔地站在那里,两眼紧盯着人家那糖葫芦,馋得手指头都放进了嘴里。

三楞没有训斥女儿,他自己心里倒涌上一股酸楚。这些年他从没给孩子们买过好吃的,这仅有的一点钱,日常开销还不够,哪有多余的钱吃零嘴。今儿就是再穷再苦,也不能叫女儿受这委屈。他大步走过去买了一串糖葫芦。

巧娜莫名其妙地望着爹手中的糖葫芦,心想,爹今儿咋啦?他从不乱花钱。她又没要,他就买了。她不好意思地:“爹——”

他把糖葫芦塞进她手里:“你想吃糖葫芦,爹没给你买过。今儿爹给你买一串,吃吧!”

巧娜接过糖葫芦,送到爹嘴边:“爹,你先吃。”

他脸上掠过一缕莫名的笑意:“爹不吃。你吃,爹看着你吃。”

巧娜望着这糖葫芦却舍不得吃。村里人管这叫冰糖葫芦,是山楂做的。山楂村里有的是,只是不知道城里人咋就把山楂串起来,还裹上了一层糖。在那层透亮的冰糖下面,一颗颗又红又艳的山楂瞪着大眼珠子,冲着她哧哧地笑哩!

在村里,她见过别人家孩子吃糖葫芦,就像嚼冰凌似的在嘴里嚼得“嘎巴嘎巴”响,那股得意劲儿真惹人馋。她跟姐也捡了些山楂,用小柴棍串起来,样式跟这糖葫芦差不多。只是没有外边那一层冰糖,吃起来不甜,酸得人掉牙。

此刻,她手里就攥着一串糖葫芦,咬一口,甜甜的酸酸的。她在心里惋惜,身边没有一个村里娃看见她确确实实吃了一串城里的冰糖葫芦。

街道上,有好多和她一般高的女孩子穿得花枝招展,还骑着车子疯跑,她心里怪痒痒地,刹时就在心里说:“我爹有了钱也给我买。”

一股股混合的香味飘过来,肆无忌惮地钻进她的鼻孔。这香味很撩人,她不由地张大嘴咽了一口。啥东西这么香?她猜想着可能是卤肉、油糕……一定是些非常好吃的。她知道爹没钱,也不能再让爹乱花钱了,就说:“爹,快回吧!病房里就娘自己。”

三楞“嗯”了一声,父女俩便往回走。

回到病房。巧娜一头扑进娘怀里,张开手就把个什么塞进了娘嘴里,堵得灵芝直“喔喔”。灵芝立即就觉得嘴里酸甜酸甜的,又一看,巧娜那小手上沾着粘粘糊糊的一层红,灵芝笑了:“是冰糖葫芦?”

巧娜也笑了 。

灵芝看着女儿那高兴的样儿,翻身坐起来就穿衣裳。

三楞不解地问:“你干啥?”

她乐呵呵地:“回呀!”

“病不治了?”

“咋!不回?”

“躺下!”

灵芝见女儿高兴的那样儿,还以为是要回家哩!又见男人那态度很坚决,只得慢慢地脱去衣裳。

那护士又来催:“出院就去办手续,上了班又要算一天。”

三楞不说出院,也不说不出院,只是扭过头去脸对着墙不吭声。那护士气得扭身走去。

灵芝愣愣地瞅着男人。她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男人眼珠子都急红了,可没钱医院不给手术。她想说什么,张开的嘴又闭上,眼睛里噙着泪水。

巧娜怔怔地看着爹,出院不出院爹说了算。

三楞百无聊赖地蹴在地上,深埋下头,憔悴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瞪着一双大眼痴痴地瞅着地面。这一刻,他那姿势和他那神情酷似一尊泥塑。

过了好半晌,他腾地一下蹦起来梗着脖子:“我就不信活人能叫尿憋死!”转身出了病房。

三楞在街上游荡,他边走边想,就凭着他那一身力气,又能下苦,就不信挣不来钱。另外他心里也有个小九九。他觉得,不管咋着总还是社会主义,就不信医院真得会见死不救。穷人有穷办法——赖!反正灵芝的病没治好不能回家,回到家就算完了。

红彤彤的日头挂在天上,三楞觉得闷热,像是钻进了蒸笼里。他脱下棉袄斜披在肩上,露出他那发白了的红秋衣。四月天,只穿一件秋衣哪行?何况还是件领子和袖子快要化没了的破秋衣。他没有城里人那羊毛衫、皮背心,又不愿现出乡下人的那种自卑与寒酸,便直起腰挺起胸,雄赳赳地走着。不一会儿,一股凉意便裹卷了他全身,于是又缩回身子,觉得还是这样舒服些

街上人流匆匆,熙来攘去,硕大的玻璃橱窗里映出三楞龌龊的身影,他不愿看见自己那寒碜样,便扭过头去。

喇叭声声直灌三楞耳廓。奔跑着的小卧车里净是些大块头,一个个西装革履,脑满肠肥。手机放在耳朵上,小灯还一个劲儿地扑闪……

三楞想,这些家伙有啥事,不是进舞厅,就是进歌厅,有钱没处花。继而想到美容、足浴、歌厅里的那些小姐,扭扭屁股,揉揉脚,嚎两嗓子就挣那么多钱?马上他又想了回来,但凡有一分奈何,谁愿意叫自己的女子去那种地方伺候人,那钱是好挣的?

三楞在街上徜徉,他看能不能再碰上医院的那种事,有人找干活的。越溜达他心里越凉,溜达了半天也没人问他一声。他也不知道什么地方要人干活,问了几个人,人家连话都没答,摇摇头就把他打发了。他也觉得自己那股子寒酸样儿往街上一站,正应了一句时尚话——污染市容。

晌午了,三楞还没回来,灵芝心里没着没落,巧娜找了两趟也没找着,急得她眼泪汪汪的。

大夫来到病房,还是那几句话:这病不做手术不行,做就去办手续,不做就回家。别在医院里干耗着啦!

灵芝近乎乞求地:“大夫,你再宽限几天,不是不做,是没钱。”

这年月,没钱是最硬气的回答,人们啥都不怕,就怕没钱。大夫无奈地笑笑走去。

三楞像一只流浪狗那样,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迷惘地四处张望,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来到这里。

晌午时,他来到一条不知名的街巷。到处是油腻腻响当当的聒噪声;到处蒸腾着炒菜的热气与香辣,到处充斥着泼脏水与碗筷的声响。哧啦啦地炝锅声旋风般地将他层层包裹,他不由地咽下一口唾沫。

他兜里还有二十元钱,本可以去买两个烧饼,或者像城里人那样喝一瓶矿泉水。他多么想咬一口那焦黄酥脆的烧饼,特别是烧饼上那一层芝麻,俩牙一磕,满嘴油香。他没有,他挺得住,就是有这些东西,自己一个人也吃不下。灵芝不知在医院里还要住多久,兜里这二十块钱是他的仅有,也是他的全部。这点钱只能花在非花不可的地方。他觉得两眼发花直冒金星,索性坐在了一家门外的水泥墩上。

当他坐下来,完全地放松了身体的每个部件的时候,一种酸困的热流像山洪一样向他全身涌来。他感到一阵心慌。那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猛烈地碰撞着他前胸,也敲击着他的后背,他软绵绵的身子无力地靠在了墙壁上。原先的那种饥饿感已逐渐消失,胃里只是隐隐作痛,继而麻木,它一定是睡着了。这种感觉他常有,也习惯了。他以一种挑战的目光巡视着四周,一边贪婪地吸吮着这饭菜的香味,一边在心里说:“别看是你家的,老子闻够了你再吃。”他的自我安慰还没结束,一只巴儿狗从虚掩着的门缝里蹿出来,扬起脖儿冲着他吼叫。

这是一只雪白的小巴儿狗,长长的细毛几乎遮住了它怪异的面孔。脖项挂着个精美的银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身上穿着手工编织的花毛衣,四腿朝外撇拉着。瞪起两个玻璃球似的黑眼珠子,呲出一口细小的白牙,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

三楞不屑地瞅一眼这还没有枕头大的巴儿狗,心里说:“小样儿,我一脚踢死你。”他的脚只是稍稍娜动了一下,没抬起来,更没敢踢出去。他知道,别看这小东西杀吃都没肉,它可是这家人的宝贝。城里人管这叫宠物。他弄不懂宠物两个字的含义,却知道这小东西在他主人眼里很金贵。不光牵着、搂着、哄着、抱着,还有专门的狗医院,不由地在心里骂道:“妈的,比人还娇贵!”

巴儿狗叫了几声,见对方没有反应,倏地向前一扑,又觉得这黑大汉并不怕它,兀自又退后几步,远远地站在那里不甘示弱地吼叫着。

轻轻地一声门响,门缝里露出半张女人脸:“王子,回来,回来!”

那狗并不听从它主人的召唤,反而吼叫得更凶了,有意要在主人面前显示它的勇猛。

女人手一扬,一截红颜色的什么落在地上。狗儿立即停止了吼叫,扑上去两只小爪抱住那红颜色的东西闻了闻,“噗”地打个响鼻,一抖头上那细细的长毛,撒开四条小短腿,颠儿颠儿地从门缝钻进去。

三楞眼睛的余光瞧见了地上那红颜色的东西,不由地侧过脸观望。那东西红得发亮,上面还印着花纹,有大拇指粗,圆嘟嘟的,这是啥?三楞在心里琢磨着。一股很好闻的肉香窜过来,这似曾相识的气味使他猛然想起,昨儿个修水泵的工人就吃这个来着。他想起来了,是火腿肠!颜色、粗细、气味跟地上这东西一模一样。看那工人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就知道这东西一定很好吃。

他暗暗地怨道:“造孽呀!”不觉心里又是一阵酸涩;狗都不吃了,他还没尝过。他不能自制地朝那截火腿肠瞥了一眼,距他不到一步远,泛着油乎乎的光泽。那殷红晶亮的外皮上聚集着一片光点,直接射入他的眼帘。一股撩人的香味肆无忌惮地涌进他的鼻腔。他恍惚觉得那火腿肠正在一点一点向他靠近,于是,他产生了一个念头。警觉地看看四周,没人,便缓缓地伸出了他的右手,胳膊才展开一半,便又缩了回来。他恍然觉得那是狗食,又端坐在水泥墩上。他分明是要侧坐,身子却自己朝向了火腿肠。他又在说服自己:“管他人吃的狗吃的,吃到谁肚里是谁的。”他再次把目光撒向四周,确认绝对没人后,倏地伸出一腿,用脚尖一勾,那截火腿肠便落如他手中。

他并没有马上一口吞下,而是细细地端详着:像蜡烛一样浑圆,菲薄的红塑料皮上印着精美的图案,他轻轻地用指尖剥去那层塑料皮,香肠便**裸地暴露在他眼前。香肠是暗红色的,在断面处可见一些细细的肉丝和透明的筋腱之类的东西。是肉,纯肉!浓郁诱人的肉香使他再也难以抵挡。他也不知那东西是怎样钻进他嘴里的,立即便有一种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咸淡适中,筋道滑腻,既有肉的感觉,又非常爽口,尚未吞咽,那东西就顺着喉咙滑了下去。他轻声地吧达着嘴,尽情地体味着口中的余香。手上沾的油渍他顺势舔了去,拍拍手夹在两腿中间,无意识地眺望着远处的行人,脸上露出一种狡黠的惬意,也不知为什么,他自己在心里笑了。

口中的余香使他变得有些贪婪,求食的欲望迫使他瞪大了眼睛在四周地上搜索,看能不能有什么新的发现。街道上实在是太干净了,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引起他的重视。他彻底地失望了,慢慢地低下那沉重的脑壳。突然他眼睛一亮,就在他脚下、在那水泥墩与地面接触的缝隙里趴着一张非常好看的纸片。只是一张纸片而已,他毫无目的地拣起那张纸片。一股浓浓的幽香扑面而来。这纸片是一张糖纸,滑腻的纸片上泛着一层蜡光,还有一丝淡淡的甜味。显然,这张糖纸是别人刚刚扔弃不久,一个孩子,或许是刚才只露了半张脸的那个女人,他在心里这样想,却不自觉地将糖纸捂在鼻孔,大口大口地吸吮着。

“吱”地一声门响,一个穿着体面的女人牵着那只巴儿狗走出来。她转过身去锁门。

巴儿狗满眼疑惑地瞅着这陌生人,又在刚才扔火腿肠的地上“呼哧,呼哧”闻了两下,瞪起眼珠子恶狠狠地瞅着他,猛地朝前一纵,冲着他吼叫起来。

狗儿凭着它特殊的嗅觉,闻到了三楞嘴里那火腿肠的气味,这个黑大汉吃了它的食物。

三楞脸上有些发烧,他确实吃了那截火腿肠,细碎的粘沫还残留在口腔里。他似乎有些心虚,那狗儿的形象骤然放大成一只狮子,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他不由地身子一歪,差点摔倒。他眨眨眼,狗儿还是那么丁点,就像一个在地上滚动着的绒球。刹时他就回过神来,坐直了身子,也瞪了狗儿一眼,在心里争辩:“我捡的!”

那狗儿仿佛抓住了这陌生人的把柄,又有它主人撑腰,凶狠地吼叫着朝前扑。

三楞胆气似乎也正了,气呼呼地在心里说:“我他妈——”他本想说:“一脚踢死你!”却改了口,说:“我他妈不跟你一般见识。”挺身站起,将破棉袄斜披在肩头,故意不慌不忙地悠达着走去。身后追来一阵狗叫声。

天大黑了三楞才回到病房,一脸的沮丧,往墙角一蹲也不说话,就像被人踢了一脚的狗。巧娜端来疙瘩汤,他喝了半碗就把碗撂在了地上。

灵芝知道男人是被钱压住了头。这时不管你说啥也不对他的心思,还招他烦,就端端地坐在床上,默默地两手扣着指甲。

巧娜靠着娘肩膀,大声不敢出。爹心里不顺和,她才不在这时候多嘴找骂哩!

护士又来了:“你们的事院部上午就知道了,我先给你们打个招呼。”说完她兀自走去。

三楞乜斜那护士背影一眼,在心里说:“院部有啥了不起?我没钱,又不是有钱不给,有本事你把我当钱使了。”他虽然这么说,心里也犯嘀咕。既然院部知道了,定然会采取措施,他不出院也得出院。到那时,灵芝的病就彻底地没指望了。此时他才服了,尿真能憋死人。

天上没有月光,只点缀着稀稀拉拉几颗星星,微弱的灯光透过门额的玻璃爬进屋来。

三楞还是猴在墙根,屁股下面还是垫着一只鞋。他咋也坐不住,就像浑身长满了刺,不停地动弹。

他想不通,老天咋就这么不公平。有人富得流油,有人穷得要命。他想起了小车里坐的那些款爷,又想起歌厅、酒吧的那些小姐。接着又想到自己的大女儿和二女儿巧娜,个个秀气水灵,决不比那些小姐差。豁出去一个能给灵芝治好病,他认了。刹时,他就觉得自己不是人,是畜生!咋能把自己的亲骨肉卖钱呢?“啪”地一巴掌煽在自己脸上。

灵芝根本就没睡着,听见这一声脆响扭过身来,与男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没等她开口,他就说:“蚊子。”她又缓缓转过身去,有气无力地说:“歇着吧!别再瞎想了,想也是白想。嗨——”长长地叹了口气。

三楞那泪水流出来,顺着面颊与鼻梁之间的谷地往下淌。他觉得咸咸的粘粘的,用手一摸,是鼻涕与泪水和在了一起。他不敢出声,擦一把鼻涕抹在了鞋帮上,头深深地埋进腿裆,他真真地品到了活人难呵!

他觉得脑袋里有个风车在转,他随着这风车不停地奔跑。豁然,他忽忽悠悠地飘起来了,有一种浮力托扶着他在空中游动。他蹬了一下腿,身子便朝前飞去,那种自由、那种欣快、那种舒适,是他平生从未有过的。在空中看地上是模糊的,烟腾腾雾蒙蒙的一片。三楞想看哪里就看哪里,啥也看得见。忽然他看见院长领着几个人走到病房,二话不说就把灵芝跟巧娜赶了出去。

就在病房外的走廊里,灵芝一声惊叫,从裤裆摸了一把,两手鲜血淋淋。她又大出血了,他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眼睁睁地看着灵芝那脸越来越白,白得像一张纸。

巧娜跪在地上哀求:“爹,把我卖了给娘治病吧!娘要是死了——”

呸!呸!呸!三楞一连朝地上吐了几口。骂道:“闭上你那臭嘴!你娘不会死,她是属猫的,九条命。我就是穷断筋也不卖儿女,干那种猪狗不如的事。”

三楞说灵芝是属猫的,有九条命,是他希望灵芝能像猫一样,耐折腾,咋也不死。慢说灵芝没有九条命,就是有九条命、十条命,这些年也死够了。事实并不像他希望的那样。不一会儿,灵芝就伸腿瞪眼了。

他和巧娜哭着喊着把灵芝弄到太平房,却拿不出四十元停尸费。管太平间的老师傅看他们可怜:“你先放在这儿,赶天黑前拉走,不收你钱了。”

三楞把兜里的二十元钱全买了烧纸、冥洋、蜡烛、线香,吩咐巧娜,说:“记住,灯火不敢灭了,要不,你娘就找不着回家的路了。”

太平房里还停着另外几具尸体。有一家格外地阔绰,贡品丰盛,灯火辉煌。一人多高的花圈堆了大半个院里子,来往宾客络绎不绝,小卧车就停了一长溜儿。相形之下,三楞家就寒碜得没法比了。 就那点冥洋还要计算着烧,手指头粗的蜡烛上举着个豆粒大的火苗,别人一走动它就东躲西闪,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巧娜不得不张开手,时刻护住她娘那照路的灯火。

三楞趴下磕了个头,泪水汩汩地在心里说:“娃她娘!你这下好了,到哪边享福去了。你记住了,下辈子说啥你也别往穷人家脱生。活着没好吃的,死了没好穿的。来世上一回也太亏了。我也是,下辈子就是当牛做马,也不脱生到穷人家。穷人实在是难活人啊——”趴在地上泣不成声。

他哭着哭着就看见灵芝头上隐约冒出一缕青烟,那是灵芝的魂魄!

那缕青烟忽忽悠悠一直向西飘去。这怎生得了?灵芝没了魂魄咋投胎转世呢?他不能眼看着老婆的魂再丢了,在后面紧追不舍,耳片风声呼呼作响,地上一切物体都迅速地向后移动。他离那青烟仅一步之遥,却始终未能追得上。无论他怎么呼喊,灵芝终是不应。好一阵子之后,那青烟陡然下落,坠入茫茫云海。三楞也像收拢了翅膀的老鹰俯冲下去。

这地方很恐怖,阴森森,雾茫茫,一切都显得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城门口有一队身穿盔甲的士兵,大白天还提着灯笼。人来人往,走动像影子一样地飘。谁也不说话,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三楞猛地看见灵芝被铁链拴在一根柱子上,是因为她没钱办理进入阴曹地府的手续。三天之内拿不出一万元,她就要被赶出冥界,成为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三楞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任他说得石头开花,那些人却无动于衷。

灵芝浑身血污,瑟瑟缩缩蹲在地上,泪水汩汩地淌。

三楞叫天天不答,呼地地不应,急得他猛撞那柱子,直撞得头破血流。

他愧,他怨,他恨——女人跟他这些年,活着时没少受罪,死了还要作孤魂野鬼,他觉得实实是愧对了这女人。他恨人间阴间一个样,只认钱不认人。有人活着享尽荣华,为非作歹,死了还照样转世。有人活着苦煎苦熬,受尽折磨,死了却不得脱生。他又怨恨自己没能耐,没本事,害的全家人跟着他遭殃,抡起巴掌狠狠地抽自己耳光,呜呜地哭,涕泪横流。

他觉得有人推他,睁开惺忪睡眼。

是巧娜把他晃醒了:“爹,你做梦啦!哭得那么痛。”

他满脸泪痕,眨巴眨巴眼见灵芝没有死,痴痴地在床上瞅着他。他扑上去把她紧紧揽在怀里:“娃她娘,你可不能死啊!呜呜——”

灵芝也哭了,她流出的是幸福的热泪。这些年,男人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把她当回事。他依偎在男人宽阔的胸膛里,静享着一个女人应该得到的那份温存。她知道,男人那泪是为她流的,她心里好舒服,紧紧的抱住他,一叠声地说:“我不死,我不死------”

巧娜在一旁怪没意思地:“爹,娘,半夜三更的,又不是家里。”

他俩很快就止住了哭声。

三楞安置灵芝睡了,自己又猴到墙角,他再也没了睡意。他回忆着刚才的梦,想到白天的事,记起兜里还有一张告示。他悄悄掏出那张白纸,展开平铺在膝盖上。屋里太暗看不清字,那上头说的啥他记得一清二楚。他豁然想起,姓成的要的是死人,太平房里不就有吗?去偷一个女尸就能换回五千元,足够灵芝做手术了。他蠢蠢欲动,但马上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是缺八辈子德的事,人们把偷尸的人叫阴贼,就是说,这种贼是阴间的贼,根本就不是人。也最招人恨,千人唾万人骂,死了不能进老坟。总之,干下这种事,一辈子就算毙了。

事情明摆着;交不上钱,灵芝就做不成手术。不做手术,灵芝就活不成。医院不管这些,见钱开刀,没钱等死。

他面临两个抉择;要么眼看着灵芝等死,要么甘愿作一个阴贼。他脑子里有两个人在吵架:一个说:你羞先人哩!另一个说:你能眼看灵芝死?这两个人越争越烈,他脑壳都要炸裂了。

灵芝是孩子娘,家里的半边天。没有她,这天就要塌,这日子就没法过,这家就要散。

他仿佛已看到了灵芝死后家里那乱糟糟的样子。大的哭,小的闹,鸡儿飞,狗儿叫。大女儿要学费,二女儿吵吵饿。炉子灭了没人生,顾了孩子下不了地。一刹时,这个家里乱了营,他觉得活着还不如死,死了反倒痛快。

片刻之后,他一咬牙,在心里说:“球!走一步算一步。”倏地站起,三两下把那张纸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里。走到窗前看看夜空,三星高照,约莫才后半夜,便悄悄地溜出病房,踩着自己模糊的身影,幽灵般地朝太平间摸去。

第二天一大早,三楞就交了手术费,灵芝推进了手术室。他蹴在手术室外的墙旮旯,屁股朝外脸朝墙。

就在灵芝做完手术的当天下午,公安局来人把三楞带走了。

三楞走时脸上挂着微笑,只是那笑比哭还难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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