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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最后的月光

守望最后的月光

水上来了——

这声吆喝像鞭子一样,把牙伯寨的人们全都赶到沟畔上。几百口子男女老少,一个个惊恐而又新奇地支棱着眼睛往河谷里瞧。

在黄河下游,在很远很远的河面上横起一道笔直笔直的白生生的一人多高的浪花。这道耸立着的浪花似一头怪异的巨兽,翻卷着、滚动着、奔跑着向人们扑来。一种持续而沉闷的低吼,从水底、从河谷、从山涧迸发出来,搅得空气在颤抖,山川在摇晃,大地在颠簸。一刹时,人们面面相持,哑口无言,全都瓷定了。

小浪底水库主要蓄水区在垣曲古城镇一带,牙伯寨离古城镇三里许,也在淹没区。对这个消息最为震惊的就要数彩凤婶了。牙伯寨在黄河岸边的沟畔上,距河底二、三十丈高。牙伯寨都淹了,黄河滩上就啥也没有了,狮尾礁也会沉进水底。她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整天瞅着狮尾礁哀声叹气。

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这最后一道弯叫狮子湾。牙伯寨就在狮子湾北岸的的沟畔上。

相传黄河在这儿并没有湾,穿过河南岸的青山大峡谷就奔渑池过洛阳。一泻千里,毁坏良田千万顷,淹没两岸百万村。赤眉大仙命坐骑金毛狮子横卧在壑口上,挡住了滚滚洪流,黄河才改道由八里胡同出晋豫,奔齐鲁,入渤海。

没有赤眉大仙的法令,金毛狮子卧在水中不敢动,也实在泡得难受,那尾巴就不安分了,从河底下伸过来在离北岸不远的水中高高地翘起,人们把这儿叫狮尾礁。

黄河在这儿艰难地绕了个U字形的大弯,滚滚波涛犹如千军万马在这弯弯的河谷里横冲直撞,奔腾咆哮。寨里又响起“叮叮咣咣”的锣鼓声,这是人们在为正月十五闹社火作准备,年年如此。

农历正月十五是元宵节。这天各村各乡都去县城里展示游艺节目;有秧歌、旱船、高跷、竹马、抬杆、舞狮、霸王鞭……

辛苦一年就这几天清闲,人们岂肯错过这个机会。一大早就填饱肚子,换上新衣,兴高采烈地扯儿带女奔县城去了。

靠近县城的官道上黄尘滚滚,赶车的、骑驴的、挑担的、拎筐的、步行的,一个个灰头土脸就像雨前的蚂蚁,成群结队急急慌慌地向一个地方汇集。

县城里最热闹的地方要数广场了。所谓广场就是一大片空地,中间留下供游艺表演用的场子,一圈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广场四周满是卖小吃的;锅馈、合铹、凉粉、烧饼、油糕、麻花应有尽有。叫卖声、吆喝声,烹炸声,锅勺碰撞声、讨价还价声,塞得人耳朵满满的。

彩凤也挤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毫无目的的边走边看。她看别人,别人也看她,相互并不认识,各自脸上却都挂着欣慰与欢畅。一股炒凉粉的热辣辣、香喷喷的味道飘过来,她耸耸鼻子向凉粉摊走去。

这凉粉摊不大,在一个三条腿的泥炉上支个平底锅,锅里热着切好的凉粉,菲薄透明的凉粉在锅底油里颤抖着,还“吱吱”地直叫唤哩!凉粉出锅前先浇上一些蒜汁,再用盘子扣住,刹时便有一股很诱人的香味从盘子里溢出来,馋得人直流口水。

旁边一张小方桌,几个小板凳。彩凤要了一盘凉粉,坐下来。

她对面坐着个男子在吃凉粉,蓦然间,她觉得和这个男子似曾相识。她很留意地看了那个男子两眼,说:你是牙伯寨的?

那男子只顾低下头“吸溜吸溜”地吃凉粉。

她抬高了嗓门:嗨!说你呢!

那男子听到这一声喊抬起头来,看看周围没有别人,才意识到是问他,嘴里含着热辣辣的凉粉胡乱应了一声。

你是船上的,叫天——彩凤一时想不起来。

那男子这才停住了吃,不解地望着对方:叫天赐,你咋知道?

彩凤微微一笑:你忘啦!去年秋里,我那伞掉进河里—

那男子愣了一会,哦!想起来了。去年秋后的一天,一个女人抱着个婴儿,旁边一个女子撑把伞跟着她。下船时跳板颤颤悠悠,那女人身子一闪便发出一声尖叫。她旁边那女子急忙扶她,便松开了手中的伞,伞掉进了河里。

伞顺水而下,那女子在岸上急呼:“伞,伞——我的伞!

天赐见客人的伞落水便一个鱼跃潜入水中,刹时就见那伞“嗖”地一下挺了起来。他一手撑伞,一手划水,像一条鱼似的逆水而上。

人们不住地赞叹:“好水性。”

天赐上得岸来,把伞交给了这女子。他认出她来,淡淡地一笑:是你呀!

彩凤很是感激地:还没谢你哩!

不用谢。

彩凤从手帕里取出个烧饼,一伸胳膊放在了天赐的凉粉盘里。

天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怔怔地瞅着对方。

彩凤啥也没说,只是瞧着他笑。

天赐也没再客气,三两口就吃下那烧饼和凉粉,起身去付钱,说:两盘凉粉。

彩凤也争着付钱。

卖凉粉老头说:一家人还分啥你我,谁付都一样。

一句话说得彩凤红了脸勾下头去,天赐付了钱。彩凤并不气恼地瞥卖凉粉老头一眼。

天赐“哧”地一笑,两人走去。

走出没两步,天赐问:“你叫啥?哪村的?”

你还知道问呵!彩凤徉嗔他一眼,接着说:叫彩凤,古城镇的。

他问:就你自己来看热闹?

你不也是一个人。

他一本正经地:我还有一个。

咋没见。她四处打量。

他狡黠地笑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轻咬嘴唇笑着瞪他一眼。

他嘻笑着:是卖凉粉老头说的。

她那脸又红了,别过头去。

这时一队旱船进了场子,人们呼啦一下就围了个水泄不通。天赐跟彩凤来迟了一步,只得站在人墙外头朝场子里看。

旱船,顾名思义是旱地里的船,是所有游艺节目中最夸张,最具有想象力的一种民间艺术。表演的内容大都是人们喜闻乐见的逗哏段子。器乐以大小罗镲为主,旋律也是按脚步的频率敲的:当,当,啾啾啾,当朗当朗啾啾啾……

随着这罗鼓点儿一位稍公打伴的白冉老翁手持船桨上场了,紧跟着是三只旱船。一只船里是小姐,一只船里是公子,一只船里是小丑。人物走动,围在旱船周边的绸布随风飘摇,宛如水波荡漾。穿插、挽花、扭丝、解扣,大有船行水面之感。小姐与公子眉目传情,小丑屡屡从中阻挠。有老稍公相助,小丑频频碰壁,小姐与公子得以相会。于是那船便缓缓停在水面,歌声渐起。歌词与人物、情节不一定相符:

正月里来正月正

正月十五雪打灯

瑞雪飘飘兆丰年

五谷丰登好收成

二月里来龙抬头

王三小姐上绣楼

彩球单打薛平贵

王孙公子结冤仇

……

歌词并不华丽,含义也并不深刻,却**裸地表达了人们对幸福的追求,对爱情的渴望,对美好的期盼。

人拥人,人挤人,里三层,外三层。歌声悠悠,掌声不断,彩凤听不清看不见,急得她掂着脚尖打转转。

不远处有块半尺高的石头,天赐走过去一使劲就抱过来,说:上去。

彩凤站在石头上当然就看得清楚,她问:你能看见?

他随口答应:能。

这时看清看不清对于天赐已不重要了。这块石头方不方圆不圆,站在正中间还不碍事,如果站偏了就会掉下来。他不得不稍稍站在她身后时刻注意着那块石头。

旱船表演结束,一队高跷进场了。踩高跷很有技巧,双腿蹦,单腿蹦,连环跳、翻筋斗、大劈叉,过天桥……,耍到精彩处掌声雷动,彩凤也情不自禁地蹦着高儿拍手。石头一晃,她身子一闪,两手在空中抓了一把便朝后倒下去,却跌入天赐怀中。

她羞得满脸通红,拢了一下头发:你咋知道我会摔倒?

我看那石头不稳。

你不看高跷?

就看你后脑勺了。

她脸上略过一片红晕。这片红晕向心里涌去,变成一种感激。稍停了一下,说:不看了,找个地方坐会儿。

他跟着她来到广场外一块空地上坐下来。面对面坐着,他不免就多看了她两眼。

她脸上就挂不住了:老看我干啥?

他嘿嘿地笑着:你不看我,咋知道我看你哩!

她便觉得脸儿发烧,埋下头不再言语,片刻之后她说:你那名字真好听,天赐。

他脸上晃过一丝尴尬,说:我娘是个寡妇,从壕沟里把我拣回来。壕沟是扔死孩子的地方,我娘说是老天爷给了我这条命。是教书先生给我起的这名字。

她长叹一声,说:你真可怜。

不可怜,我娘待我可好啦!

你可要孝顺你娘呵!

他点点头。

他从她的口中得知,她就是城关镇有名的大地主姚应天的女儿,虽然是农村户口,却从没下过地。她叔在省里当大官,两个哥都是县里的干部,家境很殷实。

社火闹完了,天也快黑了,自然是各回各家。天赐虽没看上社火,心里却比看社火还舒畅。不经意中认识了彩凤,她那么温顺,又那么漂亮。他曾有过一瞬间的心动,但他知道那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他家里穷,还有个跛腿的娘,没哪个闺女会真心跟他好。胡萝卜不能当干粮,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念头。

天赐还照样地板船,彩凤在他记忆中也渐渐地淡忘了。

眨眼就是端午节。这天彩凤上了船,她拎着两大抱油糕、粽子、麻花还

有别的吃食,肩上还背着个大包袱。她是去河南岸串亲戚的。她径直走到天赐跟前,把一包油糕、粽子递给他。

天赐瞧瞧却没敢接,他不知道彩凤为啥给他这一大包吃食。

她又往前跨了半步:给你娘吃的。

他越发的愣怔了,心想,你又不认识我娘,凭啥给她?

她把那包吃食往他怀里一推,他紧忙双手捧住。她转身找了个地方坐下。

天赐捧着这包吃食就像捧着一堆火炭。他不知往哪儿放,也不知该说啥,一时间愣怔了。

船上来了这么一位吸人眼球女子,十来个年轻的船工个个眼都直了,没想到她和天赐认识,还给他吃的。这些吃食到了天赐手里就归天赐所有,泼刺刺全跑过来抢吃食。

一个油糕、粽子,略微生猛一些一口就能吞下去。然而此刻,大家却把嘴巴拍地“吧嗒吧嗒”响。有意把油糕与粽子的酥香、甜美用响亮的声音喧染得淋漓尽致。仿佛在刻意体味着这油糕与粽子里的某种不同寻常的味道。

船上的负责人崔老大过来收船钱,一人一毛钱。彩凤也掏出一毛钱,崔老大说:你那船钱天赐出了。彩凤望了天赐一眼,见他正朝着她笑哩!

开船了。六支木桨一齐划动,波浪滚滚,水花四溅。船行浪尖,人心唿地下沉,船跌浪底,又倏然提起,不由人心里捏着一把汗,却又感到特别地刺激。

天赐今儿格外精神,一脸地灿烂。他脚蹬船帮,双手握桨,随着号子声,他胳膊上那隆起的肌肉小松鼠般的跳跃着,不时还溜彩凤一眼。

彩凤侧身稳坐船头斜乜着天赐,在这些年轻的后生中天赐也算是出众了。一张笑脸,一双笑眼,五官端正,棱角分明。他身手矫健,一举一动都显出男子汉的阳刚之美,心里便有一种说不出清道不明的感觉。在与他目光相撞的一刹间,她心里一笑,慌忙转过脸去。

船靠岸了,天赐不舍地望着彩凤远去的身影。崔老大笑着说:还不快去送送,白吃人家油糕啦!天赐笑着应了一声,追去,身后便传来同伴们呜嗷的怪叫声。

天赐追上彩风,接过她肩上的包袱。此刻他反倒显得拘谨了,与她之间拉开一些距离。

她说:离那么远干啥?我又不吃你。

他“哧”地笑了,靠近她一些,刹时就又拉开了距离。

你咋敢来送我?

有啥不敢的。

你不怕人家耍笑你?

他们想送还送不上哩!

她笑了,突然盯着他前胸不再作声,从衣兜里掏出个针线包,抽出一根带线的针,说:过来,给你缝上。

他低头一看,一个扣襻儿在胸前当啷着。他脚趾动了一下,却没迈出步去。

她一弯腰从路边拣起一根小草棒,递到他嘴边,说:含上。

含这干啥?

缝线要打结,不然咱俩就要结怨了。

他紧忙含上草棒。他不想跟她结怨,永远不想。

她将扣襻儿与扣疙瘩比了一下,便开始缝针。她那小手灵巧地捏着一枚明光光的钢针,左一伸,右一绕,晃得他眼花缭乱。他眼睛的余光瞧见,她那长长的睫毛下闪动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琥珀色的眸子里充满炽热的柔情,端端的鼻子,小巧的嘴唇。几根柔软的发丝从她头上飘过来,在他脸上拂来拂去,撩得他心里即痒痒又舒服。

刹时就缝好了。她轻巧的挽了个结,探过头来,脸几乎贴在他胸脯上,噙住线,上下两颗虎牙轻轻一嗑线就断来了。将针别在胸前的衣襟上,给他系好扣子,抻抻衣襟,仔细端详了一下,脸上露出满意地笑容。

顿时他眼睛里就起了雾,鼻子酸酸的。

在他的记忆里,没有哪个女子对他这么好过。他是他娘拣来的野孩子,没有爹,家里又穷,从来没人把他当根葱。他从小就看惯了别人的白眼,受尽了别人的欺辱。而彩凤却疼、怜他、体贴他,给他送吃的,给他缝衣裳,还生怕跟他结怨。对这位人人都想多看两眼的漂亮妞儿,他不敢有非份之想,也弄不明白彩凤为啥对他这么好,只是觉得一见到她就心颤,是那种兴奋的颤动。

她突然问道:你咋不去城里?

没事去城里干啥。

没事就不能去!她笑着斜睨他一眼,说:晚上来城里看电影,可好看啦!《天仙配》。我等你。

嗯!他点点头。

半后晌时彩凤返回船上,过了河下了船她又折回头冲着天赐喊:别忘了!

那些船工们便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别忘了啥?

她给你说啥啦?

是约会吧?

……

天赐眨巴眨巴眼,说:她说别忘了向你们要粽子油糕钱。

船工们叽叽嘎嘎地笑着跑开了。

天赐回到家早早地吃了晚饭就向城里奔去。

牙伯寨离城里三里地,平时一抬腿就到了,今儿这路咋就那么长。他并不是急着要看电影,而是想马上就见到彩凤。

来到电影院,却没见着彩凤。他想是自己心急来的太早了,就找了个显眼的地方站在那里等,他怕彩凤来了看不见他。刚站定就听身后猛地一声咳嗽,扭脸一看是彩凤。她手里捏着两张电影票笑嘻嘻地在他眼前一晃。

他说:你啥时来的?

她说:等你半天啦!两人就进了电影院。

天赐坐在了坐位上,就挨着彩凤坐,肩膀碰肩膀。他有点紧张,同时又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快活。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跟一个女子看电影,坐得又是这么近,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同时又觉得很拘谨。隔着一层单衣他感觉到了她那柔软的肌肤,他那颗心“嘣嘣”狂跳。

他扫了一眼,坐位上一对对少男少女们说说笑笑,无拘无束。他心想,人家是搞对象,他跟彩凤坐在一起算啥?万一碰见个熟人咋办?只觉脸上一热,不由地就猫下腰,深深地勾下了头。

她腿碰碰他,说:咋啦?

没咋的。

坐好了。

他慢慢直起身,无意中肩膀又挨住了她肩膀。他紧忙收拢双臂,两手夹在腿中间,瞟了彩凤一眼。她端端地坐在那里,脸上挂着微笑,见到熟人就点点头,偶而还打声招呼,断不像他跟做贼似的。他也就稍稍挺直了腰板,心里却敲着大鼓。

她从衣兜里掏出两个柿子,给了他一个。

柿子他并不稀罕,村里有的是。今儿这柿子却与以往不同,格外的甜,他含在嘴里舍不得下咽。若在平日不消三两口这个柿子就下了肚,此刻竟不忍咬,而是用牙轻轻地啃,他希望这个柿子永远也吃不完。。

电影开始了。《天仙配》他看过,越看越觉得难受。他无心看电影,总是溜溜地描着她。

在悲悲戚戚的乐曲声中董永上场了。天赐觉得,董永虽然可怜却还能卖身葬父,他想卖身葬父都没父可葬,他也流过泪,不过不是为董永,而是为他自己。他从来就没有爹,他觉得他比董永还可怜。

老槐树开口讲话了,董永和七仙女终于结为夫妻,彩凤也喜笑颜开。天赐在一旁却不以为然,他觉得那是穷光蛋的美梦。

董永为奴百日已满与七仙女双双还乡,不料天神下界,彩凤急的直跺脚。天神发怒要带走七仙女,七仙女拽住董永不松手,她竟然一下抓住天赐手腕。七仙女痛哭流涕,她也落泪啜泣,仿佛天神要带走的不是七仙女,而是她。一直到电影结束,她那泪就没断流。

散场了,人也走的差不多了,她才擦干眼泪直起身来。

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彩凤不言不语闷着头朝前走,天赐只是跟着她,不支声。她问:好看吗?他只得勉强点点头。她接着问:咋好?

他再也憋不住了:那是哄人哩!谁愿意跟一个穷光蛋!

她头一仰:我就愿意,只要我看上了。

他“嗤”地鼻子里一笑,没言语。

真的!你不信?

他并不在意她的话,一股很好闻的香味钻进了他的鼻孔。他不由地皱起鼻子闻了两下。

她说:香吗?

嗯。

她炽热地望着他,喃喃地:闻吧。便闭上了眼睛,睫毛还一眨一眨地颤动。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嘴巴探过去,只在她头顶深深吸了两口气:真香。

闻完了?

嗯!

她睁开了眼,嗔喜参半地:憨憨!

他苦笑了一下欲言又止。他知道她闭上眼睛叫他闻是啥意思。他真得好想在她脸上亲一下,然而他不敢。更确切地说是他不能。他觉得,她那么好,那么善良,那么纯洁。是他的良心不允许他占这位善良纯洁的女子的便宜。然而他也恨,恨自己没出息。并非他胆怯,是贫穷迫使他丧失了这种勇气。他觉得自己不配亲这么一位高贵富有的女子。禁不住在心里喊道:命呵!这就是命!

常言说:人对眉眼,狗对毛片。天赐跟彩凤说得来,玩得拢,一来二往地越来越熟,几天不见就想得慌。约会还是在老地方,城南门外的河堤上。

转眼就是七月七,晚上天赐跟彩凤又来到河堤上。

小河的水潺潺地流,月牙儿亮在水里,人影儿倒影在水中,微风徐徐扑面而来,倒也凉爽宜人。天赐面向小河坐在堤上,彩凤侧着身,背依着他胳臂,头枕着他肩膀,手中缠饶着她那小手帕。两人默默无语,安享着那份温馨的静谧。

良久,她开口了:咱俩这事咋办?

啥事?

她倏地坐正了: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咱俩还能有啥事?

他嘘了口气:我家穷。

知道。

你不嫌?

我爹说啦!穷人不扎穷根。你跟你娘说了吗?

我娘一百个中意。

你说了不算,明个我去你家问问你娘。

天赐一听彩凤说要去他家便慌了神,他知道自己那穷家烂罐见不得人。尤其他那老娘,多年的鹤膝风,走路一拐一拐的,就说:我娘有啥见的,明儿晚上我看船,带你到船玩。

彩凤坐过船,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上船玩儿可就不同了,可以到处走走看看,那么大的桨,那么高的桅杆,还有那船仓里到底是个啥样儿,她都想知道。便说:一言为定。伸出小拇指。

他也伸出小拇指。两个小拇指勾在一起起,齐声说道:勾对勾,手拉手,谁反悔,是小狗。

她“咯咯”地笑了,他也笑了。欢快的笑声在水面上久久地荡漾。

第二天黑天后,天赐把彩凤接到船上。

船靠了岸,一个大铁锚深深地扎进地里,一根胳膊粗的绳子牢牢地栓在船头。平日船上人多,显得地方就不那么宽余。如今这船上只有他们两个,就觉得空荡荡的了。她感到一切都那么新奇,板两下桨,好沉好重。又摸摸桅杆,有小水桶那么粗。还有那帆,升起来那么一小片,落下来却一大堆。光脚板儿走在船板上发出“咚咚”的声响,船身也颤颤悠悠,怪吓人的。

看够了,也摸遍了,她才来到船头与他并排坐在船帮上,脱了鞋,脚伸进水里“哗啦哗啦”搅动着水面。

一弯眉月倒挂在中天,稀薄的银辉洒满水面,一簇簇金光在浪花里闪烁。河水缓缓地流,船儿轻轻地摇。波涛不紧不慢地拍打着岸边,发出柔和的有节奏地 “哗哗”声。

她说:你水性真好。

吃水上饭的,不好行吗!

她说:你游吧!我爱看。

游水有啥看的

游嘛!她故意撒娇地推他一把。

他顺势倒下一骨碌掉进河里。

她急切地喊:天赐,天赐!探着身往河里看,水面上平平的,啥也没有。她哭喊着:天赐,天赐——

他“嗖”地跃出水面抓住了她脚。

她惊愕不已两腿乱蹬,身子就离了船帮落入水中。她拼命地胡乱扑腾,他紧紧地抓住她,她才停下来,水只有齐腰深。她又哭又笑,捶打着他胸膛,说:吓死我啦!便一头扑进他怀里,两臂挽住他脖子,头低住他下颌,嘤嘤地哭。

他情不自禁也抱住了她,下颌摩裟着她那柔软的发丝,心里好甜好甜。片刻,他猛地身子一转把她驮在背上,说了声:抓紧了!便向深水中游去。

她像爬在一条大鱼背上,手紧紧地搂住他脖子,也学着他那样子,两脚在水里不停地胡乱蹬弹着。

他只是顺水而下,刹时就靠了岸。这是一座小山,他把她拽上去。

她问:这是哪儿?

狮尾礁。

礁上尽是半人高的茅草。他用脚踩倒一片茅草,他和她爬在茅草上。

夜色茫茫,星垂遥天,她觉得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星球,这星球上只有他们两个。她折了一节茅草在他脸上划来划去。他觉得痒痒,也折了一节茅草在她脸上划。她却不让,推挡着,挣扎着,四只胳膊绞在了一起。她倏地抱住了他,他也把她抱着在怀里,她顺从地由他搂抱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

月儿躲进云里,风儿藏进林里,浪花偷偷地笑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彩凤十急慌忙地来码头上找天赐。一见面她就眼泪汪旺地:咱俩的婚事我爹反悔了。

为啥?

说是你家门风不清。

胡扯,我家门风有啥不清。

我爹托人打听了,是你村里人说的。

就算是,跟我有啥关系。我是我娘拾下的。

我说啦!我爹就是不听,他说:“能嫁贼偷,不嫁狐臭。除了这啥都好说。你赶快想办法。

我能有啥办法。

没办法也得想办法,我走了,我是偷着来的。晚上在堤上等我。转身走去。

所谓“门风不清”,是说这家人有“腋臭”,俗称“狐臭”。当地人最讲究这个。据说这种毛病有遗传。父母有,子女就有。一旦某人沾上了这股风,三亲六故,无一幸免,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要背负着这个“臭”名。因而,当地自古就有:“能叫掘祖坟,不叫坏门风”的家训。

天赐呆呆地站在那里半天没动。他知道这门风比不得别的。村东头的巧巧就是被门风弄得嫁不出去,去年跟一个山东的小伙子私奔了。

天赐觉得自己实在是冤枉。他是他娘从壕沟里拣回来的,他亲爹是谁?亲娘是谁。他连门都没有,何来的这风。

败坏别人门风是毁人婚姻最歹毒最有效的损招儿。他恨不能把那个嚼舌根的家伙撕成八瓣儿,千刀万剐。可是发这恨没有用,人家不给你理论这些,也没人去给你查,唾沫星儿就把你淹死了。

事到如今,他可真是拉屎攥拳头——有劲使不上,焦虑忧忿的泪水顺着眼角淌下来。干活没了心劲,脸拉得老长老长,阴沉沉的,一个劲儿地闷着头想心事。咋办?人家当面不说,背后传扬,总不能见人就说我家门风清着哩!那是给自己头上扣屎盆子,而且这种事越说越臭,没的都说成了有的。他搅尽脑汁想得头晕脑胀,到了也没想出个办法来。

天黑后天赐来到堤上,彩凤早就在堤上等着他。

她两眼红红的,活像两个熟透了的桃子。他刚坐下,她就问:想下办法没?

他长叹一声,没言语。

我爹叫我把这事交代了,要不就把我送到太原我叔家,叫咱俩再也见不上。

他两手捧头一声不吭。

到底咋办你说句话呀!

他一脸的无奈,嗑嗑绊绊地:要不,就算啦!

你——她抡起巴掌劈头盖脸就打。

他不躲也不动任由她打。

她打累了,打够了,又一头扑进他怀里呜呜地哭:你咋恁没出息,我是你的人了,咋能说算就算了呢!

他抱住她,泪水簌簌地流,哽咽着:我狠不能把心掏给你看看。我真得是没法子,又不忍心看着你受委屈……

她用衣袖给他拭去泪水,哭叽叽地:我知道,我信你。

我乱了方寸,你说咋办咱就咋办。

她沉思了一会儿,狠呆呆地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走!

去哪儿?

到哪儿算哪儿,讨吃我也跟着你。

他紧紧地抱住她,泪水汩汩地淌。

她擦干眼泪:明儿晚上你就在黄河边等我,不要叫别人看见。

嗯,我在狮尾礁上等你,谁也看不见。

不见我你别走,要不我变成鬼也饶不了你。

你不来我不走,一直等。他接着又说:你来了学两声狗叫。

你才是狗哩!

我是说你来了给我打声招呼。

她寻思了一下:学猫叫行吗?

行。”

喵——喵——

像,像一只小母猫。

你坏。

她笑了,他也笑了。这酸涩的笑声在夜空里颤颤地抖动着。

第二天下午姚应天就把两个儿子招到家里开导彩凤。没等她那两个哥张口,彩凤就开了腔:啥也别说了,我愿意!我跟天赐都好过啦!

姚应天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招着自己那脸就是一巴掌,哆嗦哆嗦地指着彩凤,说:你,你——转身对儿子喝道:马上找车把这不要脸的东西送到太原你叔家,一刻也不能停!

两个儿子起身朝门走去。

哥!彩凤一声高喊也站起身来:谁敢走出这门,我就死给他看!

她两个哥顿时就站住了,面面相视,进退维谷。

姚应天吼道 我还没死,这个家我说了算。去!找车!

两个儿子刚走到门口,就见彩凤纵身紧跑两步“咣”地地一头撞在墙上。刹时鲜血顺脸淌下来便不省人事了。她两个哥紧忙奔过来。

姚应天急得直跺脚:你们咋不拦住她,要你们有啥用。一屁股蹲在椅子上,拍着腿呼喊: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呵!

三个儿子急急慌慌把彩凤抬到医院去了。

夜里,天赐来到狮尾礁上。

狮尾礁距河边还有一段距离,是个三来丈高的小山包,上面长满了荒草,平时很少有人到礁上来。河边是一马平川的沙滩,天赐爬在礁上,黄河北岸一目了然。

时值八月,村里的夜晚尚有些许燥热,这狮尾礁四面环水,河风阵阵,倒也凉爽。他爬在半人高的草窝里,眼睁睁地望着岸边。他身边放着八个葫芦,已经绑在了一起。彩凤坐在葫芦上,他推着,一会儿就游到了河南岸。先到渑池,再到洛阳。洛阳是大城市,活好找,就凭他这一身力气咋着也能养活了彩凤。他不敢坐起来,怕万一被人看见,就那样爬在草窝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岸边。

彩凤静静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鼻孔插着氧气管,胳膊上打着吊针,胸脯微微地一起一伏表示她还活着。

医生诊断为重度脑震荡,眼下她处于昏迷状态。急得姚应天在院里直转磨磨。

彩凤就那样躺在病床上,不吃不喝,连撒尿都不知道,一天24小时地输液。到第四天她才渐渐醒过来,却啥也不记得,连家里人也认不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恰似一张面具。痴呆呆地目光茫然地注视着前方。无论怎样喊怎样问,她没有丝毫地反应。医生说是暂时性记忆丧失。

直到第六天早上彩凤才有了反应。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板着脸,一会儿自言自语地絮叨。他嘟囔的啥,谁也听不清,谁也不知道。平日里机灵得出奇,如今傻呆成这般模样。姚应天又气又急又疼又怜,忍不住老泪纵横:“老天爷呵!我作啥孽了遭这报应!”一家人也都鼻涕眼泪地流。

残阳如血,从窗户射进屋来,在地上撒下一片金黄。彩凤怔怔地凝视着这模糊的昏黄,陡然她眼睛一亮,“嗷”地一声惨叫,光着脚丫蹦下地从门里冲出去。她披头散发在前面跑,家里人在后面追。她不管不顾“泼泼刺刺”从小河里就淌过去直奔渡口。当家里人从桥上绕过来时,她已蹿出去老远。

她没命地跑,摔倒了爬起来再跑,此刻对于她来说无所谓路,只认准一个方向,嘴里断断续续地喊道:天赐——我来了!天赐——

远远地就见黄河岸边上站着好多人。一些人从狮尾礁上抬着什么泅过来。彩凤奔到岸边时,那些人抬着什么也上了岸。

她看清了那些人抬着个门板,门板上躺着个人,一块白布盖在那人脸上。她连滚爬扑过去掀来白布一看,只是一声轻轻的低沉地*,身子就像坨泥巴砸在了沙滩上

家人把彩凤弄回医院,她很快就清醒过来,一句话也不说,就是个哭。

彩凤撞了一回墙,差点死去,接着又昏迷一次,可把姚应天吓破了胆。天赐的死他听说了,心里也着实愧疚。事已至此,悔之晚亦。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彩凤跟前柔声柔气地:“凤呵!凤!爹老了,糊涂了。你这婚事爹再也不管了,你那两个哥也不许管,你愿跟谁跟谁,爹说话算话。”落下两滴老泪,转身走去。

不到十天工夫彩凤人就瘦了一圈,眼窝深深陷进去,衣裳也肥了大了,穿在身上逛逛荡荡。她在医院再也待不下去就出了院。她没有回家直接来到街上,买了些食品、线香、烧纸、冥洋就奔码头去了。

她原打算去天赐坟上� �奠,但她觉得跟天赐说定了;她不去,他不走。天赐说话算话,在礁上等了她6天6夜。如今他人不在了,魂一定还在礁上。来到黄河岸边,光秃秃的沙滩上泛着寡淡的焦黄,没有人迹,也没有鸟鸣,只有波涛拍岸那单调的“哗哗”声。

狮尾礁伫在离岸边不远的水中。礁上的蒿草在河风里向她招手,河水拍打着礁石呼喊:来啦!来啦……她不由地就学了两声猫叫:喵——喵—

礁上没有回声。

她急切的喊道:天赐——

河谷里回响起:天赐——天赐——天赐——

她面对狮尾礁跪在岸边,摆上食品,点燃线香,焚烧着冥洋烧纸。她本不想哭,要对天赐说些什么,禁不住泪水潸然而下。她声音谙哑地:“天赐,我来啦!你知道我一定会来,可是我没能来。我不是不来,是来不了。”她哽咽地说不下去,稍稍停顿了一下: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我不来,你不走。你不守信用,你为啥要走?为啥?为啥?”她啜泣不止,不住地呜咽:“你自己一个人走了,把你娘撇给我,叫我咋办?我要是随你去了,谁来照顾你娘?你说!你说呀!你个说话不算话的怀蛋!呜——

这悲悲切切凄凄惨惨地呜咽在黄河岸上颤颤栗栗地抖动着,回荡着。

彩凤祭奠完了就来到码头,把崔老大叫下了船,说:“叔,求你个事。在牙伯寨给我找个婆家。我只有一个要求,照顾天赐他娘。”

崔老大愣了一下,说:闺女,你这是图啥?

啥也不图。就冲天赐跟我好一场,我不能扔下他娘不管。只要答应我照顾天赐他娘,瞎子、麻子、我不嫌。

崔老大心里忽腾一下:你这话可是当真?

她很认真的点点头。

崔老大一阵心喜,说:我家跟天赐家一墙之隔,照顾天赐他娘最方便。我有个儿子叫崔有文,跟天赐同岁,个长相仿,相貌还算可以。就是哪年得了场大病,腿落下了残疾,走路有点跛,在村里小学教书。你要不嫌弃,就先看看,看不上我再给你另找。

不用看,我见过,我不嫌。

当真!

她点点头,又说:话说到前头,我要给天赐他娘养老送终。

崔老大哈哈大笑:闺女,我没看错人。一开始我就认定你是个有情有意的人,天赐为了你也值当。你就是不进我家门,天赐他娘我也不会不管。从今往后,天赐他娘就是有文的娘。我崔老大吐口唾沫就是钉子。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第二天崔老大就托媒人去彩凤家提亲,姚应天有言在先他不管了,这门亲事是彩凤自己定下的,焉有不成之理。崔老大当下就置办了四色彩礼,这亲事就算是定下了。

彩凤早一天进崔家门就早一天伺候天赐他娘,婚期定在半个月后。崔老大自是欢喜非常,回家后就紧着操办。姚应天只求平安,也就一切从简了。

崔家迎亲那天,骑马披红游四街,该走的礼数也都走到了。彩凤自蒙上盖头一直到崔家,那泪就没干过。

姚应天的闺女、城关镇的第一大美人儿嫁给了崔老大的瘸儿子,这消息在牙伯寨不压于爆了一颗*。办事那天,村里的男女老少差不多全来了,都想一睹大地主姚应天的闺女长的到底是个啥模样。

彩凤本来就漂亮,这天自然也要稍做梳妆打扮,锦上添花更是美上加美。真个是:俊美灵秀得难死泥匠,气死画匠,照像馆里难对光,活生生一个从画上走下来的大美人儿。

崔老大心里清楚彩凤嫁给他儿子是因为啥,如何对待天赐娘,他也想得格外周到。办事的前两天他就在隔墙上开了一道门,两家吃着的一锅饭。拜堂时崔老大叫天赐娘坐上手,他跟老伴坐下手。事事处处想着天赐娘,照顾天赐娘,为的就是安住彩凤的心。

天赐娘受了一辈子,虽说儿子没了,老来能享上这清福也算烧高香了。再加上有彩凤护着,全家人谁都高看她一眼。

崔老大开明大度,天赐娘憨厚知足,两好合一好,自是其乐融融。

黄河在沟底,牙伯寨在沟畔上,崔老大家在村边上,一出家门就看见了黄河,也就看见了狮尾礁。彩凤一天3遍,甚至一闲下来就坐在沟畔上。她远远眺望着狮尾礁,难免心中一阵阵扎疼,却也有着一丝隐隐地安慰,在心里说:天赐,你等了我6天,我守你一辈子。

彩凤认定了天赐的魂永远不会走,就在礁上。她要为天赐守魂,这一守就是30年。崔老大跟老伴、还有天赐娘早就驾鹤西游了。彩凤的儿子都有了儿子,已是子孙满堂。她从不串门,也很少进城,每当闲下来时,总是坐在门外那石墩上,远远地眺望着狮尾礁,回想着往事,心里念叨着天赐。她相信天赐那魂还在礁上,30年来她这个念想一直就没中断过。

半后晌,那道白花花的水墙离狮尾礁就不远了。

随着这道白墙的延伸,水域不断地扩大,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所有的沟谷旷野上一片汪洋。水面上泛着亮白,犹如一面硕大的魔镜,不断的拓展,不断地延伸,不断地抬高。

彩凤坐在沟畔上,焦急地瞅着那道白墙向狮尾礁扑过来。她真想跳下去推倒白墙护住礁石。然而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眼看着那道白墙击打着礁石,溅起滔天的浪花。她在心中呼喊着:天赐,天赐——

眨眼那白墙就越过了狮尾礁,沿着河床不住地向前翻涌。一种持续、刺耳的吼声在河谷里横冲直撞。

河岸没有了,沙滩没有了,在茫茫水域里狮尾礁显得格外渺小,就像个窝窝头浸泡在一片汪洋之中。

彩凤的心悬起来了,她意识到要不了多久狮尾礁就要沉进水底。她瓷瓷地凝视着那窝窝头,欲哭无泪。

夕阳的余辉映照在水面上,波涛泛起一簇簇火光。这燎原大火焚烧着孤独无依的狮尾礁,也烧着了她的心。

“娘,吃饭。”女儿说。

“你们吃吧!别管我。”彩凤头也没回地说。

从早上到现在她就没离开那地方,一直坐在沟畔上,定定地瞅着水面。全家人都知道她在等什么,更懂得她的心。

红日西沉,汹汹的滔天大火终于被波浪一点一点地淹灭了。随着夜色的来临,昏暗与凄凉笼罩了整个视野,无边无际的水域呈现出钢铁般的反光。狮尾礁宛如一块黑色的石头,渐渐融化在这钢铁般的反光里。

今儿是农历五月十三。瓦蓝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连星儿也失去了光辉,只有一轮明月悬挂当空。

狮尾礁一点一点地消失,彩凤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沉入水底。狮尾礁只剩下个尖顶儿还露在水面上。彩凤觉得天赐已无处存身,只能艰难地站在那尖顶儿上,泪水便淌下来。

尖顶儿划破水面,道道水纹把月光撕成碎片。这破碎了的月光又顽强地聚合在一起,却再次被水纹撕得粉碎。就这样无数次地撕碎,聚合,再撕碎,再聚合………

水纹完全消失,狮尾礁彻底不见了,一切都平静下来。

水面上牢牢地镶嵌着一轮明月,稀稀拉拉撒落着几颗星星,几朵白云安闲地躺在水底。倏然间,彩凤看到皎洁的明月固定在了狮尾礁原先的地方。她看到月亮上那棵茂盛的桂花树和那只可爱的小白兔,天赐坐在一片白云上,正飘飘然然地飞向月宫。月宫里有常娥仙子,天赐再也不会寂寞了。

彩凤笑了,笑出了声,笑出了泪,笑得她不知所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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