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演唱会后，杜米索住进了医院。演唱会耗尽了她残存的那点元气，她和工作人员合完影，走到后台，看见爸爸朝她走来，正要迎上去，腿一软，就晕倒在地。杜远航抱起女儿，哭喊着她的名字。工作人员忙开车将她送到医院，进了急救室，杜远航才想起小女儿，正要打电话询问，看见方忆牵着她的手走过来，胡不安他们好多人都跟着来了。

杜远航抱着米拉默默流泪。“爸爸不哭。”米拉用小手抹去爸爸脸上的泪水，可是越抹越多，米拉也跟着哭起来。

天快亮时，杜米索被送到病房，身上擦着各种管子。她已经醒过来，因为病人需要休息，医生建议大家不要进去打扰她。

在医院治疗一周后，杜米索略有起色，勉强能吃一点东西，体力稍有恢复。她跟方忆说想去“水边”酒吧坐坐，这是她刚来杭州时唱歌的地方。她坐在床沿，方忆蹲下来给她穿鞋，系好鞋带，她摸摸他的头发，说谢谢你，谢谢你一直对我这么好。

方忆站起来，一边扶她站起来，一边说：“傻瓜，再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不疼你谁疼你。”

“爸爸呢？”杜米索问。

“米拉的妈妈来接她回西安，他们去吃晚饭了。”

司机把他们送到酒吧，方忆扶她下车，杜米索围条大丝巾，门迎的小伙子看见杜米索，居然没认出来，杜米索叫他的名字，他仔细一看，低声惊呼：“杜米索，你怎么瘦成这样？”

杜米索微微一笑，她已经没有解释的力气了。

他们挑了个角落坐下来，陈老板听说杜米索来了，跑来看她，杜米索伸出手，和他握了握，陈老板握着她骨瘦如柴的手，不由心酸，他说：“听说你身体不好，我正想去看你，今天还给你的经纪人打电话，他说你不想见人，所以也没敢去，早知道你想来，我就接你去。”

杜米索说我想见见老朋友，听听歌，就来了。

服务生端来两杯白开水，陈老板又让送来几样干果和水果拼盘。他们聊了一会儿，见杜米索有些烦燥，陈老板说了几句客气话就离开了。

杜米索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静静地听歌，听了几曲，一位熟识的歌手过来，他长得又黑又壮，怎么看都不像个歌手，更像歌手的保镖。他问杜米索想听什么歌，我唱给你听，她想了想，笑说我想听“女人花”，你能唱吗？

他搔搔头，说你可真会难为人，好吧，满足一下你。

待台上的歌手唱完，他走上台，用中气十足地声音说：“下面这首歌，我要送给一位老朋友，我一个唱摇滚的，唱这首歌可能不太好听，希望大家多包涵。”

音乐响起，他用磁性的男中音开唱：

我有花一朵，种在我心中，

含苞待放意幽幽，

朝朝与暮暮，

我切切地等候，

有心的人来入梦。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

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

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

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

我有花一朵，

花香满枝头，

谁来真心寻芳踪，

花开不多时，

堪折直须折，

女人如花花似梦。

……

他的声音温存，磁性，充满抚慰感，杜米索听得如痴如醉，她说这是我辈子听到的最好听的“女人花。”

唱到后来，这个大块头完全投入到歌的意境中去，眼角竟闪起泪光来，满场寂静，人们说的不再说，喝得不再喝，所有目光都牢牢盯在他身上。听到“花开不多时，堪折真须折”时，方忆一阵心酸，他将杜米索揽在怀里，眼泪不由掉下来，杜米索伸手替他拭泪，她含泪微笑着看他，在这世上，除了爸爸，大概只有这个男人会真心为她流泪。

歌罢，全场听众起立，热烈鼓掌，歌手向大家鞠躬致意，他退下舞台，正要去找杜米索，她的座位已经空了。

七十一

杜远航跟女儿商量，等这个疗程结束，他们就回西安。最近，基本就是杜远航和方忆，还有乐队的朋友们照顾她。这天下午，方忆让杜远航回宾馆休息，他陪着杜米索，今天的针都打完了。病房里有电视，但是杜米索现在听见任何声音都腻烦，她倚床坐着，既不想动，也不想说话，他俩经常这样，默默对坐，各自想心事，或者什么都不想。偶然对视一眼，连微笑致意都不必，彼此自然心领神会。

黄昏时，杜米索说想吃汤圆，方忆带着饭盒去买。回来时，他看见一个0岁左右的男子坐在杜米索床前，旁边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碗筷，毛巾之类的东西。

杜米索一见方忆，指着那个男人，让方忆赶他走。方忆放下饭盒，双手抓紧那人的衣领，将他拎到走廊上，又进去把那个塑料袋拿出来给他，说你走吧，杜米索既然不想见你，请别打扰一个病人。

那人往地上一蹲，说我不走。

“你是谁？是她的歌迷吗？”方忆问。

“不是，你问她吧，她知道我是谁。”

方忆看了他几秒，说：“你不会就是那个离家出走的混蛋吧。”

“对，那个混蛋就是我，我是来赎罪的。”

方忆走进病房，杜米索将自己蒙在被子里，方忆站在门口，示意他进来，方忆转身下楼。

他回来的时候，杜米索已经平静多了，她倚枕半躺着，他握着她的手，她无力抽出，也就任由他握着。

杜远航来时，看见方忆坐在楼道，问他你怎么不进去，方忆说里面有人，杜远航纳闷地进去，见一个陌生男子握着女儿的手，两人四目相视，无语泪流，他退出来问方忆这人是谁？

“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她前男友吧，两人之前闹别扭分手，现在听说杜米索病了，跑回来照顾她。”

“能对她好时不对她好，现在献殷勤又有什么用？太迟了。我们米索太可怜了，从小没了妈，我又不太会照顾她，她表面上很要强，其实心里特别希望被人宠爱，只是不肯说出来，可怜她活这么大，竟没被一个男人好好爱过。”杜远航难过地说。

方忆听到这话，觉得很刺心，最近，他也常常会想，如果当时，他能全心全意爱杜米索，或许她就不会来杭州，或许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或许一切都可以避免。

他站起来，拎着热水瓶去打水。完后，他想回宾馆，好好休息一下，整理一下情绪，再给丁语谣打个电话，好多天没跟她联系，她该生气了吧。

他刚走到院子，有人在背后喊他，他回头，是那个“混蛋”。他追上来，说他有话想说。

“有话留给杜米索吧，咱俩有什么好说的。”

“有些话我没法跟她说，这些年我都快闷死了。”

他们找了个长椅坐下，他说他叫左子骞，那时他刚上班不久，一次和朋友们去“水边”酒吧，被杜米索的歌声迷住，之后，他经常去酒吧听她唱歌，一个月的收入大部分都贡献给酒吧了。后来，两人相爱，其实相爱这个说法太笼统，直到现在他也不确定杜米索是不是真爱过他，和她在一起，他像做梦一样，一切都是颠倒、模糊状。

杜米索的身边总是聚着一群朋友，有乐队的队友，有一起唱歌的朋友，还有关系密切的歌迷。晚上，他睡着了，杜米索才回来，而这算是好的情况，更经常的，她要么夜不归宿，要么会领着好几个人一起回来，在客厅里聊天，喝酒，唱歌，直到天亮。

早上，王佐起来复习功课，她拉上窗帘，四五个人挤在家里唯一的床上呼呼大睡，其中一个经常把毛茸茸的腿搭在杜米索的肚子上，压得杜米索在梦中也紧锁眉头。左子骞常常觉得，他们同吃同睡同劳动，才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而自己，反倒多余，像个累赘，事实上他就是个累赘，衣食住行全靠杜米索提供。

杜米索对他的要求很少，他上班也好，考研也好，她都不干涉，她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干涉她的生活，而他想干涉都不知从何谈起，他们一个属于白天，一个属于夜晚，只在杜米索不工作也不会友的情况下，他们才难得地在一起一两天，那时候，杜米索像是忽然发现身边还有个他，她会以百倍的柔情和宠爱来补偿他。可是即使在他们最亲密的时候，他也总觉得她的心在别处。他曾在酒吧看见她和一名中年男子亲吻，也曾在一次醉后，听见她在梦中呼喊“方忆”的名字。

后来，他再也受不了这样迷离的生活状态，借一次吵架离家出走。但是人离开了，心却留在了她哪里，他再也遇不到她这样奇特的女子，体验不到和她在一起才有的激情和生命体验。

“这些年我从未忘记她，我总想着等我发达了，再回到她身边，让她跟我过上好日子，过上正常的生活，可我始终也没能发达，而她倒是风生水起，名气越来越大，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我只好远远地看着她，希望她能真正幸福，那天在电视上看她的演唱会，我真的很为她激动，她终于做到了，她的梦想真的实现了。可是万万没想到，结局会是这样。”

七十二

第二天一早，方忆赶到医院，只有杜远航在病房，杜米索和左子骞散步去了。他问杜远航想吃什么，他去买早餐，杜远航说随便吧，反正吃什么都一个味。

他正要出去，电话响了，是大师兄打来的，告诉他庙里的新禅堂建好了，近日要举办一个七日法会，让他回去帮忙。

方忆给杜远航说了这事，杜远航说你去吧，反正过两天，这边一出院，我们也就回西安了，到时在西安见吧。

方忆买早餐回来，杜米索已经回到病房，护士正在给她插针，杜米索在床上躺下，左子骞坐在床那边，给杜米索削苹果。

方忆说了想回去的事，他说：“法会一完，我就去看你。”

杜米索心里一紧，她真不想让他走，可是转念一想，她微笑着说：“你去吧，不用操心我，过两天我们就回西安了，到时再见面吧。”

她说你过来，坐近一点，方忆坐到她身边，她伸手摸摸他的头发，他的脸，她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方忆也很难过，他说算了我不去了，我哪里都不去了，就陪着你。

杜米索说：“去吧，我不过是一时心里难受，一会儿就没事了，法会是难得的盛事，怎可不去？这里有爸爸和小左，我没事的。”

方忆走后，杜米索闭上眼睛，很长时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流泪。

两天后，杜米索失踪了，那天上午，杜远航去办出院手续，杜米索让左子骞去超市买些吃的，准备回西安的路上吃。左子骞回来后，她就不见了，她在药单的背面给他留了一段话。

“小左：

你能回来陪我，这让我很安慰，你总是问我这辈子最爱谁，我想了很久，答案大概不如你意，我谁也不爱，就爱自己。现在，我最爱的这个人就要死了，这让我很悲伤，她还很年轻，还有很多美妙的想法没有实现，同时，我又有一种奇特的解脱感，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用为她做任何事情了，说实话，她真的很难缠。谢谢你曾经给过我两年的幸福，也谢谢你最后的陪伴，你说你回来，就是要我死在你的怀抱，这个心意让我感动，可我仔细想过后，发现事实上我不想死在任何人的怀抱，要死就死在大自然的怀抱，孤零零地来到这世上，就该孤零零地走。忘了我吧，好好生活。

另外，请转告爸爸，等工切结束后，会有人跟他联系，告诉他我在哪里。”

左子骞看完留言，瘫坐在地上痛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