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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之娟

翦娟的指甲是绿色的。

这绿色是天生的。

翦野人就翦娟这么一个女儿,宝贝得不得了,但对女儿的绿色指甲,他却似乎由衷地厌恶。翦娟刚生下来,还没取名,翦野人就请来扬州城里最有名的医生,问有没有法子把翦娟指甲上的绿色消去。名医说这不是病,不须用药。但翦野人还是求名医给开几帖药试试。名医就开了药方,也不甚怪,只是药引中却有一味是百年老茶碗砸碎磨成的粉。翦野人当时看了就呆了,却不敢说什么,按方去配了药,让翦娟服下去,那绿色果然渐渐地褪了。

翦娟六岁时,第一次随翦野人到祁门去收茶。翦野人是扬州的大茶商,拥有一艘双桅巨艎,每年二、三、四月间,他都要到祁门去收上几十万斤的上好茶叶,然后辗转拉到扬州和洛阳去卖。

那年翦娟六岁,一艘双桅巨艎对她而言就是一座迷宫,她在黑暗而潮湿的底舱迷失了,哭啊,找啊,都没用,后来累了,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她任意地走着;原先只顾着哭喊了,这时定下神来,才嗅到底舱里原来弥漫着好闻的茶叶香,凉丝丝的,直凉到她骨头里,像水。她有些不想出去,只是坐着,身子好像是浮在茶香里。后来她看到舱壁上有一个小洞,有月光透进来,洞外立着一根粗粗的铁索。她爬出洞去,抓住铁索,下面是一大坨黑黑的铁,那是锚,她不知道。她就顺着铁索滑下去,坐在铁锚上。

晚风吹着,像有一个人正一下又一下地,轻轻地拍着翦娟的脸。黝暗的江水被船破开,翻起灰白的肌肉。后来翦娟爱上了深夜里一个人坐在铁锚上的感觉,她常常趁着父亲睡着的时候,偷偷跑出来,抓住铁索滑下去,脚一晃一晃地,坐在那一大坨黑铁上。

铁锚又滑又冷,上面挂满水草,爬着许多贝类。

就是那时,翦娟第一次见到了梅姑和青葙。月色朦胧中,她隐约看到有两个人影在江面上飘行。翦娟死死抓住了铁索。那两个人似乎还有些犹豫和胆怯,总是跟在船尾数十丈处,不太敢近前,有时倏乎飘前十几丈,又倏乎而退。翦娟心里害怕,却也不愿意爬上去,她紧紧抓着铁索,也不知坐了多久,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突然她睁开眼,看见那两人就浮在自己面前,一个妇人,二十来岁的样子,绿襦红裙,面黄而肿,另一个是二、三岁的小孩儿,穿着青衣。那个妇人缓缓向翦娟伸出了一只手,手背向上,五指下垂。翦娟看到她的手瘦如鸟爪,她的指甲,也是绿色的。

翦娟害怕极了,她拼命地摇着头,缩着身子。梅姑和青葙便飘开了,消失在月光里。

一个叫镬八公的老船工找到了翦娟。镬八公是船上烧火的,驼背,黑黑的脸,白眉毛白胡子都挤到了一块儿,穿一领油油的破布袄。他也抓着铁索滑下去,和翦娟一起坐在铁锚上。大江像一匹漫无边际的灰白棉布,在月光下缓缓起伏。镬八公用他巨大的手掌轻抚翦娟的头,低低吼起一首船工号子。他的嗓子嘶哑,他的手粗粗的、暖暖的。翦娟爱上了这一切,爱上了坐在冰冷的铁锚上,听镬八公吼船工号子,爱上了他巨大的、粗糙而温暖的手,爱上了这大江,和大江上灰而亮的月光。

从那时起,直至船到祁门,翦娟夜夜都到铁锚上坐着,看月亮,看大江,和镬八公一起。

镬八公有一肚子的故事,什么蛇精毛女、树妖水怪,听得翦娟一愣一愣的。有天夜里,镬八公说起一个茶鬼的故事:他说祁门满山满园的茶树,都有茶鬼照应着哩!他们给茶树浇水、捉虫、开畲……所以祁门的茶树才长得这么好!他还说,那些茶鬼都是采茶人死后变的,他们活着时替官府、替财主种了一辈子茶树,死了还得接着为两个老妖怪种茶树,那两个妖怪啊,一个是山猫精,一个是野猪精,他们役使茶鬼在祁门种了快五百年的茶树了,他们就等着“碧茶乳”能喝了,就喝饱了,好变成神仙,飞上天去。

翦娟擂着镬八公的肩说:“八公骗人!八公骗人!”

镬八公说我才不骗你哪!你朝那看!他伸出粗粗短短的手指头,指着西北边,神秘地说,看到那光亮么?那就是“碧沉”,好大一棵茶树啊!翦娟使劲瞪大眼睛去看,可除了黑黑的夜空,和几颗孤零零的星星,她什么也看不到。

镬八公说,“碧茶乳”就是“碧沉”的血,“碧沉”的血没啦,就要死去,“碧沉”死了,祁门的茶树也要跟着死去,祁门的采茶人,这可怎么活噢!

翦娟就想起她父亲的茶园“芳蕊苑”,不也是在祁门么?如果“芳蕊苑”里的茶树也死了,那可怎么好!她扯着镬八公的衣袖,求道:“八公,那你得想个法子呀!”

镬八公挠了挠头,说法子是有,但不一定管用。他说“碧沉”上还有一样宝贝,叫“碧沉清露”,谁得到了它,就能把妖精都赶走,让死树复生,死人复活!

翦娟就摇着镬八公的手说:“那咱们这就去找‘碧沉清露’吧!”

镬八公笑了,说你当谁都找得到的呀?只有心地干净,没一星半点渣滓的人,才能得到“碧沉清露”,别的人去找,就算找到了也白搭。

翦娟听了,就不做声了。她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心地干净,没一星半点渣滓”。

也是六岁那年,翦娟第一次进了茶山,那情景,她一辈子也忘不掉。他们是天黑时到达祁门的,大船泊在码头上,父亲雇下一艘乌篷船,拐入一条支流中。船摇啊摇的,不知不觉,翦娟在“咿呀”的橹声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船已泊在岸边。父亲不知到哪儿去了,水声汩汩,四周漆黑一片。翦娟觉得自己被淹没了,被一种绿色的、凉凉的、清淡的香气淹没了。那香气似乎触手可及,光滑、像融化的绿玉。有歌声自渺远的天际传来:“采茶复采茶,采采黄金芽。纤指摘翡翠,微烟散彩霞。”天渐渐亮了,翦娟看到小河两岸是一座又一座的茶山,茶山上散落地植了许多桐树,茶树和桐树都笼罩在乳白的晨雾中。

翦娟小心地上了岸,向茶山上走去。地上湿滑,她摔了一跤,沾了满手的泥,却并不觉得疼。太阳一点一点出来,脸红红的,像刚从洞房里出来的新娘子。不知哪儿传来一声锣响,采茶人都从山上下来了。翦娟碰上了一个小姑娘,那是一个比翦娟大不了几岁的小姑娘,背着沉重的装满茶芽的竹篓,一步一步从茶山上走下来,嘴唇厚厚的,头发黄而稀疏,因为翦娟握住了她的手而惊惧。她的手指短短的,粗粗的,像是草草烧成的陶器,只有那十个绿莹莹的指甲,美得令翦娟目眩。

后来,翦娟知道,原来采茶人的指甲都是绿色的,他们用指甲掐下茶芽,以保持茶芽的净洁,久而久之,便把指甲染成了碧绿。

七岁那年,翦娟第二次随父亲去祁门。梅姑再一次飘浮在翦娟面前,翦娟终于大起胆子,握住了那只向她伸出的手。她猛地从铁锚上拔起,直往群星闪耀的夜空飘去。她尖叫了一声,又捂住了嘴,她感觉这并不是在飞,而是在下坠,在坠入深不见底的、黑色的天空。梅姑带着她飘入莽莽苍苍的群山,落在山腰两间小小茅屋前。茅屋外插了一圈篱笆,篱笆外立着两株松柏,松柏上又还挂着半轮冷月。

柴门前种着几株芫花,花色淡紫,在月光里冷冷地开着。

茅屋里黑黑的,翦娟打了个哆嗦。梅姑叫道:“翩翩儿!翩翩儿!”一只粉蝶飞了进来,青白色,拖曳着一缕月光,把茅屋照亮。

青葙站在茅屋中间,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翦娟。后来他搬出一匹小木马,给翦娟玩,那木马能跑能跳,还会嘶叫。两个人玩了许久,翦娟累了,她从没和小伙伴这样开心地玩过,在扬州,别人都当她是小姐,没人和她玩。

“来,小姑娘!”梅姑把翦娟搂在怀里,用一把木梳替她梳头。因为母亲不在身边,翦娟的头发每天都乱糟糟的。

翦娟小心翼翼地问:“梅姨,明天我还来行么?”

“我是鬼,茶鬼,”梅姑伸出手,笑着说,“看到吗?茶鬼的手指甲,都是绿色的,你不怕么?”

“阿娟不怕,”翦娟轻轻碰了碰那指甲,“梅姨是茶鬼,怎么不去浇茶树?”

“我逃出来啦!”梅姑淡淡地说,似乎突然有些不高兴,“我喝了‘碧茶乳’,连老妖怪也拿我没法子,自然不用替他们浇茶树啦!”

梅姑细细地把翦娟的头发梳好,用一根玉色的丝线系住。

第二天清晨,在翦娟回到船上之后,她的头发散落了,那根玉色的丝线原来不过是一根蛛丝。

但翦娟喜欢和梅姑在一起,还有青葙。

青葙带着翦娟在月夜里飘行,他的身体是那样的轻盈,似乎仅仅月光就足以将他托起。他们飘遍了祁门的每一处茶园。在一座茶山上他们惊醒了一对野鹌鹑,它们扑扇着翅膀低低地飞过茶园边的灌木丛,“嗄嗄”叫着。

有一次青葙说带她去看“鹌鹑的梦”。青葙还不太会说话,他牵着翦娟的手,蹒跚着走在前面,引着翦娟向灌木丛里去。露水轻轻打湿了翦娟的衣裙,青葙作着手势让她噤声,又用手指给翦娟看。翦娟踮起脚看树枝上一个窝,那两只美丽的鹌鹑紧紧地挤在它们的窝里沉睡,甚至翦娟沉重的呼吸也没能把它们惊醒。青葙指着鹌鹑道:“摸摸,摸摸。”翦娟小心翼翼地伸出一个手指头,放在一只鹌鹑的羽上。她被突然浮现在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那是一片翠绿的茶园,翦娟把手指头缩了回来,那片茶园消失了。“摸摸,摸摸!”青葙道。翦娟再一次把手指头放在鹌鹑的羽上,她看到阳光倾泻在茶园上,看到一只黑褐色带斑点的鹌鹑正在茶树下走,两只小小的脚迅速地摆动着,它的后面,排着队,跟着一、二、三、四、五、六、七……不,翦娟数不清,那样多的小鹌鹑,在后面排着队走,黄褐的茸毛,那样稚嫩的可爱。

翦娟八岁的时候,梅姑说想看看翦野人的黑玉扳指。翦娟知道那个黑玉扳指,那是道士画过符下过咒的,说是能避邪驱魔。那个风月晴莹的夜晚,翦娟趁着父亲熟睡的时候,偷偷把黑玉扳指从父亲的手上褪了下来,坐在河岸边等梅姑和青葙。

翦野人在“芳蕊苑”建起了巨大的庄园。翦娟远远地看到梅姑和青葙飘过了小河,直向庄园里飘去。翦娟使劲地招手,但梅姑连头也没回,只有青葙似乎是朝她笑了笑。翦娟想,他们待会儿就会来找我的,便坐下继续等。约摸一个时辰之后,梅姑和青葙回来了,梅姑揪着一个人的头发,在野地上走。那人脸色苍白,目光呆痴,在梅姑身后踉踉跄跄走着。翦娟只隐约听得青葙道:“娘,怎么不飞?怎么不飞?”他一边说一边用胖嘟嘟的手指头指着天空。梅姑答道:“不行,你以为他和阿娟一样么?他一身的铜臭,死沉死沉的,拖着他娘飞不起来。”

翦娟忽然认出那人原来是自己的父亲。她拼命地追过去,喊道:“梅姨!梅姨!你要把我爹拖到哪儿去?”但梅姑和青葙都不搭理她。他们走上了河面,翦野人沉了下去,只露出头和脖子在河面上。翦娟也跟着跃下了河,春天的河水还非常冷,但翦娟顾不上了。她爬上河岸,跟在了梅姑和青葙的后面,幸好他们拖着翦野人,也走不快。在山野里追了不知多久,又来到那两间茅屋前,梅姑把翦野人拖了进去,青葙似乎是停了下来,回头看翦娟,却被梅姑一把拉了进去,柴门掩上了。

翦娟拍着门,哭着,喊着,但茅屋里黑沉沉的,无声无息。她浑身湿漉漉的,冻得直抖,但她已经不在乎了。她喊得声音也哑了,拍得手也肿了,突然,她想起了那个黑玉扳指,那不是能避邪驱魔么?她把手去摸,但却找不到了,一定是掉在河里了,她想。她背靠着茅屋,无力地坐下。

夜色深沉,虫儿“唧唧”地叫着。她把头伏在膝盖上,睡着了,一边睡,还一边喃喃地说着什么。

醒来时天已蒙蒙亮,她看见自己是坐在两座坟前,不远处立着两株松柏,再望下去,是一条小河在山脚下流过,河两岸,是一座又一座的,笼罩在晨雾里的茶山。

一朵淡紫的芫花轻轻地飘下来,落在了翦娟的衣襟上。

翦娟下山去找人来挖坟。找来了十几个男人,后面又还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妇人和孩子,喧喧嚷嚷地上山去。可距坟墓还有十几丈时,人们停下了,喧哗声也止息了。“那是梅姑的墓!”“那是梅姑和青葙的墓!”人们交头接耳地道。翦娟道:“是啊!就是梅姑和青葙把我爹拖进去的。”可人们渐渐地散去了,“我们不挖梅姑的墓!”翦娟一下愣住了。

她独自在坟前坐倒,一直坐到太阳落了,天黑了,月亮升起了。除了镬八公,她不知道还有谁能帮助自己,可镬八公在祁门码头的大船上,离这儿还有好远。她哭哭停停,直到夜深,忽然有一股浓郁的茶香飘来,隔不久,又还响起一记棋子敲落在棋盘上的脆响。她觅路行去,但那茶香飘乎不定,棋子的声音也是忽远忽近。就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一只青白的粉蝶飞了过来,拖曳着一缕月光。“是翩翩儿!”翦娟跟了上去,终于,茂密的松林里,亮起了一团莹白的光。她跑了过去,那团光把方圆数十丈的松林照得像白昼一样明亮,两个人,一个书生打扮,另一个则是和尚,正坐在山石上,饮茶,下棋。数十只翩翩儿一样的粉蝶拖曳着月光在他们的身周飞舞,正是它们拖曳的月光,把松林照亮。

“你们是神仙吗?”翦娟走过去,怯生生地问,“如果你们是神仙,请你们帮我救我的父亲!”

“哈哈哈!”那两人笑了起来,那书生打扮的道:“我们当然是神仙,我叫褚乘霞,他叫周寂川。”那个叫周寂川的和尚道:“小姑娘,你想叫我们如何帮你呢?”翦娟道:“我原先有个黑玉扳指,能避邪驱魔,你们帮我把她找回来,我就能去救我爹了。”褚乘霞道:“呸!你是叫我们帮你找赵叔牙的破铜烂铁吗?”翦娟问道:“赵叔牙是谁?”周寂川道:“就是那个给你父亲黑玉扳指的道士,老褚和他是多年的仇家了。”褚乘霞道:“赵叔牙的东西顶得什么屁用,不如我赐你一样本事,你便能救你爹了。”

翦娟把两手交叉握在身前,用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睛看着褚乘霞,道:“请大仙救我!”褚乘霞诡笑着道:“不过,你要拿一样东西来交换。”翦娟道:“要用什么换?”褚乘霞道:“不多不多,我只想要你的十根手指头。”

翦娟吓了一跳,她退了一步,又走上前来,把十根手指伸出,道:“如果大仙要,便拿去罢,我只想救我爹!”褚乘霞便大喊了一声:“阿富!”从山石下跳出一只癞蛤蟆来,两只前脚握着一把小小的玉斧。褚乘霞又道:“把手放在那石头上。”翦娟把手张开,平放在一块山石上,又怯怯地问道:“会不会很疼?”褚乘霞道:“怎么,你怕了吗?”翦娟摇了摇头。阿富便跳到山石上,斧头轻轻落下,“哧”地一声,一根手指掉了下来。

翦娟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但疼痛很快消失了,像有一块寒冰封住了她的伤口。阿富连续地挥起斧头,翦娟的十根手指都掉了下来,散落在地上。阿富把斧头放下,捡起手指抱住,一摇一摆地,送到褚乘霞手中。

褚乘霞笑嘻嘻地道:“好啦!不疼吧?现在跳进我的茶杯里来吧。”翦娟看着那个小小的茶杯,有些犹豫。褚乘霞道:“怎么,不敢跳?”翦娟一闭眼,没头没脑地跳了下去。

她的身子迅速地变小,当她落入茶杯里时,已变得只有红枣那么大了。

片刻之后,褚乘霞把翦娟从茶杯里拎了出来。翦娟的身子慢慢变回原来的大小,但她却再也不是原来的翦娟了,她变得有些矮胖,脸也变得黄而浮肿,像一片被泡开的茶叶,她茫然地看着四周,渐渐回过神来,道:“大仙,我……我能去救我爹了吗?”

褚乘霞傲然道:“现在你便是有一百个爹也救得!”翦娟问道:“怎么救?”褚乘霞道:“你试试叫一声看。”翦娟有些不解,又问:“叫什么?”褚乘霞道:“随便你。”翦娟便轻轻叫了声:“爹!”但没什么变化。褚乘霞道:“笨姑娘,大点声叫!”翦娟又叫了一声:“爹!”可仍然是没有变化。褚乘霞道:“再大点声,就像……就像你们姑娘家猛地看到一只老鼠一样。”翦娟便放开了声音尖声叫道:“爹——!”

忽然刮起了一阵大风,这阵风把那些拖曳着月光的粉蝶都刮跑了,还有癞蛤蟆阿富,还有放在山石上的茶盏、玉斧、棋盘、棋子,还有原先是放在褚乘霞身前的那个古琴,也都被吹得无影无踪,褚乘霞和周寂川身上的衣衫被吹得稀烂,褚乘霞的头发也散开来,向后飘飞。

风停了之后,四周一片漆黑,便似这阵风竟将天上的月亮也吹跑了。只听得褚乘霞道:“坏了坏了,我忘了告诉她不可对着咱们叫了!”周寂川道:“老褚,你要小姑娘的手指头做什么?”褚乘霞道:“本是想用来做我松月琴的承露。”周寂川道:“我看还是先做把梳子,给你这老杂毛梳梳头吧!”

清晨,翦娟回到了梅姑和青葙的坟前。就这样尖叫就能把我的爹爹唤回来么?她想。于是她尖声地叫起来:“爹——!爹——!”

天空刹那间暗了,一道旋风像一条黑龙,从翦娟的身后卷了过来,把坟头卷平了,松柏被连根拔起,旋风带着它们向远处飘去,翦娟看着它们被卷下了山腰,远远地落在小河里。

梅姑立在那被卷成平地的坟墓前,叫道:“青葙,你不要出来!”翦娟犹豫了,她看到梅姑眼里燃着仇恨的火,她问道:“为什么要抓我的爹爹!”梅姑恶狠狠地道:“像他这样的王八蛋,便是有一千一万个,我也要一个个抓来杀了!”翦娟道:“你放了他,我便不再叫了。”梅姑道:“你便是叫到山都平了,我也不放!”

“那我叫了,”翦娟就像在和梅姑商量,但她叫起来却是倾尽全力,“放了我爹爹!放了我爹爹!”一道更大的旋风猛地扑了下来,梅姑被风卷得轱辘辘直转,她的衣衫被卷去了,她的皮肉被卷去了,只剩森森的白骨,那白骨也在断裂,粉碎,她倒了下来,碎裂的白骨被旋风卷着,向遥远的天际飘去,在她原先立着的地方,只余下一个大坑。

翦野人俯身卧在大坑里,一动不动。“爹爹!”翦娟叫了一声。又是一阵风把翦野人从大坑里卷了起来,“砰”地摔在山石上。翦娟吓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她跑过去,轻轻地唤着:“爹,你醒醒!”

翦野人喉咙里“咕噜”了一声,把手抬起,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那手也落了下去。

一个白骨小儿,从坟坑里跳了出来,手里抓着一把纸梳,一匹纸马,一摇一晃、忽左忽右地跑着,“青葙!青葙!”翦娟低声地唤道。青葙猛地转过身来,用一双黑黑的眼眶看着翦娟,片刻之后,他“哗啦”倒在地上,破碎成一堆细小的骨头。

翦野人在床上将养了一个月,才能行路。他不待茶叶收足,就扬帆启航,回扬州去了。虽然是翦娟把翦野人救回的,但翦野人对翦娟却再也不像从前了,翦娟知道是为什么,有时她照镜子,看已容貌大变的自己,那黄而浮肿的脸,与梅姑是多么相像。她去找镬八公,可连镬八公也不搭理她了,她伤心极了,难道就因为自己变丑了,所以所有人都不再喜欢自己了吗?

她没了手指,再也不能抓住铁索滑到铁锚上坐了,她只能坐在船舷上,看铁锚在江风里晃啊,晃啊。有一天夜里,她看见镬八公独自坐在铁锚上,便走过去,可怜巴巴地喊:“八公!八公——!”镬八公终于心软了,爬上来,抱着她抓住铁索滑到铁锚上。

他们坐了许久,没说一句话。天就要亮的时候,镬八公突然开口了,他道:“梅姑是你爹害死的!”翦娟不作声,开始抽泣,镬八公又道:“你不知道,那时梅姑有多好看,祁门的采茶女全加起来,也没她好看哩!”翦娟终于哭出声来,她哭哭啼啼地道:“八公,我不知道,我只想救我爹!”镬八公叹了口气,把她搂入怀中,道:“我晓得你不知道,可那时梅姑多好看哪!你爹啊,和她有了孩子,可又嫌她卑贱,不愿娶她。梅姑带了孩子,就是青葙,到扬州去找你爹。大冷天里,抱着孩子,在翦府门前守了一夜,你爹也不出来见她一面,结果,大人孩子,都冻死啦!还是‘芳蕊苑’的采茶人,凑了钱,把她和青葙从扬州拉了回来,安葬了。”

翦娟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把头埋在镬八公怀里“呜呜”地哭,一直哭到天亮。

翦娟变得孤僻而冷傲。扬州城里的人都知道,翦家的宝贝女儿八岁时从祁门回来,变成了一个妖怪。十五岁及笄,翦野人给翦娟说了一门亲事,男方是扬州榷茶使的外甥,名叫程蔷,是出了名的小霸王。大伙儿都知道他娶翦娟是为了钱,而翦野人愿意把翦娟嫁给他,也不过是看中了他的舅舅是榷茶使。这门亲事本是皆大欢喜,但临到头来翦娟却不情愿,翦娟的母亲崔氏把口水都说干了,也没用,每次上闺房去看女儿,翦娟便转过身去,给她个不理不睬。

后来翦野人亲自去劝说,可无论怎么威逼利诱,都没用,有一天晚上,逼急了,翦娟把梅姑的事翻出来,把翦野人气得脸都绿了。

但翦野人的死却是很偶然。那天翦野人照例去劝说翦娟,一只癞蛤蟆从房梁上掉下来,正好落在翦野人肩上,翦娟吓得尖叫了一声,立时刮起一阵狂风,把翦野人从窗口卷了出去,下人们寻了半日,终于在城外一株老槐上发现了翦野人的尸体。

这回事情闹大了,官府派了几十个捕快,带着铁尺锁链,来捉拿她这弱女子,也被她一声尖叫,全刮到了城外。后来没法子,把玄元观的老道赵叔牙请来了,这个赵叔牙,便是给翦野人黑玉扳指的那个老道,他也是扬州城里最会捉妖的道士。

赵叔牙祭起了食风兽,那食风兽看起来就像一头黑色的小猪,在半空里乱跑,猪屁股一左一右地晃,翦娟一尖叫,它就坐倒鼓起猪肚子吸气,把翦娟唤出来的风都吸进肚子里去了。

后来赵叔牙又祭起了一块大大的黑玉,把翦娟压在了下面。翦娟知道自己要死了,她恍惚听到人们说要把自己扔进乱坟岗子里,她看到从黑而深的天空飞下来一只癞蛤蟆,前脚抓着一个血色的小袋。“是阿富,”她想,“它来干嘛?”她看见阿富把那血色的小袋套在了自己的鼻孔上,于是她觉得自己被吸进去了,“不要!不要!”她想尖叫,却叫不出声。

袋里似乎大得无边无涯,无数冰冷的手死死把她抓住,仿佛要把她撕碎。

“阿娟!阿娟!”

是谁叫我?翦娟朦胧醒来。

一个瘦瘦的女子,与翦娟岁数相近,问道:“你醒了吗?”

她身材虽瘦,脸却是黄而浮肿,小鼻子小眼睛,眉毛稀疏,头发枯黄。她又道:“我叫阿登!陈阿登!”

翦娟撑起半个身子,恍恍惚惚道:“这是哪儿?”阿登道:“这是茶鬼村,是茶鬼们住的地方。”翦娟又道:“我死了么?我不是采茶人,怎么也变成了茶鬼呢?”阿登道:“你以前也是采茶人,是褚乘霞和周寂川让你投胎作人,借你的手杀死梅姑,又借赵叔牙的手杀死你,才把你收回来作茶鬼。”

翦娟有些糊涂了,她看了看四周,却是一个破旧的茅屋,屋角一个灶台,灶台旁立着一根扁担,两个木桶。从窗户望出去,天空阴沉沉的,没有太阳,也没有云彩。

她又朦朦胧胧地睡去,天黑时,阿登把她唤醒了,道:“阿富大人快到了,你快起来!”

片刻之后,走进来一个着绿衫的男子,暴眼扁鼻,阔口短项,腹大如鼓,“咣啷咣啷”地,把一根扁担两个木桶扔在地上,道:“呱呱!阿登,呱呱!你今夜便带阿娟去浇茶树!”说罢,大摇大摆地走了。

翦娟问道:“他又是谁?”阿登道:“阿富大人啊!”翦娟奇道:“阿富,它不是一只癞蛤蟆么?”阿登吓得捂住翦娟的嘴,偷眼看阿富走远了没,又低声道:“你这话可不能乱说,阿富大人最忌讳人家说他是癞蛤蟆,茶鬼村几千个茶鬼,可都归他管,谁不小心惹了他,他便给谁一根铁扁担,两个铁水桶,不要说担水浇茶树了,便是那两个空桶,也要把你压得万劫不复!”

正说着呢,外边已有人叫道:“阿登,你还不去么?”

阿登便担起木桶,翦娟也把阿富扔在地上的木桶挑起,两人一起走出茅屋。

外面是幽暗的山谷,散落着许多青白的磷火,无数茶鬼,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挑着木桶,往天上飘去。

他们去收集草上的露水。阿登教翦娟怎么把草皮从地上揭起来,就像揭开一条绿色的地毯。在草皮下面,蚯蚓、青蛙、蛇、蝾螈、蚂蚁……无数的虫豸,让翦娟惊讶。它们有的被吓得团团乱转,有的又镇定自若似乎已习惯了这怪异的景象,有的连看也不看她们一眼,呼呼大睡,有的索性钻入土中,那儿更潮湿,也更温暖。她们把草皮放入木桶中,脱下鞋子,用脚去踩,阿登教翦娟怎么把草里的露水踩出来,而又不伤着青草,又教翦娟怎么把草皮照原样再铺回去。那些露水清凉,透明,浸着翦娟的脚,翦娟看着自己洁白而圆润的脚踝,几根蓝色血管,在肌肤下轻轻地跃动。

很快她们就把木桶装满了,阿登带着翦娟向高处飘去。茶鬼们渐渐聚到了一起,他们都挑着装满露水的木桶。阿登对翦娟喊着:“快看!”翦娟朝前方看去,只见在遥远的天际,隐约现出一丝微光,既不像星星,更不是月亮。翦娟问道:“那是什么呀?”阿登并不回答,只是带着翦娟更快地向那微光飘去。一路上超过了许多茶鬼,他们都笑着道:“阿登,今天怎么这么勤快!”阿登也笑着道:“有人还没见过‘碧沉’呢!”茶鬼们便都笑起来。

愈来愈近,愈来愈近,翦娟隐约看出来,那闪着光的,是一棵树。可当她再近些的时候,她却怀疑起来,这是树么?它是如此的巨大,以其说它是一棵树,倒不如说它是“一棵森林”,那粗大的树干,便是所有茶鬼手拉手也不可能把它环抱,每一片叶都像是一片绿色的原野,每一朵花都是一座辉煌的宫殿。阿登引着翦娟向树顶飘去,她们穿越树叶与树叶之间的间隙,那些树叶和花朵散发出醉人的馨香,许多翩翩儿一样的粉蝶拖曳着月光,在树叶、花朵与枝干间飞舞,正是那些粉蝶,让这棵巨大的树放出光来。

她们终于飘到了树顶,阿登轻轻地道:“这就是‘碧沉’!这就是我们要浇灌的茶树!”

在暗蓝的夜空下,“碧沉”铺展开它的花叶与枝条,铺展开它无与伦比的绿与馨香,它是如此的巨大,仿佛覆盖了整个大地。

阿登和翦娟把木桶中的露水倒了下去,内心充满爱与虔诚。

那天夜里翦娟担了一百多桶露水去浇灌“碧沉”,可把她累坏了。一回到茶鬼村她就睡着了,她是睡在一张用枯草铺成的床上,厚厚的,有草的香。

中午阿登把她唤醒,带来几朵野花做翦娟的午饭,翦娟吃完了,又昏昏沉沉睡去。黄昏时,她听到有人在说话。

是一个男子,阿登和他相依着坐在门槛上,翦娟只看到他们的背影。

“我怕!”阿登的声音抖抖的。

“茶鬼们会被地狱之火烧成灰烬的,”那男子道。

“可是,他们说,把‘碧茶乳’收上来了,就放咱们去投胎。”

“你信?”

“就算逃出去了,也不过是像梅姑那样,做一个野鬼。”

“那也比被烧成灰烬好!”

他们沉默了。那男子猛地站起,他身材极高,头一下磕在了门楣上,“你不逃,我自己逃!”他道。

阿登默不作声。那男子攥着拳,看着阿登,忽地转身跑走了。阿登回头看着翦娟,道:“他要逃走。”

翦娟赤着脚,从床上下来,抱着膝坐在阿登身边。阿登忍不住哭起来,道:“逃不走的,阿虎你逃不走的,那么多年,每个想逃走的茶鬼,都被烧成了灰!”

翦娟把手抬起,搂住了阿登的肩。阿登又哭道:“就算偷到‘碧茶乳’,逃走了,也不过像梅姑那样,孤伶伶的,有什么好!”

那天夜里,阿虎把木桶抛掉,钻入了“碧沉”的树根下。阿登和翦娟坐在一片绿叶上,心中忐忑不安。时间似乎极慢、极慢,阿登清楚记得梅姑逃出时的情景,她化成一团绿色的火,从地底冲了出来,眨眼间消失在遥远的天际。但五百年来,就只逃出了这么一个茶鬼,更多的茶鬼被那黑色的地狱之火烧成了灰,被风吹散,永远地消失在天地之间。

突然,“碧沉”下的泥土动了动,阿登紧紧握住了翦娟的手。泥土爆开,一团火冲了出来,但那是黑色的、透明的火焰。阿虎被那火焰撕咬着,在夜空下挣扎、呼喊,阿登尖叫了一声,她松开翦娟的手,向阿虎飘去。“不要!不要去!”翦娟喊道。但阿登已冲入了那团火焰之中,她紧紧地抱住了阿虎。那黑色的火“嘶嘶”地笑着,将阿虎和阿登吞噬。翦娟想尖叫,想唤来黑色的风,把这黑色的火吹灭,但她叫不出来,她早已不是那个能够用尖叫来毁灭世界的翦娟了。

次日清晨,癞蛤蟆阿富带着两小堆灰烬来到了茶鬼村。它鼓起肚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噗”地一声,把那两堆灰烬吹散。它“呱呱”地笑着,道:“蠢啊!蠢啊!蠢啊!再等三天,主人就会把你们放了。蠢啊!蠢啊!蠢啊!为什么要逃呢?蠢啊!蠢啊!蠢啊!那时我就能和主人一起升上天界!好啊!好啊!好啊!”

三日之后的深夜,阿富领着茶鬼们向“碧沉”飘去,他们在树下站住。月上中天时,褚� �霞和周寂川钻入了土中。“碧沉”开始枯萎,——“碧茶乳”如同“碧沉”的血液,被取去之后,“碧沉”就要死去。巨大的绿叶变得枯黄,从空中飘下,把方圆百里的山野都遮盖了,花朵凋谢,空气里弥漫着花朵死亡的气息,那是一种腻人的甜香。

茶山上的茶树,也都随着“碧沉”一起枯萎了,鸟兽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从巢穴里跑了出来。

终于,褚乘霞和周寂川从地下冲了出来,全身上下都闪烁着绿色的光芒。褚乘霞手里提着一只大老鼠,他“哈哈”笑道:“赵叔牙啊赵叔牙,你真是不自量力,居然想来分一杯羹,枉自送了性命!”他把那只死老鼠抛下,与周寂川携手向天上飞去。

阿富在地上又跳又叫,他喊道:“呱呱呱!主人,还有我呀!呱呱呱!别把我抛下!”周寂川一弹手指,一团绿火从他的指尖飞出,把阿富烧成了一堆白骨。

翦娟觉得地面越来越热,她一低头,看见熊熊烈火正从地底升起,那黑色的、透明的烈火,像地狱之王的长舌,翻卷着,瞬间冲出地面,将所有的茶鬼吞噬。

烈火将翦娟攫住,把她猛地抛入了夜空。她感到背部一阵阵灼热,接着,燃烧的剧痛撕碎了她的意识,像有千万把尖刀,同时把她柔弱的身躯划开,不,她已经没有身躯了,这地狱之火,正在燃烧、正在划开的,是她的灵魂。

她看到在“碧沉”枯死的枝干上,一滴绿色的露水正要滴下来,怎么还会剩下这么一滴,那是“碧沉”为她留下的吗?她伸出手掌,伸出她那已被地狱之火烧得乌黑的、没有手指的手掌,去迎接那滴从“碧沉”的枝干上落下的露水,她接住了,一阵清凉的潮水涌遍了她的全身,这不会就是“碧沉清露”吧?这真的是“碧沉清露”吗?她看见她的手指生了出来,像春天的葡萄藤,卷曲着,仿佛有些畏惧和羞怯,但它们在长,那十根美丽的手指,那十根指甲是绿色的美丽手指,很快长了出来,她看见自己身上也闪烁出了绿色的光芒,她轻抚自己的脸,它已变得像从前那样光滑而柔嫩,她想起自己六岁时第一次进入茶山时的情景,还有那首采茶歌,她忍不住尖声地唱道:“采茶复采茶,采采黄金芽。纤指摘翡翠,微烟散彩霞。采茶复采茶,采采黄金芽。纤指摘翡翠,微烟散彩霞。……”她不停地唱下去,起风了,是和暖的春风,天空下起了绿色的雨,把地狱之火浇灭,那些枯黄的叶片,重又变得翠绿,飞上“碧沉”的枝头,那些凋谢的花,也冉冉升起,重新在枝叶间绽放,而那些已经枯死的茶树,也都重新长出新的绿叶。褚乘霞和周寂川被这风儿一吹,都从天上掉了下来,现出他们的原形,原来一个是山猫,一个是野猪,他们在地上乱窜,被茶鬼们用石头砸死了。

翦娟轻轻地落在“碧沉”的树梢上,鸟兽们都围了过来,无数粉蝶,拖曳着月光,慢慢向翦娟聚拢,它们不停地落在翦娟身上,不停地落着,落着……

镬八公从乱坟岗子寻回翦娟,把她埋在了梅姑的墓旁。后来,常常有采茶人,看见一个美丽的女神,赤着脚,在茶树上飘行,凡是她飘过的地方,茶树就长得格外的好,她的衣衫,像晨雾一样洁白,她的脚踝,像露珠一样,圆润而晶莹。

01:42 03-11-27(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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