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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二)

我躺在大副的床上,做梦和呕吐。在做梦和呕吐之余追忆似水年华。大海对大陆的敌视太固执了,我不彻底吐干净大陆,大海似乎执意不肯收我。我觉得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吐了,除非把胃也吐出去。但我不太愿意把我自己吐掉。我知道我的心智已经迷乱了。这全是晕海闹的。为了走向大海我只能接受这样的仪式。向往大海最热烈的当然还是林康。即使在怀孕的日子林康也没有停止对大海的憧憬与展望。她憧憬大海时的静态十分动人,眼睛闪烁干净的光,鼻头亮晶晶的。我曾问过林康,你到底喜欢大海什么?林康回答我说,她就是喜欢在海边花钱。林康说这话时腆着大肚子,一遍又一遍设想我成为亿万富翁,我们的别墅从大连一直排到三亚,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都要在地图面前比划半天。

林康怀孕的日子我正潜心于一样重要事件,我开始研究我的家族史。在一个不期而然的宴会上,我意外得到了奶奶的消息。这是一个晴天霹雳。对我个人,对我的家族,这都是一个晴天霹雳。奶奶的消息为我研究家族史提供了可能和良好契机。

就我的家族而言,即使在父系社会,奶奶永远都是最重要最基础的一环。但父亲从没有对我提起过奶奶。由于奶奶这一祖系形象的空缺,父亲显然经不起推敲。用我们家乡的一句格言来概括,好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是一位年迈的远房亲戚向我提起了我的奶奶。他喝了四两洋河大曲。这种烈性汁液使他变得心直口快。他把我拉到一边,神秘地说,你有个奶奶,是你的真奶奶,她还活着,在上海。远房亲戚用六十度的眼睛盯住我,压低了声音说,你不是我们陆家的人,你是个东洋鬼子。他喝多了,我不会太拿他当回事。第二天中午,年迈的远房亲戚带了一家老小到我家里来谢罪。他用巴掌掴扇自己的面颊,大骂自己老糊涂,大骂自己满嘴胡话。而父亲在整个过程中一言不发。父亲坐在椅子里,神色相当古怪。父亲最后说,三叔,我也没有怪你。一屋子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静了下来,都望着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酒话恰恰是历史的真面目。历史在酒瓶里,和酒一样寂寞。历史无限残酷地从酒瓶里跳出来,带着泡沫与芬芳,令我猝不及防。一部真实史书的诞生过程往往又是一部史书。这成了我们历史的特色。我们在接受每一部历史之前都要做好心理准备,会有下一个面目全非让我们去面对。“三叔”听了父亲的话便安静下来。两只肩头垂下去,一脸沮丧,如一只落水狗。这往往也是道出历史真相的人最常见的格局。“三叔”缓缓退出我家门槛,自语说,我老糊涂了,我老糊涂了。

空旷的堂屋里只剩下我与我的父亲。我们对视了。这种对视有一种灾难性质。父亲与我的目光一下子超出了生命范畴,发出羊皮与宣纸的撕裂声。巨大的孤寂在我们的对视中翻涌,拉开广袤平川,裂开了参差无垠的罅隙。刹那间我就想到了死亡。一种生命种姓被另一种文化所宣判的死亡。这样的发现是致命的,迅雷不及掩耳。父亲故作的镇静出现了颤抖。他的整个身躯在那里无助地摇晃。后来他走到房间里去,在没有光的角落打开许多锁。他用多种秘密的钥匙把我引向历史深处。父亲最终拿出一个红绸包。红绸包褪了色,如被阳光烤干的血污,发出不匀和血光。父亲解开红绸,露出一张相片,是发黄的黑白相片。一个新文化旧式少女,齐耳短发,对襟白色短襦。完全是想象里“五四”女青年的标准形象。

是奶奶?我说。

是奶奶。父亲说。

在哪儿?

她死了。

她活着,在上海。

她死了,父亲大声吼叫,这个世界上没有上海!你奶奶死了!

我和父亲再一次对视。父亲的眼睛顷刻间贮满泪水。父亲的泪光里有一种肃杀的警告与柔弱的祈求。我缄口了,如父亲所祈盼的那样。在这个漫长的沉默过程里,我的心裂开了一条缝隙,里面凭空横上了一道冰河。我甚至能看见冰面上的反光和冰块与冰块的撞击声。我听见父亲说,不要再提这件事。父亲说完这句话似乎平静了许多,伟大领袖那样向我指出:只有两种人热衷于回顾历史,要么是傻子,要么别有用心。

林康在这样的背景下怀孕让我无法承受。在她的面前我尽量不露痕迹,却越发心事沉重。对着林康的身子发愣成了我的伤心时分。她的腰腹而今成了我的枷锁。生命没有那么大度,它绝对不是一个世界性、全球性的话题。种族是生命的本质属性,正如文化是生命力的本质属性。种族与文化的错位是我们承受不起的灾难。

林康怀孕之前正和她的老板打得火热。她到底辞去了出版社的公职,到亚太期货公司参与世界贸易去了。她守着一部粉色电话,坐在电子终端面前,对抽象的蚕丝、红豆、小麦、石油实施买空卖空。她先做日盘,在老板的建议下她改做了美盘。也就是说,为了适应中美两国十三个小时的时差,她不得不在每晚八点三十赶到她的交易大厅。这对已婚女人来说无论如何是不同寻常的。她和我说起过她们的香港老板。她的老板是个混血儿,支那血统与威尔士血统各占二分之一,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普通话。这一点和林康极为相似,她能说一口好听的普通话和英语。林康说起她的老板嗓音都变了,像她十九岁那年。事情到这里当然很不妙。后来她突然再也不提她的老板了。身上的香水气味却日益复杂。她什么都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也认定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什么都明白。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林康的身孕有极大的可疑性质。不过我很快沉住气了。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如果和我一个熊样,一切平安无事;如果是四分之一威尔士加四分之三支那血统的小杂种,林康自己会料理自己。她受过高等教育,这种自尊和良知她应当有。我只能生一个孩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不幸的事立即发生了。林康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却开始了家族血源的艰苦寻根。我的内心进行了一次极大逆转,我甚至巴不得林康怀上一位英国小绅士。我会爱他。他的生命之源毕竟没有屈辱。

康,你怀的孩子是我的吧?有一天我终于问道。

呆样子。

你回答我,是我的吧?

不是你的是谁的?呆样子。

你他妈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拍案而起,破口大骂。

你知道什么了?

你说,孩子是谁的?

是你的。

是我的?我他妈才操了你几次?

林康不吱声了。她陌生地望着我,脸上红得厉害。她终于掉过脸去,我知道她不习惯我这样说话。下作,林康轻声说。我走上去叉住她的头发,我想我的内心彻底乱套了。你说,是谁的?

你的。

你和他睡过,我他妈什么都知道!

我和他睡过,但孩子是你的。

孩子是那个狗杂种的!

是你的。他答应我用康乐套的。

我给了她一个嘴巴。

我知道对不起你。

你给我做掉。

孩子绝对是你的,我向你发誓,康乐套是我亲手买的,日本货,绝对可靠。

我又给了她一个嘴巴。——你给我做掉。

我不做,林康捂着脸突然加大了嗓门,要离要散随你的便,我不做,你这狗杂种,你休想!我就要生,让你看看是什么狗日的种!

那段骚乱的日子我专程赶到上海。我的掌心握着那张世界著名的上海市交通图。我在吴侬软语里走过无数街巷里弄。我一次又一次摊开地图。我知道我的奶奶就生活在这张地图里面。打开地图我就热泪盈眶,憋不住。我行走在上海大街上,我的心思空无一物地浩瀚,没有物质地纷乱如麻。数不清的悲伤在繁杂的轮子之间四处飞动。我奶奶的头发被我的想象弄得一片花白,她老人家的三寸金莲日复一日丈量着这个东方都市。我设想我的奶奶这刻正说着上海话,我倾听上海人好听的声调,感动得要哭。可我听不懂上海话,正如我没法听懂日语。我在夜上海的南京路上通宵达旦地游荡。我尽量多地呼吸我奶奶惯用的空气。我一次又一次体验上海自来水里过浓的漂*气味。因为寻找,我学会了对自己的感受无微不至。每一次感受奶奶就靠近一次,我的胸中就痛楚一次绝望一次。十一天的游荡我的体重下降了四公斤。感觉也死了。我拖着皮鞋,上海在我的脚下最终只成了一张地图,除了抽象的色彩,它一无所有。我相信了父亲的话,这个世界上没有上海。上海只是一张地图。它是真正意义上的地图,比例1∶1,只有矢量与标量,永远失去了地貌意义。但上海是我奶奶巨大而遥远的孤岛世界。她老人家的白发在海风中纷乱如麻,她老人家站在岸边思乡。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上海就是我奶奶的天涯。人类的宇宙只有一个中心,那就是家园方言,也就是地图上那一块固定色彩。世界就是沿着家乡方言向四周辐射的语言变异。

那个下雨的午后我独自一人向上海火车站步行。上海的雨如上海人一样呈现出矛盾格局。我的头疼得厉害。巨大的广告牌不停地提醒我上海的国际性质。我一步一回头。在雨中我一步一回头。我一次又一次回头。我对所有老年女性呈献上我的关心与帮助。她们用警惕的目光注视我,捂着包离我而去。大上海像水中的积木。空间把我们这个世界弄坏了。空间的所有维度都体现出上帝的冷漠无情。我坐在火车站二楼茶座里,透过玻璃再一次注视这个茶色城市。上海在玻璃的那边无限安宁。我的心胸空洞了。悲悯汹涌上来。这股浩淼的悲悯成了我上海之行的精神总结。我捂住脸,失声痛哭。我在巴掌后面张大了嘴巴不能自已。我的四公斤在上海消失得无声无息,只在我脸上留下多余的黄色皮肤。历史在这里出现了裂口,被斩断的疼痛鲜活热烈地对我咧开牙齿。火车带我去了北方,那里有我的故乡。火车在拐角处伤心地扭动,上海向南方遥遥隐去。我坐在车窗下记起了父亲的话,这个世界上没有上海。我记住这句话。多年之后我将把它告诉我的子辈。

奶奶那一年十七岁。这个年龄是我假定的。我坚信十七岁是女性一生走向悲剧的可能年龄。十七岁也是女性一生中最薄弱的生命部分。我奶奶十七岁的夏季酷热无比,这个季节不是虚拟的。如果一定要发生不幸,夏季一定会安静地等在那儿,不声不响做悲剧的背景。奶奶刚放了暑假,在家里歇夏。奶奶的父亲是一位极有名气的乡绅,他从镇江带回了那台留声机。那台手摇式留声机整日哼一些电影插曲。奶奶的夏天就是伴随那台留声机和西瓜度过的。奶奶大部分时光坐在屋里,无聊地望着头顶上的燕窝。奶奶的雪白手臂时常体会到红木桌面的冰凉。那种冰凉极容易勾起少女的伤春情怀。按照常识,这时候她心中无疑出现了一位男人,某个电影男演员或她的英文教师。她老人家那年的上衣应当是白色的,喇叭裙当然选择了天蓝。齐耳短发,整天无精打采。有一副忧郁动人的面侧。这种设想是那张惟一相片的精神派生,没有史料意义。

奶奶的忧郁在秋季即将来临时结束了。夏季的末尾我奶奶再也没有心思忧心忡忡。原因不复杂,掐一掐指头也能算出来,日本人来了。日本人到我们故乡的有关细节,我在另一部作品里作过描绘,大致情形就是这样:

日本人的汽艇缓缓靠岸。表情凝重的日本人在石码头一排排站好,不久围过来好多闲人。他们兴奋好奇地看着一群人咿里哇啦地挺胸、立正、稍息、归队。这时候不远处的小阁楼上突然有人喊,日本人,是日本人!人们相互打量一回,轰地一下撒腿狂奔。大街上彼此的推拉与践踏伴随尖叫声使胳膊与腿乱作一团。小商贩们的瓜果四处流动,茶碗与成摞的瓷器惊恐地粉碎,发出失措无助的声音。日本人没有看中国人的狼狈相。他们没兴趣。他们目不斜视,表情严肃。他们排成两路纵队,左手扶枪右臂笔直地甩动,在楚水城青石板马路上踏出纪律严明的正步声:哒。哒。哒。哒。

《楚水》第三章

悲剧(似乎)总是发生在偶然之间。所谓偶然就是几个不可回避碰到了一起。这才有了命,才有了命中注定。作为史学硕士,我不习惯依照“规律”研究历史。历史其实是一个浪漫主义诗人,他兴之所至,无所不能。历史是即兴的,不是计划的。“历史的规律”是人们在历史面前想象力平庸的借口。历史当然有它的逻辑,但逻辑学只是次序,却不是规律。

对于中国现代史而言,日本是一个结。而对于我们陆家家族而言,日本人板本六郎是另一个结。

板本六郎在夏日黄昏随小汽艇来到了楚水。一路上没有战事。作为这支小部队的最高指挥官,板本六郎的注意力不在岸上,而在水上。中国河水有一种忧郁气质,习惯在安分中逆来顺受。日本汽艇驶过的水面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疤,使清凉变成一种视觉上的灼痛。板本六郎坐在汽艇的顶部,身边是机枪手大谷松一。板本六郎军帽后的挡阳布在夏风中跃动,不时拂动后脑的中国风,给他一种柔和动感的凉爽。

县府的投降使占领形如儿戏。战争就这样,一寸土地有可能导致大片死伤,而大片疆域也可以拱手相让。日本人进入楚水城首先做了两件事:一,受降;二,到大雄宝殿拜见菩萨。日本人的这两件事完成得极为肃穆,这两件事本身却互相矛盾。是一种大反讽。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板本六郎的这次宗教活动是麻木的。他不相信中国菩萨能听得懂日语祷告。他的祈祷总体上心不在焉。他无限意外地,也可以说无限惊喜地看见了这样一副对联:

杨柳枝头净瓶水

苦海永作渡人舟

板本看见了两行好书法。板本走过去,他投入了另一种宗教。板本的心智在皈依,是一种幸福细软的文化靠泊。

书者用的是赵孟笔意。撇捺之间有一种愉快飞动。盼顾流丸,杳然无声,风情万种,得尽风流。书者对汉字的分布与解意释放出晓通人间烟火的真佛灵光,苦行之中隐逸着一种大幸福与大快乐;操守与自律里头又有一种大自在与大潇洒。每一个字都是佛。在这样的小地方隐藏着这样的大书家,完全符合中国精神。怀瑾握瑜历来是中国人的胜境。板本六郎找到住持,行过礼,在纸上写道:对联写谁?住持看了半天,明白了他的意思,接过笔,写下三个字:陆秋野。

寻找陆秋野没有费板本六郎的工夫。板本六郎只身一人于次日下午登门拜访。陆秋野不在家。他的女儿婉怡孤身一人坐在红木桌旁读书。陆秋野的女儿抬起头,看见过廊里一位戎装日本人从天而降,她的眼睛顿然间交织着无限惊恐。下人张妈手执抹布,僵硬地注视了这次历史性对视。张妈后来成了我们家族史里的关键人物。历史就这样,每过一段时间就把一个奴才推到无比重要的位置上去。历史被下等人的观察与叙述弄得光彩夺目,而历史本身则异样寻常。

陆秋野的女儿婉怡是在日本人立正、向后转走后坐下去的。她自己一点也不记得什么时候站起身子的。婉怡坐下后大口喘气。张妈丢下抹布不停地揉小姐的胸脯。小姐说,张妈,张妈,张妈。太太从后院进来时小姐已经安顿好了。太太吩咐下人用桑木门闩闩死大门,脑子里不停地问,出什么事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婉怡就是我奶奶。这个父亲当然知道。但了解历史的人易于规避历史。人类完全把自己弄坏了。我想父亲对这一细节比我更为了解。那一年冬天母亲向我叙述一九五八年,那是母亲怀我的日子。她刚怀上我,父亲就逼她去医院做人流。这一细节不同寻常,它至少表明了父亲对家族史的了解程度。对历史的洞察引起了父亲内心的种姓慌乱。知父莫如子。林康怀孕后我坚信我了解了父亲。我再说一遍,这已经完全超越了生命范畴。种姓文化在这里无限残酷地折磨父亲的过去完成与我的现在进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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