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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七)

“*”时期这样的游戏一直陪伴着我:找几个蚌壳漂在澡盆里的水平面上,父亲指着澡盆向我灌输了海洋这个大概念。我弄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也许是太孤寂了。“*”是父亲的生命史上最痛苦的章节。他清楚地看到自己不能入党了。这还在其次,大革命如火如荼,父亲不能革命,也不能反革命,甚至不能被革命,他是一只死老虎,除了有限的陪斗,他一直被排斥在革命之外。这使他伤心伤肝伤胆。父亲或我们的父辈在本质上是不会“出世”的,他们渴望入世,他们鞠躬只作军前马,九死一生终不悔。父亲的晚年成了一个真正恬淡的人,到了无为之境。他经历了极其痛楚的心灵磨难。这段历程不是来自《庄子集注》,恰恰来自“*”。“*”是父亲的绝对噩梦,尽管他承受的并不是“浩劫”。

父亲向我讲述大海。父亲一次又一次用“看不到岸”向我描写海洋世界。现在想来这里头蕴涵了他的绝望与怅然,也蕴涵了多年之后我的大海之行。“看不到岸”毕竟是以超越视觉极限做前提的。依照父亲神一般的启示,我把澡盆想象成海,从比例关系出发我只能用一只蚂蚁来替代自己。也就是说,这时候蚂蚁就是我了。我不知道蚂蚁能否从此岸看到彼岸。这时候我望着水里自己的倒影不知所措起来。我不得不指着倒影追问父亲,那个“我”到底是谁?

想象力的最初发展必然导致自身的疑惧。这完全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个游戏的当天晚上我曾问父亲,我是从哪里来的?父亲说:“捡的。”我说,从哪儿捡的?父亲说:“垃圾堆里。”我说,为什么是垃圾堆?父亲说:“被人扔了,用报纸裹着。”我说,是谁扔的?父亲说:“生下你的人。”我说,从哪儿生的?父亲说:“胳肢窝里。”我说,胳肢窝又没有洞,怎么生得下来?父亲说:“用刀割。”我就拿来一把张小泉牌剪刀,对着自己的身体剪了过去。父亲夺下剪刀,对我说:“出去玩。”这样的对话贯穿了我的童年,它使我忧郁。

童年的忧郁一直与生命的本体有关。我坚信大部分中国儿童有过我这样的精神负担。我们没有答案。父亲或母亲在山穷水尽时一律用“出去玩”来打发儿童的哲学忧郁。中国的父亲不太愿意交代自己与儿子的渊源关系。这里头可能有一种种性脆弱。中国父亲一律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大异于自己,产生“鸡窝里飞出金凤凰”这样的质变效果。所以我只能望着澡盆里的蚌壳,在大海里漂荡。我的海洋世界是那只童年澡盆,它决定了我的忧郁气质与未来的写作生涯。

忧郁质一直陪伴着我,直至我有了与夏放的外遇。外遇使我开朗起来。这使我立即发现我是一个十分肤浅的家伙。我马上又尝试了与其他女人花好月圆。我相信了这样的话:十个女人九个肯,就怕男人嘴不稳。我可是一个不多话的男人。我这样的男人完全适合*纵横的都市时代。她们可不担心我“说出去”。林康在家里怀孕,我在外头“搞”,真是两头不误事。

我不知道我怎么就变成这样。看来外遇真是魅力无穷。它让你欲罢不能。外遇是这样一种东西,它有始无终。它使你在与任何适年女*往中学会以艳丽的眼光看待人生。我不放过任何机会。我坚信男人和大部分女人(女孩)之间有着无限可能。我正是在这个理论基础和认识背景下认识王小凡的。是在那个综合性大学的知行楼前。王小凡,女,芳龄十九,大三物理系,北京人氏,身高一米六一,体重六十公斤,皮肤微黑,双眼皮,黑眼珠,翘鼻头厚嘴唇,脸上常有热爱生活的新鲜表情。我碰上她时她正在看英语书,眼神里是强迫记忆的样子。我看着不错,就走了上去。我一走上去其实她就完了,她还能有什么好?

我们接吻是在当天晚上。学校正放了暑假,适合偷鸡摸狗。在王小凡面前我再次证实了自己实在是个下作无耻的东西。我的主题非常明确,上床,尔后完成苟且事。但我不急,过程是要紧的。现在想来我真是过分了,什么女人我不能找,偏偏找这样一个姑娘。不过我没办法,处在这样的时候你不搞就是别人搞。与其别人搞,不如我来搞。这是哲学,也是诗。

上床是在第三天下午。从后来的实践看,这个过程显得过于保守。爬进大楼,撕掉了宿舍门上的白色封条。我们躺在了她的小木床上,通身上下都是汗。胡乱吻了一通,我悄声说,好吗?她懂我的意思了,头枕在枕头上,闭上眼,她就点点头。我就往上撂她的绿方格摆裙。她夹住了。我拽了一把,她又夹了一回,她的脸红得厉害,已是春色盎然。她闭着眼极小声地说,你先下去。我就下床,在水泥地板上踱步。她又说,把帐子放下来。我就放下来。她说,用夹子夹好。女孩的这种仪式让人幸福让人心酸。我听见蚊帐里许多细碎的声响,后来安静了。我反而不知所措。做深呼吸。这时候她说,上来。这两个字她说得极柔嫩,却是如雷贯耳。我猜得出里面的自然景色。我伸进头去,她和我对视,也不眨巴。眼睛里黑是黑,白是白,光明透亮。她伸出手来,握住了我。她把头侧向了里边,说,用那个,我插到枕头下面,摸出了一串避孕套,一大串,是一个又一个圆。我说,你怎么会有这个?你别问,她说。她这样说我不开心。我弄不清我和她到底是谁在捕猎谁。我们开始了。她咬着下唇,只是转动头部,黑发如液体一样波涛汹涌。小鸽子,你这个小鸽子,我说。——你,她文不对题地说,——是你。

这次性经历对我意义极大。可以用这个词:铭心刻骨。有一瞬间我产生了这样的幻觉:我不是我了,我成了板本六郎。在身体下面呼应我的不再是王小凡,而是婉怡。这个念头不可告人。我坚信伴随着性行为所产生的错觉时常就是人们力图回避的历史。历史会在男人的性经历中惊奇地复生。男人应当警惕自己的*望。这是大事。男人应当慎而又慎。亡灵在我们的躯体上复魂可是骇人听闻的,一不小心便会把自己扔到“多年以前”。

因为这个念头作祟第二回合我就心绪不宁。小凡看出来了。我们草草完成了第二章节。小凡为我擦汗。她用肘部蹭我一把,嘴里说,嗳。我嗯了一声,顺势想吻她。她侧过头去,说不要。我却收不住心思,内心不停地模仿阴暗的错觉。我躺在那里,喘息和流汗。想老婆了吧?小凡说。不是,我说,不是。那想什么,小凡说,看你脸上的样,像解放前。我说,我就想解放前。小凡却笑起来,侧过身,吻起了我的胸部。我突然就升起了一股怒火,把小凡摆平,骑上去。这一个回合来得山呼海啸,身体发出了撕裂的声音。你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我命令说,你快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小凡快活得发疯了,她的身体风铃一样摇荡起来。疯了,疯了,小凡说,你疯了,你疯了。

在想象的那一端,婉怡终于怀孕了。她怀上了我父亲。屈辱同样可以产生生命。在这里我想做点补充,婉怡的怀孕板本六郎最终未能知晓。他死于一场小规模狙击战。战争就这样,它从不念及文字或故事,它从不在乎当事人是不是某个故事的承担者。它让你三更死你就活不到五更。战争为我的叙事留下了无限空缺,几辈子都补不完。我在上海寻找奶奶的绝望里多次想起过板本六郎。我想念他,这个毁灭我们家族的魔鬼。他是我的爷爷。我在大上海的马路一次又一次设想板本六郎六十至七十岁的老人模样。这样的想象让我断肠。我伤心至极。民族和国家绝对不是大概念,它有时能具体到个人情感的最细微部。让你脆弱神经背起一个民族或某个历史时代,让你在不堪重负里体验他们的伟大,这个哲学结论让我越发酸楚。上海是个令我畏惧的城市。到了上海我就要发疯。我想念我的奶奶,我亲爱的奶奶婉怡;我想念我的爷爷,狗娘养的死鬼爷爷。他们的陈旧面容和青春轮廓充斥了我的胸间,相互依偎,相互敌对,在我胸中东摇西拽。我听得见肠子被扯动的痛楚声响。我今天依然在痛苦。我想告诉别的史学家,中国现代史实际上远远没有真正结束。

我奶奶婉怡是在中国现代史里怀孕的。她在一个午后晕厥在过廊的木质栏杆旁。她的脸灰白如纸,她的表情像一张纸钱在半空无声闪耀。醒来时她老人家躺在竹榻上。手腕被任医生握住,放在了膝盖处。任医生极细心地问切,最后站了起来。陆秋野说,怎么了?任医生就是不开口。陆秋野说,要抓什么药?任医生最后说,也不要吃什么药,她只是虚。陆秋野问,她到底怎么了?蓄了须的任医生望着大厅里的中堂画轴,却又忍不住回过头来看望婉怡。婉怡低声说,爹,你陪任医生去喝茶,我不会病的。任医生没有喝茶,匆匆告退了。等下人都下去,婉怡躺在那里开始无声地流泪。婉怡说,娘,谁让你们喊医生了?我哪里就能死了?我还怎么活?太太怔了半天,脱口竟说,你不来红了?婉怡说,都二十三天了。太太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依照顺序,下面的叙事自然要涉及到父亲。这是一个极困难的话题。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父亲是板本六郎和婉怡的儿子,这个不须赘言。从血缘关系上说,父亲应当是陆秋野的外孙。而在我的家族史里,父亲一直叫陆秋野爹。关于这一点我在下面要做介绍。这个不伦不类的尴尬局面当然是日本人板本六郎强加的。我不知道我的这部作品有没有机会译成日语,我当然希望板本六郎的家族成员能读到它。我想对他们说,人类是每一个人的人类,人类平安是家族安宁的最后可能,对此,我们每个人责无旁贷。

婉怡九个月的孕期,太太则怀孕了九个月。这对于陆府是一个巨大的难题,但除此别无良策。陆府里的下人们很快就听说,太太“老蚌得珠”了,二茬春,又有喜了。这样的谎言当然是做主子的编出来的。说谎的人历来对谎言十分自信,尤其是做主子的。陆府的主子们坚信下人们不知详情。他们生活在谎言里,煞有介事。他们羞愧万分地演戏。这一年陆府里的植物分外妖娆,后院的大芭蕉与藕池里的巨大叶片都展示了一种特别旺盛的血运,在阳光下面反射出耀眼光芒,碧油油上了一层蜡。陆府的这一年总体上说异乎寻常,鬼鬼祟祟地富贵,鬼鬼祟祟地宁静,鬼鬼祟祟地装模作样。这一切全因为父亲。

婉怡的生产没有戏剧性,由于奶奶年轻,父亲的出生出奇顺当。为她接生的是下人张妈。因为掌握了主人的秘史,张妈就此走进了我们的家族,并成了我们家族中飞扬跋扈的女人。人们怕她泄密,而最终泄密的恰恰正是这个女人。当然,这并不要紧。要紧的是陆秋野,我一直没能弄明白他第一次见到父亲时是何种心理。我没法设身处地。我不能确定具体的日子,但事实是,这一天肯定有过。有一点我想过多次,陆秋野一定产生过掐死父亲的可怕念头。我认为这一猜想符合中国史。只有这样才能“一了百了”。父亲能活下来无疑归功于婉怡。是婉怡伟大的母性挽救了父亲。人类的本性与历史规则之间仅存的这样一条缝隙让父亲抓住了。父亲的苟活得益于此。父亲的不幸更原始于此。婉怡为她自己生下了一位弟弟,但是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孩子弟弟。作为家族史成员,我靠直觉可以肯定这个历史结论:陆府终于又编造了一个谎言,婉怡顺应这个谎言即将永远离开楚水。历史就这样,一旦以谎言作为转折,接下来的历史只能是一个谎言连接一个谎言。只有这样,史书才能符合形式逻辑,推理严密,天衣无缝。在我成为史学硕士后发现了这样一条真理:逻辑越严密的史书往往离历史本质越远,因为它们是历史解释者根据需要用智慧演绎而就的。真正的史书往往漏洞百出,如历史本身那样残缺不全。

我又说起了这样空洞乏味的大道理。说得又平常又冷静。其实这时候我已经再一次泪流满面。我不知道我哭什么。我坐在台灯下面。小闹钟里红色秒针在机械地数时间。我想起了我奶奶永远离开家门的那个清晨。我坚信是清晨,我们家族最要命的事件都发生在清晨。天刚刚亮,只能看见行人的大致阴影。小船靠泊在后院的石码头,四处布满露珠,凉意逼人。婉怡的疲惫身躯打了一个寒噤。婉怡走向石码头,她在楚水彻底失去了生存的基本与可能。我知道婉怡这时候已经没有痛苦了。她无限麻木,但听觉却灵敏起来。她听见了桨橹的欸乃声。我奶奶踏上木船,世界摇晃不定。远处有公鸡打鸣。婉怡听见船工打饱嗝的声音,船就向河心滑去。婉怡回过神来,伤心往上涌,绝望往上涌。我奶奶望着陆府的黑色轮廓一股热血就冲了上来。她坍塌了下去,倒在船舱。醒来天已大亮,婉怡轻声说,娘,孩子,娘,孩子。这时候初升的太阳浮于水面,我奶奶对着河面尽头血红色太阳大声说,天啦,天!后来船拐了一个弯,婉怡,我的奶奶,消失了。水面上只留下风,留下一道长长的水迹,一块水疤。风后来把那块水疤又吹皱了。水面重新呈现常态,千万年亘古不变的常态。这种液体常态永垂不朽,不对我说一句话。它连系了我的乡村梦与伤心的大上海。

作为补充,另一个细节不能不交代。事情发生在抗战胜利之后,是一个雨夜。子夜过后靠近凌晨。四个湿漉漉的黑色男人敲响了陆府的大门。陆秋野正在梦中。醒来时额头正中央顶了个圆。是盒子枪的枪口,又硬又凉。陆秋野听见有人低声说,不许动,跟我们走。外地口音,无比严厉。陆秋野被捂上嘴,由四个人架着,走了很远。在一条水沟旁他们停止了脚步。这时候大雨滂沱。外地口音命令陆秋野跪下,从他嘴里拉出布团,而后问,叫什么?陆秋野说,陆秋野。陆秋野就听见那人说,我代表人民,判处汉奸陆秋野死刑。陆秋野没有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叭的一声。陆秋野的故事在一九四五年戛然而止。

但历史把那把盒子枪的回声留给了父亲与我。在我研究家族史之前的漫长岁月,父亲提起陆秋野时总是说你爷爷。父亲对历史的故意隐瞒让我体验到了历史的可怕。我时常在下雨的子夜失眠,看见历史站起了巨大身影,以鬼魂的形式向我逼近。我一不小心就能看见我“爷爷”太阳穴处的枪眼,雨水把血迹冲干净了,枪眼翻了出来,一片焦黑,依稀闻得见肉丝与骨头裂口散发出忧伤肉香。这样的时刻我会无助地战栗,孩子一样渴望亲吻与拥抱。我忘了自己是男人,在黑色的房间里东躲西藏。我常为这样的举动羞愧,面对亲友都难以启齿。

这一切瞒不过林康。她不止一次当着我父亲说我“神经病”。父亲笑得很大度,满脸都是当父亲的笑。父亲的笑容替代不了我的感受。我知道生活严重地来了。天下的妻子都是这样一种东西,她们在男人的空间里无所不在,她们对男人的隐私无微不至。但林康不知道我的身世,谢天谢地。许多夜里我想把历史真相告诉林康,我早就不堪重负了。但我不敢。在那个夏季我时常独步街头,锐利的阳光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在阳光里我凭空思索起身体内部血液的流动模样。我觉得弄清楚它们于我十分重要。我想不出头绪,但我认定血液在我的体内东抓西拽,是一只手的样子。这只手攥紧了我的生命。

大街上热浪滚滚,高层建筑安安静静,投下巨大阴影。五颜六色的金童玉女出入在商店与商店的广告牌下面,却比隐藏在夜色里更让我觉得陌生。炎热的夏季我备感孤寂,一切都松软无态,连同时间一起,敷散开来,收不住筋骨。在这样的时刻我决定看看自己的血液。我急于了解他们的颜色与形状。我决定回去。我在街头走回家的路,一边流汗一边看自己的影子。夏日的影子真鲜明,这是夏季送给我的惟一礼物,但带不回家。一进家门上帝就把它收走了。我进了家门取出一只搪瓷盆,瓷盆里贮满清水。水极干净,接近于虚无。我用菜刀在手腕上划下一刀,血排着长队,呼啸着冲入搪瓷盆。他们无限抒情地洇开来,寓动于静,飘飘浮浮,如七月里的彩云,变幻苍狗与红马。我的血止不住,他们争先恐后,在空中划了一道鲜红的弧线直奔自由而去。我无端地恐惧了。但我找不到那只手。那不是刘雅芝的手。我明白那只手不会出来,它捏着我的血管,在我的肉体深处惹是生非。

林康从房间里走出来,腆着她的肚子。林康望着一盆子血水惊呆在那里。怎么了?林康说,你怎么弄的?我的手,我说。你的手不是好好的?我想找到那只手,我说。——神经病!林康没好气地撂下了这句话。(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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