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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的棉花糖(三)

热带雨林远不只是空中看到的那种妖娆。大色块的绿颜色被泼洒得铺天盖地。瘴气与潮湿如中国画的空白,绵延流荡。

红豆半躺在坑道内,背部倚着石壁。不规整的石头如肾虚者的睡眠,盗出一身又一身冷汗。贝雷帽倒放在左侧,*被他抱在怀里,枪口搁在了肩头。光线昏沉又有气味。红豆闭着眼,坑道里所有的人都用这种坐姿怀旧或茫然。红豆的胃部一阵一阵的灼痛隐约地蜿蜒,那是大剂量的抗生素在胃里烧的。为了抵御雨林的瘴气和伤口过早的感染或化脓,走上前线每个人都必须极限剂量地服用抗生素。坑道里的空气又厚又浑,有一种半透明的阻隔,红豆昏然欲睡,但又难以入眠。衣服是脱不得的,脱下来就会被蚊虫包围,就会在皮肤上黑黑密密地压上一层。红豆奇怪人一旦上战场毛孔里流出的怎么就不是汗了,是油。这些油在皮肤上结了一层硬硬的壳,让你恹恹欲睡又烦躁不安。红豆闻到了自己的气味,红豆不喜欢自己身体的气味。洗个澡,吸一口干净的空气,再喝一口透明的白开水——只有上帝才能享受这样的礼遇。

这里是318高地。红豆就晓得这里是318高地。战争使一切都变得简单成了阿拉伯数,像未被演奏的乐谱一样枯燥。红豆用了两个黑夜才随安徽籍的二排长来到坑道。在地图上他看到过他的阵地,像一个大指纹。现在红豆就在这只指纹底下,蚂蚁一样一动不动。

爬进坑道红豆闻到一股极浓的尿臊。红豆问二排长,这里有人住过了?二排长说,有。他们哪里去了?红豆问。二排长说,下去了,要么死了。红豆注意到二排长没有说“牺牲”或“光荣”了,而是说“死了”。觉得“死”咔嚓一声又向自己跨了一步。死这个东西在战场上特别感性,手一伸就能摸到。红豆紧张地问,我们也会死吗?二排长看了红豆一眼,好半天才说,军人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偶尔有枪声在远处响起,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我们的。人类有多种语言,枪声却只有一种。

夜里一批客人走进了红豆他们的石洞。不是敌人。是蛇。

最先发现这种爬行动物的是一位南京籍战士。大早他从地上起身时习惯地摁了摁上衣口袋。他的袋更多了一样东西,手感柔和而又绵软。拍了一下,就动了。他把手伸进去,一把就抓住了,往外拖。拖着拖着他的眼睛就绿了,这位写过血书的战士甩着手就喊,蛇,蛇。大家全惊醒了。醒了之后大家四处寻找,看自己的身边有没有。越找越多,就像青春期的噩梦一样,蛇一条又一条地找出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它们一点声响都没有地弯弯曲曲地爬进了石洞了;它们卧在石头的边缘或腹部,你一动石头它冲着你吐信子。它们自信而又沉着,安静地望着这批惊恐不安的年轻人。过了一刻就有人从鞋里倒出蛇来了,然后就是水壶、帽子和子弹箱。那些蛇一尺来长,躺在所有的地方等待你的触觉。

最后那位南京籍的战士说,看看洞门后头。二班长打了手电往黑暗的门后照去,顺着柱形电光大伙看见数十上百条花蛇正挤成一个大肉团子,勾打连环首尾相接地挤动,它们光滑柔和的棍形身体游动时显得张力饱满,它们曲折地扭压,缓慢固执,伤心悲痛,发出轻轻的吱吱声。一些蛇向别处爬去,另一些则又从别处爬来。它们搅得淋漓而又黏稠,就看见无数小舌头在这个大肉团的表层上来下去,进去出来。

二排长关了手电,每个人都感到身体上皮肤的面积收紧了。他们手拉手、身体紧贴身体,弓着腰一动不动。他们不说话,尽量控制呼吸的声音。小南京叫了一声就要拉开枪栓,被二排长缴了,吃了一个嘴巴。

二排长,你毙了我,我不怕死,你毙了我!

住嘴。你这狗娘养的。

小南京的眼睛就怔在那里,目光里全是蛇的爬行曲线。

那些蛇终于走了,像它们无声无息的来,一条不剩。战士们在蛇的光临之后养成了一个习惯,坐下时先用*敲一敲,响了,才坐下去。

一切平静如常。

那是红豆当班的夜。红豆恰恰是在他值班的那个夜里睡着了的。上山以来红豆第一次睡了一个凉凉爽爽的觉。他轻松幸福地睡着了。他梦见了家乡,在家乡的护城河游泳。天快亮时红豆醒来了。他感到一个战士的大腿压在他的身上。他推了推,没推动。但红豆的手很快感到那条大腿特别地凉,手感也特别地粗糙,正缓缓慢慢地呈“之”字形向内蠕动。红豆睁开眼,睁开眼后红豆就大叫了一声,二排长!红豆自己都听得出这一声“二排长”不像自己发出来的。一条五米多长的巨蟒正懒懒散散地爬过他的身躯。红豆的身体僵在那儿,红豆听见了一阵极猛烈的枪声。枪声在坑道里有一种惊天动地的效果。红豆的两只手绝望地往石头里抠,那条巨蟒的秃尾在红豆的身上裹紧了,极有韧性地收缩。一位战士用长刀砍下去,刀却给弹了回来,这时候走上来几个人一起推,巨蟒的尾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扭动。红豆猛扑到了二排长的怀里。我怕。红豆张大了嘴巴哭着喊道,二排长我怕。坑道里又是一阵枪声,五米多长的巨蟒给打烂了,许多肉片飞离了身体,黏在石头上抽动。

战士们又挤成了一团。他们分开时满脸是羞愧。他们望着二排长,这个坑道里的最高指挥官。我也怕,二排长终于说,我能够面对死亡,却不能忍住恐怖,我怕,我也怕……

这么说着光线慢慢明亮了。大家向洞口望去,两团黑糊糊的东西圆垫子一样垫在洞口,二排长爬过去,圆垫子活动了,伸出了两只巨大的脑袋。对着二排长叉出一寸多长的蛇信子。二排长跳过来,大声说,打打打,机枪给我狠狠地打。

红豆躺在坑道里反复回忆起父亲。这个顽固的念头像父亲一样刚愎。整个童年与少年,有关战争的内涵是父亲带了酒意的自豪与怀念。战争是父亲的初恋。战争在父亲的眼里妩媚动人。他们的生命是怎样演绎战争的,在红豆看来是个谜。红豆是从声光组合里了解战争的,他在电影里对号入座地寻找过父亲。找来找去父亲始终在家里讲述“在朝鲜”。父亲喜欢打仗,电影上父亲那一辈永远拿生命不当事,在死亡与恐惧面前神采飞扬兴高采烈。他们没有眼泪,没有胆怯,没有感伤,也没有后退。只要能胜利,能凯旋,能完成那一份光荣与梦想。死可以含笑九泉,而贪生则活得和猪一样脏。人……是个什么,人怎么这一刻是这样,那一刻又是那样。

“我不是人,”红豆轻声对自己说,“要么他就不是。”红豆很突兀地高声说。“我不是人,要么他就不是。”二排长回过头,问:“你在说谁呢?”红豆安稳下来,一连一个星期再也没开口。

红豆好久不来了。弦清几次问我,红豆近来怎么样了,我说挺好。说这样的话我并没有太多的把握。上午我骑车出去办事,曾拐到娇娇时装店,两个小丫头在里头张罗。我说,老板呢?小丫头说不在。那么红豆呢?小丫头还是说不在。我说他们哪里去了,两个丫头相望了一回,说,我们哪里知道。小女孩们的相对一望有时具有极隐晦的性质。

红豆的青春年华昏睡了多年之后在一个午后启碇萌动。他的生命以飞翔的姿态翩然闪烁。这个午后有极柔和的橘黄色阳光,阳光从曹美琴所喜爱的乳色百叶窗中间斜插进来,在床头上方叠映出窗的平面构成。经过漫长的试探、启蒙、心照不宣之后,曹美琴终于和红豆平躺在她的席梦思上了。红豆不停地打量百叶窗,说,拧紧吧,这么多的阳光。曹美琴拍了拍红豆的腮,说,呆子,外面太亮,看不见房间里的。红豆不做声了,回过头来盯着曹美琴,一下子就掉到她的瞳孔里去了。两人的对视使呼吸变得急促而又失去了逻辑性。红豆手忙脚乱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行,红豆说,不行,我要化了。

红豆的身体开始了一场惨痛的战争,最痛苦最残酷的幸福与愉悦刺进了他的每一个角落与指尖。

这是怎么了,红豆说,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像触了电了。

曹美琴没有动。这个老到的女人了解初次的男人,他们总是渴望跳过最艰难的开垦与跋陟,以期直接到达胜利与辉煌。曹美琴吮着红豆的食指尖说,还是第一次吧。

我从没有做过这种事,红豆幸福地低着头说,我第一次做这种事。

你怕不怕?

怕。我怕。

你怕什么呆子。我又不是母老虎你怕什么。我是喜欢你才让你这样的。

红豆感动得要哭了。红豆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了。红豆又一次提起了自己的生命全部倾注给了她……

红豆……曹美琴闭着眼睛,头部在蓬勃的长发中间来回转动,红豆你疯了……红豆你真的疯了……

红豆的胃就是在这样飘香的日子里发病的。他坐在墙角里捂着胃部用生动的目光望着我。这些疼痛的日子是不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无人知晓,我所能知道的只是他爱着曹美琴,这个相当关键。大部分男人在二十岁之后都能学会把他一切放在心底,红豆这一点相当糟糕。他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是他灵魂的闭路电视,一和你对视就向你做现场直播,他转播时那些黑白就成了彩色的了,就把这个世界弄得红装素裹了。

活着多好,红豆这样说。红豆说话时歪着嘴巴,他的手向胃部摁得更深了。“人是什么?人就是身体。身体多好。”

我和红豆安静地坐着。听他偶尔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天气开始变凉了,外面的风和外面的树都流露出了苍老的气息。我给了红豆一支烟,红豆说他不想抽,我便不停地抽那包用公款购买的红塔山。这样的香烟我怕是抽不到了,我已经得罪了管票子的顾太太了。三天前就得罪了。我走进会计室大门时顾太太正在数钱,她的胖手每捻动一次她的胖下唇就哆嗦一次。顾太太看见我后便向前起来,放下了手里的活,拽住我的衣袖把我拖进了隔壁。

你有个同学去打仗了?

打过了,他在家里。

做了汉奸了吧?

别瞎说,现在哪里有汉奸。

是这样,做了叛徒了,是吧?

怎么会呢。

啧,你呀你,还瞒我。我老头子在民政局,亲口对我说,他给抓了。

这是哪儿对哪儿。

什么哪儿对哪儿。抓了还不就是叛徒,还不就是汉奸。

谁他妈的这么说。谁他妈的说胡话。

这还用谁说。这个道理谁不懂。中国人都懂。

我操。

咋这么说话呢,你操谁?

……

“嫂子什么时候生?”红豆静了一刻突然这样问,“嫂子怎么怀得这么快?”“当然怀得快,”我说,“要不怎么是嫂子呢,嫂子总得有嫂子样子吧。”“嫂子生了孩子让我来起名字,是丫头呢,就用个红字,是小子呢,就用个豆字。”“算了吧,红豆,”我说,“孩子不成了你的了,你那个‘红’‘豆’还是分给你孩子吧。”“我给你说真的。”红豆的眼神突然充满抑郁,蒙上了一层淡蓝色的雾。“我怎么能要孩子。你的孩子就是我的了。”“怎么会这样呢。”我笑了笑,笑完了我突然觉得这笑声太假,“你会有自己的孩子的。”“我怎么能要孩子呢,我这种人怎么能要孩子。算了。你不答应就算了。”红豆这样嘟囔。“你会有的,你结了婚想没有都要烦死人。你一不小心就会有的。”红豆的嘴角浅浅地拉了两下,说,不说这个了。我们不说这个。我的胃疼得太厉害了。

红豆的父亲从红豆生还的那天起开始风蚀。越来越深刻的变化显现于他的发愣之中。他时常站立于碎瓦片之间,如古代的圣贤先哲巡视破碎裂痕中间的考古意义。孤独感如他皮肤上的褶皱一样越来越深了。他曾经奢望他的后代能在他千古之后重新烛照他的雄壮当年。他真的这么想过。枪声和炮声是不该淡忘的。首先忘记的恰恰是他的儿子。好几次,他甚至想追问老婆,红豆这个王八羔子到底是不是“他的”。但他终于从红豆清晰起来的面侧轮廓否定了自己的虚证。红豆颧骨那一把太像他了。如他水中的影子,只是在轻毸乍起之后轻柔地波动了起来。红豆父亲的叱咤身躯缓慢地走向委顿,他肩部的倾斜坡度变得陡峭。一场战争塑就了他。另一场战争却又消释了他。

坑道里燠热得让人晕厥。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希望又是一次绝望。你的肺叶永远都打不开来,如初恋中固执的女子老是不停地对你说不。他们不打仗,整日整日地听见自己说不,我不。战争并不意味着打仗。打仗只是战争的一个部分。所有的忍耐、接受、焦虑、恐怖,都成为打仗的附属物,吸附在战争的隐体下面。

坑道里没有打仗,但坑道里笼罩了战争。坑道里的战士至今没有打过一次仗。他们接受的命令就是“待命”。“命令”和“待命”才是战争。战争中似乎惟一重要的只剩下命令。生命退位到了命令的载体、命令的生物形式与意动状态。生命存放在你的躯体内,有命令你就用他去执行,没有命令你就让他继续等待。

呼吸越来越难以忍受。红豆感到呼出来的气都像大便一样干结。

黎明时分红豆听见有人在喊:“我要出去,你让我出去!”这个时候许多人都在半昏迷的睡眠之中。人们没有听得清是谁在叫喊,就听见有人站在了洞外,站在洞外用枪对着天空猛烈地扫射,用汉语诅咒。

远处也响起了枪声。是一排枪声。许多弹头在洞口的岩石上击起火光,反弹出去拖着悠扬的金属尾音。然后一个身躯便倒下了,红豆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见身躯底下蜿蜒出黑色液体,越淌越粗越淌越长宛如一条游动大蟒。

不再呼吸的南京籍战士被抢回了坑道。抢回来时已经是一具“烈士”。战争中生命不是一回事,尸体却是值大钱的。对尸体任何一方都会像秃鹫,在天上盘旋,投下移动的阴影,等待机会使尸体属于自己。为了这具南京籍战士的遗体,敌人却又丢下了三具。短暂的战斗使坑道付出了很大代价,几乎每个人都轻重不等地受了枪伤。

红豆没有受伤。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红豆没有受伤。红豆只是在左臂让弹片划开了一寸多长的口子。战争仿佛就是与人体过意不去,每一次都让你毁灭,让你残缺。战争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男女*,以惊心动魄开始,以身心俱空收场。

事情的发展表明,或者说后来的事迹表明,红豆没有受伤才有了他多年之后的松散岁月。命运使红豆在战争里头往深处越爬越远。

二排长坐在红豆面前的子弹箱子上。他扔掉那只短得烫手的烟头,说,红豆,只能是你去了。

哪儿?

那儿。二排长指了指苍莽的雾中,说,9号洞,那个战士牺牲了。

我一个人?

你一个人。

洞里头死过人?

每一块地方都死过人。

这是命令对不对?我一定得去对不对?

是命令。我是你的长官。长官的话就是命令。

再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好。

给我一只小镜子,好不好,我的丢了。

我没有镜子。打仗时人不能照镜子。这种时候人不能看自己。忘掉自己。

我……有点怕。

你不要不好意思。人人都怕。什么是了不起,了不起就是心里害怕却硬去做。伟人就是这种人。你手里有枪。枪里有子弹。子弹里头有*。那是我们的祖先发明的。你怕谁你就杀掉谁。

我知道。

你不要出洞,你就很安全。千万别出来。

我知道。

你一出来就有眼睛瞄准你。到处都有枪口望着你。

我知道。

不能射击老鼠,也不能射击蟒蛇。千万不要杀生。除了杀人。

我知道。

好了。向我敬个礼,你可以走了。

红豆本能地提着枪,准备起立。二排长把他摁住了,指了指头上的坑道顶。

红豆就坐着向二排长侧手举右掌。二排长回了一个军礼,标准肃穆的军礼,斩钉截铁而又意韵深长。

日子美好如常。弦清的肚子按部就班地发展。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日复一日地做一些极重要而又仿佛没有“屁用”的事情。“屁用”这两个字必须用上引号,我转引了弦清的话。“屁用”这一说法从汉语意义上考证一番是极尴尬的。明明是说“用”,而一“屁”便没用了。汉语习惯于用生理意义上的东西表示肯定或否定。

每个晚上总要看电视,看看电视里各国领袖们参加各种会议,为世界人民的幸福与和平而微笑,而干杯。当然,每天都有战争,感觉上又茫然又遥远与我们生活比邻若天涯。没有人振奋与同情。战争仿佛是少不得的,歌舞升平里总要一些点缀,这也是人类通往神圣的方式与途径。电视里的战争都是具有“美学意义”的,正如大街上肝脑涂地的车祸,总是有人看的,只要死者不是自己,正如一个孩子掉进老虎的笼子在虎齿之间挣扎,也是有人看的,只是千万别是自己的孩子。看完了就有了传说,有了童话,有了神奇,就有了艺术,就有了“美”。

无聊的日子里我多次拿起该死的钢笔,提起钢笔我就情不自禁地,也可以说不由自主地往红豆的身上联想。这个卑鄙的念头令我兴奋而神往。我的想象力如亚力牌啤酒泡在红豆的那边升腾横溢。我终于弄清了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听他讲那场战争。人一不小心就让自己骗走了。我就是这样的。

在许多夜里我都做那种启示录式的遐想,如乞丐,如犹大,如圣徒先知、施洗者约翰。我的手放在弦清的腹部,靠手感、靠播种者的直觉倾听自己小生命的律动。我做这种抚摸时脑子里想着那块绿色雨林,雨林下面的雷场和生与死。我的许多伟大思想就是在手掌下面的律动中萌生的,我一次又一次看见上帝的下巴与指尖,看见魔鬼的峭厉牙齿与瞳孔,看见行脚僧人的脚趾,那些脚趾在草鞋里对前方的泥路微笑,在溪水中和上帝的指尖嬉戏。上帝给僧人们洗脚,僧人们吻上帝的下巴。我想写一部创世纪式的巨著,书名都想好了:《脚趾与下巴一起歌唱》。后来想得太远了,我就收住,一觉醒来又是一个“屁用”的日子,红彤彤地像日出一样美好。那些思想及下巴和脚趾们就没有了,不可追忆。飘。随风而去。

但那些跳动节奏依旧,在掌心的下面。我抚摸另一个我。我呼唤我与热爱我。生命仿佛在这种延动中不朽,如镭的辐射,时间一样无动于衷。

我想不起哪天弦清怀上我的孩子了。弦清说那天我喝了好多酒。我记不清我做了什么。弦清说一定就是那天怀上的。

问题是为什么你要怀孕。一次冲动就一个生命。孩子,你只是你爸爸酒后冲动的排泄物。

这个念头让我愤怒而又绝望。

“你为什么要怀孕!”我这么大声说。我原来只是这么想的,却真的这样对弦清叫出了声来。

“真对不起,”弦清卧进我的怀里。“你忍一忍吧。”弦清很温顺地说。

“我不是说这个,”我掀掉了缎面被子,“我问你为什么要怀孕。”

弦清望着我。她的样子吃惊而又怪诞:“我为什么要怀,你说我为什么要怀?”

“是我在问你!”

“你说的是些什么话?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为什么要怀,你怀疑这孩子不是你的是不是?”

“你给我打掉。”

“你疯了。”

“我没疯。你打不打?”

“我不打。你神经出了毛病?我又不是你的两亩地,想播就播,想除就除。”

“你打不打?”

“我不打。你真以为孩子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孩子是孩子自己的。他会长到你今天这种样子,比你高,比你壮,比你帅气,比你聪明!”

弦清在说完了“我不打”,声音就变了,声音就充血变得声嘶力竭,她的泪水汹涌出来,她说完这几句话用的是哭诉。弦清如一只母狗竖起了后背上的鬃毛。弦清说完了就开始穿衣服。“你哪儿去?”

“我回去。我到我娘那里去。”

这个黑夜糟糕透顶。除了黑色,几乎一无所有。天空明明是空的,就是堆满了该死的混账的黑色。黑色真他奶奶的该死。天一亮丈母娘如我的预料走来了,“好你个小子,你胆子可真的不小。”丈母娘进门就这样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是那个意思?什么意思?你们男人!弦清没成亲就怀了你的种,你如今对她又不放心了。孩子不能打,打了更说不清。我说的。生下来你自己看看是不是你的种。走了。你不要送。”丈母娘雷厉风行。人做了长辈就学会了言简意赅。

一批又一批新鲜时装在娇娇时装店里进来又出去。它们悬挂在空中被各种彩灯照得如新娘新郎。红豆终日恍惚在这样的强烈色彩里,把一叠又一叠工农兵的微笑转送给曹美琴。

红豆醒来时阳光已经照到被角。红豆从噩梦中惊醒,后背黏了整块冷汗。曹美琴睡在另一侧,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头发蓬松开来,脑袋似乎特别地硕大。曹美琴的一条腿搁在红豆的腹部。红豆的噩梦一定起因于这条粗重的腿。红豆推了推她的腿,曹美琴蠕动了几下。曹美琴像一条巨蟒的感觉就是在这个触目瞬间注入红豆的内心的。他凝视着曹美琴,她的眼和嘴边都突然间出现了蟒的相似处。红豆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内收缩,曹美琴这时恰巧醒来。曹美琴睁开枕头外侧的一只眼睛说,红豆你干吗?红豆说我要起床了。起床干吗?曹美琴松懒地说,他一个星期才回来,我们说好的,你陪我睡一天。红豆说我到店里去。曹美琴闭着眼说你不要去,你睡回来。红豆提着裤子不动,看了一眼镜子,红豆的模样在镜子里特别地难看。红豆有些失望地把头回过去,“红豆你过来。”红豆便过去了。曹美琴一把将红豆重新拖进被窝。红豆闻到被窝里洋溢着内分泌的复杂气味。曹美琴说,我就喜欢在大清早,你来,你再来。红豆说你怎么这样,怎么这么喜欢做这种事。曹美琴说什么喜不喜欢,人都活死了,就剩这么一点乐趣,只有做这种事我才是活的。红豆便不吱声,任随曹美琴动作。照道理红豆是不该在这种时候想起那条蟒蛇的,但红豆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被那条巨蟒吓倒了的。红豆叫:“二排长!”整个身子就像皮球给戳了个洞,气全放光了。这时候曹美琴的上齿咬着下唇正在专心地寻觅,感觉到红豆的整个身体抽动了一下,就听他叫,二排长!随即他的一切就没脾气了。软了。曹美琴睁开眼,绝望而不连贯地说,红豆你干什么?红豆你存的什么坏心思?曹美琴坐到了一边,胳膊拥着两个圆肩头,一个劲地瑟瑟发抖,好半天才调整过来。曹美琴拿起一件苹果色的上衣甩到了镜子上,拉着脸走进卫生间打开了热水器。红豆跟过去,光背倚在门框上,看着曹美琴裸露的身子在水帘和雾气里向上升腾。冲完了澡曹美琴拿着一把黄色塑料梳子插在头上,绕过了红豆,说:

没用!要不给外国人抓了过去。

红豆站在那里,感觉身上有一样东西一点一点坠陷下去。红豆说,我就是没用,我怎么就是没用。

红豆的父亲从酒店回家时发现那扇木棂门半开着。他伸进头去看见红豆把身子蜷在一床棉絮里。棉絮散发出一股闲散久搁的气味,红豆闭眼张嘴,嘴巴像面部的一口浮井。

你回来做什么?红豆的父亲大着嗓门说。

红豆撑起身来,掀开了上半身的棉絮,上衣上黏了许多白色颗粒。红豆眯着眼,说,我回来睡觉。

睡觉?你睡什么觉?大白天睡什么觉?老鼠才在白天里睡觉。

我只是想睡觉。

你看你半死不活的,哪里还有人样!你就知道大白天和老鼠一起睡觉。

我想做一只老鼠,红豆说,是别人把我生成一个人了。

你说什么?浑小子你敢对我说这样的话?你放屁把胆子放掉了。美国佬都给我们打趴下了你跟我说这样的话。美国佬今天也神气起来了,有本事让他冲着我来。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我要睡觉。

弦清终于又回来了。我陪她的父亲喝了一瓶竹叶青,弦清就披着我刚买的山羊皮夹克回来了。她的腹部把羊皮上衣弄成了一只米花机,她自己看着也觉得不好意思。人的身体要出了问题衣服越新越美越难看。弦清回过头来说脱了吧,等生了再穿。我说穿着,挺好的,不是挺漂亮的吗!

走进家门弦清极其幸福,她疲惫地坐进沙发,两条腿伸到前面去,像京戏台上的判官。孩子真的是你的,她说。我坐在扶手上拥她入怀,就说对不起,我诚心诚意地说,对不起你。弦清听了这话止不住啜泣,她哭得伤心委屈又甜蜜自豪。女人一生中有这样哭泣的机会并不多。我就这么拥着弦清,脑子里很空,刮起了方向不定的风。孩子是我的,这不挺好吗。孩子不是性冲动的排泄物还能是什么?书上不全这么说的?

生活又平平静静,这不是很好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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