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近四点，迦绒镇口，裴锦坐在越野车里，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这里是从镇上去灵王墓的必经之处，她开车过来已经等了有一阵儿，守墓人离开医院没多久，她就叫醒顿珠说自己要先回小神庙。

她要从一天的最初，开始记录守墓人的生活了。

裴锦以为顿珠会知道守墓人是去镇上哪里取香，可是顿珠说那件事一直都是由守墓人独自去办，她并不知道具体位置。

裴锦只好在路口等。

到了四点半的时候，路上开始有磕长头去灵王墓转经的本地人出现，天还没亮，转经人在安静的公路上一起一伏重复着动作，裴锦那颗从无信仰的心，突然就被触了一下。

车的后备箱里，放着那把漂亮的藏刀，那是奶奶留给她的遗物，藏刀下面还压着另一样遗物，一个破旧的笔记本。

她和这些转经的人有着共同的目的地，他们为今生来世祈福，自己却是……

这两年来，裴锦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带着这两件东西，它们默默无语陪着她，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

来迦绒之前，那把藏刀刚刚沾过一次血腥，也是两年来的第九次。

裴锦点了一根烟给自己提神，抽到一半，要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律广弓着背，背着一个很大的黑色背包，手里捻着一串佛珠，走到裴锦的车子旁边，站了下来。

“上车吧。”裴锦摇下车窗，冷风一下子就灌进了车里。

佛珠在手上捻动不停，律广俯下身看着车里的裴锦，“我走回去，一夜不睡，你不困吗？”

裴锦闻到一股特殊的藏香，她瞥了眼守墓人背后的包，伸手把副驾那一侧的车门推开，“还好，我画画时习惯熬夜，我帮你把包带到庙里吧，这么一大包香挺沉吧，这香没点着就挺好闻，你在哪家买的，我也想买点。”

“归来客栈后面有个巷子，红木门的那家就是，不过你自己去买不到的，你想要的话，回山上我给你一些。”律广轻轻把车门重新关上，算是拒绝了裴锦的好意。

裴锦其实料到会这样，她笑了笑没说什么，看着律广背包朝前走去，一直等守墓人走得看不清了，才发动车子。

等她又一次停车看着律广前行的身影时，手机响了起来。

裴锦收回冷淡的目光，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好几秒，才接听。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还顺利吗？”

“还好，不过有个问题……他不是喇嘛。”

对方略一沉默后，温和的回答：“也许又还俗了……他是从小就出家的，后来还俗去做了那个，很可能又还俗一次，这不重要。”

裴锦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着，她发现守墓人又几乎消失在视线范围内了，突然有些烦躁起来，一夜未睡让她的嗓子不舒服，就咳了两声对着手机说：“重不重要由我来判定，跟危险接触的人是我，还有事吗，没有我挂了。”

对方笑了起来，笑声很好听，“这我知道，昨晚睡得好吗？”

裴锦嗤了一声，“等你这个时间来电话，你说呢。”

手机那一头依旧是笑声，“一个月就这一次，辛苦了。”

裴锦皱起眉头，不愿多说，“没事的话，下个月再见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开车再一次追上守墓人时，距离灵王墓还有大半路程，守墓人也停下来站在路边休息。

裴锦没停车，慢悠悠开车经过他身旁，然后突然踩下油门，车子急速开了出去。

灵王墓的方向，正有高原第一缕晨光，慢慢从山后爬上来。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裴锦终于看到守墓人背着包，到了灵王墓的山脚下。

小神庙里的两个喇嘛已经在等他，一个喇嘛接过背包，他们用迦绒话一路说着上了山，经过裴锦身边时，律广停了下来。

上山的石阶只够两个人并行，他这么一站下，和裴锦离得很近。

今天的风很大，忽的就把裴锦披着的头发吹起来，长长的发丝迎风扬着，划过律广棱角分明的脸。

律广伸手去挡，笑了一下。

裴锦静静地看着他，问：“笑什么？”

律广摇摇头，目光朝裴锦身后太阳升起的地方望着，他把挡裴锦发丝的手伸向离裴锦更近的地方，缓缓张开了五指。

裴锦突然很紧张，她抬手就去抓他的手，可是瞬息之间就被躲开，裴锦皱紧眉头，另一只手在衣兜里，又握住了那把匕首。

“你带更厚的衣服了吗？”

裴锦正感觉自己的手心因为紧张在冒汗，律广却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她皱着眉没回答，律广的手已经放了下去。

“今天会有暴雪，如果你没准备厚衣服，还是下山回镇上吧，这里下雪的时候很冷，客栈应该舒服些。”

裴锦抬头看天，朝阳之下，天空湛蓝，哪里有要下雪的样子。

两个人僵在石阶上，都不说话。

风有越来越大的趋势，一个喇嘛已经回头从庙里又下来，他看到沉默的两个人愣了一下，很快就笑着用汉语说：“要点香喽。”

律广应声转头，轻声应了一句，也不理裴锦，自己小跑着上山了。

裴锦把汗湿的手从兜里拿出来，转身也跟了上去。

小神庙里，净水供奉，点香祈福，就如每天要做的，一切如常进行着……裴锦站在昏暗的角落里，默默看着守墓人又站在那片酥油灯火前。

喇嘛的诵经声响起时，律广走出了小神庙的内殿，他在门口喂桑，裴锦留在门里，盯着他的手看。

一双干净漂亮的手，正在做着信徒最虔诚的事情……可是裴锦的眼前，却全是德国汉堡的街头，那只握着手枪对她射击的手。

那个枪口下，奶奶和同学都倒在了雪地里。

燃香的烟雾升腾起来，裴锦有些出神，一时没注意到律广正透过烟雾看着自己。

“我要去巡山，你要回客栈的话，现在就该出发了。”律广轻轻咳了两声，再次提醒裴锦。

裴锦回神，她迈出殿门，也抓了一把香投到喂桑的地方。

“我跟你去，不用回客栈，我是北方人，不怕冷。”裴锦说着，又抬头看了看天，还是万里无云，怎么看都是一个不错的天气，她不信真的会下雪，还是什么暴雪。

律广也抬头看看天，没有继续劝说的意思，“那跟我走吧，这是我每天都要做的事情。”

裴锦跟在他身后，两个人沿着石阶下山，律广主动跟她解释，巡山要从山脚下开始，沿着整个灵王墓的封土堆转上一圈。

“每天都要这么做，下大雪呢？”裴锦问起来。

“每天，什么天气都不能断。”

裴锦又问：“十年里一直这么重复，你不闷吗？我看你也没多大年纪，还真耐得住。”

律广笑起来，没回答。

两个人再次走到庙后那个玛尼堆时，裴锦想起了那个受伤的女孩，她看律广走向玛尼堆的背影，咬了咬嘴唇，“这里经常有人受伤吗，我来之前没听说这里不安全，可是居然有人敢白天到医院里捅人。”

律广转头看了裴锦一眼，“这里是被灵王保佑的地方，很久都没见过血光了，那件事……应该是意外。”

“意外？”裴锦心里冷笑。

律广看了眼玛尼堆，又抬头朝远处的雪山顶看，“你还是下山回客栈吧，这场雪中午就该来了。”

裴锦皱眉，“我说了不回去，你巡山之后还要做什么，什么时间能闲下来。”

律广露出有些无奈的表情，嘴角扬了扬，有点似笑非笑。

“到做午饭之前，应该没什么事。”

裴锦点点头，“那我给你画张速写吧，就画……你拿着佛珠诵经的样子。”

“嗯。”

——————

裴锦拿着速写本刚坐下，顿珠就来了，她刚从镇医院回来。

顿珠笑眯眯地跟裴锦打过招呼后，就拉着律广说起了迦绒话，语速很快，面部表情也很丰富，说到最后还用手比划起来。

裴锦听不懂，就低头翻起自己的速写本。

其实这本子，她已经快两年没摸过了，从德国回国后，她也再没画过任何东西，现在看着空白的纸面，还真是感觉挺生疏的。

她脱离正常人的生活，时间不短了。

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她现在应该还在汉堡的艺术学院里画画，还会每天给国内的奶奶打个电话，还会和叶增那小子一起骑车到处乱逛……

裴锦把速写本翻到最后一张上，那上面画着一个男孩帅气的侧脸头像，背景是学院的主楼，男孩在纸上笑得特别明媚，生动地好像立马就会从纸上跳出来，活生生的站到裴锦面前。

裴锦觉得眼睛发酸，使劲眨了眨……她很清楚，这不过是自己的美好假想，叶增两年前倒在异国的雪地上，再也没站起来过。

雪地，血迹……

裴锦慢慢抬起头，看向背对自己的律广。他还在跟顿珠说话，站在阳光下佝着背，两手插在衣兜里。

顿珠突然叹了口气，歪头朝裴锦看了一眼，她换回普通话冲着裴锦说：“那个姑娘没什么危险了，已经联系上她家里人，她醒过来还让我替她谢谢裴画家咧。”

裴锦合上速写本，“不用谢，没事就好，她家里人会过来吗？”

“会哒，说是最晚明天就能到。”顿珠说完，又瞅了眼律广，眼神有点奇怪，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可又看看裴锦，最后只是说要去忙就走开了。

律广拉过一把椅子坐到裴锦对面，瞅了瞅裴锦手里的速写本，“开始吧，需要我怎么坐。”

“你随意，我要画侧脸，你不正对着我坐就行。”

律广侧过身体，目光落到院子里某处，不动了。

裴锦拿起笔，打量着要画的对象。

看着看着，目光里就带起了凶狠之色，裴锦缓缓抬起握着笔的手，正对着守墓人的侧脸，瞄准。

一阵风吹过，裴锦看到迎风而坐的人，微微眯起了眼睛，嘴角的弧度起了些变化，裴锦把目光往他身上移。

裴锦看着他握在一起的双手，“你没拿念珠。”

律广身体没动，开口说：“在我屋里，我去拿吧。”

裴锦嗯了一声，她看着律广站起身往院子深处走，也跟着站起身，等了一下跟了上去。

她还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律广走进了厨房旁边的一间屋子，他刚进去，裴锦就发觉头顶的天色暗了下来，抬头一看，好大一片阴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遮住了太阳。

风云突变，等律广拿了念珠走出来时，已经有细小的雪珠子开始往下落了。

裴锦挺意外，没想到真的要下雪了。

“你太厉害了，真的下雪了……不能在院子里画了，去你屋里吧。”裴锦抹了下落在脸颊上的雪珠子，看着律广问。

律广握着念珠，看了裴锦好几秒，才回答她，“行。”11（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