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倪东和戚北在湘西道上开黑店，下迷药迷倒史乾、阿密罗、龙飞、穆兴和另外六位江湖高手。他二人长相奇恃，张去病一眼便认将他们出。此刻他想转身退出店去，又恐两人生疑。这二人浑身是毒，他不敢招惹，只得装得若无其事，硬着头皮大在一张桌旁坐下。

戚北哈腰问道：“小哥，要吃啥酒菜？”

张去病道：“来一碟猪头肉，二两酒，一大碗米饭。”他强作镇静，随意点了几样酒菜，心里却像热锅上的蚂蚁，急思如何脱身。

戚北下厨房去，片刻后送来酒饭。张去病望着酒饭，哪里敢吃？他慢吞吞的倒酒、慢慢的擦筷子，又动了动坐的凳子，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仍是想不出脱身的法子。

正彷徨无计，忽听门外脚步声响动，一位番僧走进了店来。这僧人又高又瘦，鹰鼻鹞目，眼圈灰暗，脸罩着一层黑气，目光阴森吓人。

戚北把番僧迎到桌边坐下，问道：“大和尚要吃啥酒菜？”

番僧说了几句汉话，舌头生硬，吐字不清，张去病一句也没听明白，却见戚北却点头道：“明白了，大和尚要吃红绕蹄膀，爆炒腰花。”

那番僧摇摇头，又叽哩咕噜说了几句。戚北又道：“哦，大和尚要吃油炸鸡腿，清蒸鱼丸。”

番僧又连连摇头。这一回，不待番僧开口，戚北报出一串菜名，忽见番僧点头两下。戚北道：“哈，大和尚原来要吃两样家乡菜！好，稍等片刻，小人马上就上菜！”说罢又转身下到厨房里去。

张去病心下好奇，不知那番僧点的什么菜，待到戚北端上菜来，他抬眼一看，原来是一盘卤牛肉，一碟花生米。

岂料番僧一见那牛肉，神色大变，忙合掌闭眼，小声嗡嗡的念诵经文。戚北将酒菜摆上桌，笑嘻嘻道“大和尚吃好！”

威北话未说完，番僧忽然圆睁双眼，手指卤牛肉，大声嚷嚷，神色愤怒已极。威北一楞，还未明白怎么回事，番僧反手一掌将他打翻倒地。戚北跃起身来，惊又怒，挥拳扑向番僧。忽听倪东喝斥一声：“住手！”

胖店主倪东从柜台内跃出，伸手拦住戚北。对番僧赔笑，道：“大和尚息怒。店小二伺候不周，我给你赔礼了！”转头对戚北使个眼色，道：“我问你，客人为何生气？”

戚北捂着被打肿的脸道：“这胡僧不吃鸡鸭鱼肉，我看他是土番和尚，想那土蕃人喜食牛羊肉，便给他上一盘卤牛肉，不料这秃驴竟然撒野打人！”

那番僧怒吼道：“佛爷不是土番和尚，佛爷是天竺国高僧！牛是我天竺国神物，你这厮竟然让佛爷吃牛肉，罪过，罪过！”

番僧这一发怒，奇怪，汉话竟然说顺溜了许多。倪东和戚北一听愕然。他二人从未到过天竺国，不知牛在天竺国被奉为神明，莫说宰杀烹食，便是鞭打驱赶也是罪过。戚北端牛肉给这天竺僧人吃，实是犯了天竺人的大忌。

倪东赔忙笑道：“店伙计不知天竺国习俗，冒犯了大和尚，望大师不要生气。”

天竺僧人听了此话，脸色缓和下来。倪东叫戚北去端来两样佛门素食，一场纠纷才算平息下来。

天竺僧人倒满一杯酒，一饮而尽。抹抹大胡子，抓起一块卤豆腐干放入口中大嚼。

张去病暗自替那天竺和尚着急，心道：“这胡僧不知他俩是百毒门的高手，刚才又打那小二，他八成在这酒菜里下了毒，胡僧吃了可要倒霉！”

可他不敢揭穿，只想赶快离开这事非之地。他钻起身来，要到柜前付账，倪东见他未动桌上酒菜，问道：“小哥为何不吃酒饭，便急着要走？”

张去病道：“我的肚子忽然不适，不想吃了。多少钱？”

倪东：“十文钱。”张去病模出铜钱递到柜台上，倪东收下银子，阴笑道：“小哥走好！”

便在此时，忽听砰的一声闷响。张去病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那天竺和尚仰面倒在地上，昏了过去。他知情不妙，想快步走出店去，岂料一脚迈出，如踩在棉花堆上，步子虚浮不稳，两眼一黑也晕倒地上。

隔了一会，猛觉浑身一激灵，他才睁开眼来。却见自己同那天竺和尚都被捆住手脚，身上衣衫被冷水浇透。倪东和戚北在骂那天竺和尚。

戚北骂道：“妈的，你这臭秃贼不知天高地厚！你敢打大爷，叫你尝尝老子的厉害！”说时挥拳要打番僧。

倪东道：“师弟且慢！等师哥教训这秃驴一顿，你再揍他！”

他笑嘻嘻对天竺和尚道：“大和尚，小店的酒菜可口么？按照小店的规矩，像你这种瘦干巴的家伙，皮厚肉粗，做不了人肉包子馅，也当不了炒菜的肉料，老子通常是一刀宰了，便沉到店后水塘里了事。可是你这臭和尚挑食不说，还敢出手打我师弟。你可知你打的是什么人？嘿嘿，老子们可是百毒门的好汉！这位爷可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白毒枭’戚北，老子是‘黑毒枭’倪东。这位戚爷要你死得有趣，老子才破例没一刀宰了你这秃驴！”

天竺僧神情木然望着倪东。仿佛听不懂倪东说的话，张去却病暗自纳闷，我没吃一口菜，没喝一口酒，没吃一口饭，什么都没吃，怎会着了他两人的道儿呢？

倪东又道：“老子看出你这胡僧身怀武功，又很奸诈。你吃酒时，偷偷服下一粒解毒药丸，你当我不知道？嘿嘿，你防着了酒菜里的毒药，可没防着我‘百毒门’的‘一忘香’！”说时，得意洋洋地指了指桌上点着的驱蛟香。张去病这才明白，原来是这蚊香散发的毒气将他二人毒倒。

倪东对戚北道：“师弟，不用揍这秃驴，你将咱们‘百毒门’的仙药给这胡僧尝一点，让他痛得死去活来，那才解你心头之恨！”

戚北道：“小弟给这秃驴气昏了头，忘了这厉害一着！”

戚北说着，伸手捏开天竺僧的嘴，食指轻轻一弹，将一缕粉红色粉末弹进他口中。

倪东对张去病道：“小娃娃，你的肉又细又嫩，是做人肉包子馅的上好材料。我来问你，想死还是想活？”

张去病道：“自然是想活！”

倪东将手掌一伸，道：“想活么，快把那东西交出来！”

张去病道：“这位爷，你让我交什么东西？银子么？我身上的银子不多，你要全拿去好了！请二位爷放了我。”

倪东笑道：“哈哈，银子么，老子不客气早就全拿了！我要你交出另一样东西？”

张去病道：“你要我交什么东西？”

倪东道：“交出达摩石！”

张去病已料到倪东索要的东西是达摩石，装作不知，道：“大爷要的是宝石吗？小人可没有。小人家是种田的，从未有过什么宝石。”

倪东哈哈一笑，道：“张公子不要演戏了，你在前面道上蒙过了洞庭帮的人，可骗不了咱们‘黑北双枭’！快将达摩石交出来，免得吃苦头！”

张去病一惊。心想此人竟然叫出我的姓名，难道我的身份被他识破了吗？转念一想，他会不会在诓诈我？遂镇静道：“大爷认错人了。我是种田人家的孩子，不是什么张公子。”

戚北插嘴道：“你是种田人家的孩子么？你张开手掌来看看！”

张去病不解其意，张开手掌，看不出什么破绽，脸上露出困惑神色。

戚北笑道：“你这手掌上一个老茧都没长，脖子上白皮嫩肉的，哪像一个农家孩子？你这点小伎俩，怎能瞒过咱们两个老江湖？乖乖把达摩石交出来罢！”

张去病没想到手掌会露出破绽，张口结舌道：“这，这……”

倪东沉下脸道：“前些天，咱们哥儿俩探到你的行踪，在此等候多日。你乖乖交出达摩石，便不取你小命。不然，便将你宰了做人肉包子！”

忽然听那天竺僧阴森森道：“两个没屁本事的东西，只会吓唬小孩子！”

戚北一惊。刚才他将“百毒门”的“一跌三仙散”弹进这番僧嘴里，按说此时毒性已该发作，番僧腹中应该如千刀乱割，万剑乱刺，痛得他喊妈叫娘，遍地打滚才是。他怎么浑然没事，还在说话？

戚北大感奇怪，道：“师哥，这胡僧中了‘一跌三仙散’的毒，为何……没事？”

倪东也惊异得“咦”了一声。想那“一跌三仙散”何等厉害，任他什么英雄好汉，只要沾到一点必死无疑，这胡僧居然若无其事，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一时间，他想不明白是何缘故。

天竺僧冷笑一声，道：“佛爷听说中土有个什么‘百毒门’，毒功颇为了得。你二人自称是‘百毒门’的好汉，叫听什么黑白毒枭，哼哼，下毒本事如此丢人现眼，气杀佛爷！”

戚北喝道：“秃驴，你懂个屁！也敢对大爷下毒的本事胡说八道？”

天竺僧脸上露出鄙夷神色，道：“你说佛爷胡说八道？那好，佛爷就让你二人见识佛爷的本事！听着：两个小子，佛爷早知你二人身上藏着八种毒药：一种是褐血花粉、二种是腐心莲、三种是断肠草、四种迷魂藤叶、五种是一闻三步倒草、六种是化骨虫、七种是毒岩花根，八种是鹤项红，佛爷说得对不对？”

戚北和倪东听得大惊。这天竺和尚说得一点没错，他二人身上正带着这八种毒药。天竺和尚又道：“你这酒店里藏着的毒药，佛爷也一清二楚。适才，佛爷一进店门，便闻出店里有砒霜味、蛇毒味、蝎毒味、蜘蛛毒味，有蛤蟆毒味。佛爷详装不知，我想看看你们中土人下毒的本领如何，不料遇到你们两个饭桶！”

戚北和倪东不胜骇异。柜台下的确藏有这几种毒药。但店里的酒味和菜味如此混杂，胡僧是如何分辨出来的？再说，他二人身上的八种毒药气味相混在一起，胡僧又怎能分辨得如此清楚？两人简直难以置信。

倪东惶然道：“胡僧，你……是如何知道的？”

天竺僧道：“佛爷打十岁起就玩毒，整整玩了四十年。天下毒物，佛爷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二人这点小手段，岂能瞒过佛爷？”

戚北冷笑道：“秃驴别装鬼吓人，你有如此本事，为何会中了我们下的毒，成为阶下囚？”

天竺僧怪笑一声，道：“两个蠢才，凭你们这点微末小技，也想毒倒佛爷？真不知天高地厚！佛爷假装中毒，是要看看你二人还有什么使毒手段。不料你们连使毒的门径尚未摸到！你二人将迷魂藤叶粉下在酒菜里，那药性发作虽然快，失效也快。只因菜里的盐会化去迷魂藤叶粉的一半药力。如此下毒对常人有用，对佛爷这种内功高深的人，无半点屁用！”

天竺说到此处，僧摇摇头，又道：“两个蠢才用什么‘一忘香’对付佛爷。可对这‘一忘香’却一知半解。佛爷一闻便知，这‘一忘香’里有假灵芝、有七月红、有半边莲、蒙心海棠等五种毒药，实是厉害迷药，但两个蠢才不知如何用它！”

倪东痴迷毒功，听天竺僧说得头头是道，不禁好奇问道：“胡僧，依你说来，若是用迷魂藤叶粉对付内功精深的高手，该当如何？”

天竺僧道：“好，佛爷教你一招！那迷魂藤叶粉若是下在酒里，须加一小点糖。若是下到菜里，得加几滴芝麻油，迷魂藤叶粉的毒性便会增强百倍，任何内功浑厚的高手都抵抗不住它的毒性，只得束手就擒。”

戚北插嘴问道：“若是用‘一忘香’对付高手，又该当如何呢？”

天竺僧瞟戚北一眼，道：“说给你听也无妨。若要增大‘一忘香’的毒性，可用烈酒和醋浸泡那几味毒药，再焙干碾成粉，制成驱文香毒人。按照此法，天下不被毒倒的人，只怕一个也没有！”

倪东连连点头，道：“大和尚毒学高深，佩服啊，佩服！唉，可惜你已被我拿下，死到临头，你这一肚子使毒的学问，留到阴朝地府去向鬼买弄罢！”

天竺僧咯咯怪笑一声，道：“到阴朝地府去么，你往旁看，已经有人去了！”

倪东掉头一看，只见戚北两眼发直，嘴角流出一股黑血，正软倒下去。倪东叫道：“师弟，师弟！”戚北哪里还能答应？

倪东颤声道：“胡僧你……你用什么手段将他毒死了？”

天竺僧咯咯怪笑道：“佛爷能使什么手段？你不是用绳索把佛爷捆着吗？”

张去病一看，果然天竺僧身上的绳索尚未解开。他百思而不得其解，想不出天竺和尚用什么法子将戚北毒死，眼前的情景，着实诡异可恐怖。

倪东拨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骂道：“老秃驴，老子一刀宰了你，为师弟报仇，看你还如使毒！”

天竺僧道：“想趁佛爷手脚被捆，取我的命吗？嘿嘿，小子你瞧！”说时，只见他双肩轻抖，捆在身上的绳索如朽烂一般掉在地上，倪东惊得后退几步，全神戒备盯着天竺僧。

天竺僧跃起身来，道：“小子，想对我使毒么？你看好了！”

他径直走到柜台里，伸手取出几个药罐，又道：“佛爷再lu点本事给你瞧瞧？”

天竺僧说着从药罐里抓出一把砒霜放进嘴里，几口咽下。摇摇头道：“这砒霜年头太陈，毒性不烈，味道不好！”又拿起一个药罐嗅嗅，道：“这五步蛇毒味道不错”对着药罐喝了一口。接着又拿起装有蝎毒、蜘蛛毒，蛤蟆毒的药罐一一品尝。然后用衣袖抹净嘴，道：“小子，佛爷百毒不浸，你师父有这本事么？”

倪东吓得战战兢兢道：“大、大、大和尚，有本事，你尝尝鹤项红！”他抬手一抛，将一个小药瓶抛给天竺僧。

天竺僧冷笑一声，也不说话，打开瓶盖，倒出鹤项红往嘴里一送，咂巴几下，吞下肚去。拍拍肚子道：“没味，没味，比起咱们天竺国的金蝉蝎毒，味道可差远了！”

张去病看得浑身起满鸡皮疙瘩。寻思：这胡僧辩毒如数家珍，服毒如吃家常便饭，下毒神鬼莫测，真是旷世未闻！

忽听扑通一声，只见倪东跪倒在地，连声求饶道：“佛爷饶命！佛爷饶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