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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琥珀2

那时候他们经常抄近路去圆明园散步。园子西边的围墙有一个颓坏的缺口,他们从缺口处进去,天泽先跳过墙去,身手矫健如一只小豹子。

他回头朝忆城伸出手,要扶她下来。楚忆城被他的指尖碰着,手腕像触电般缩回去,犹疑着顿了好一会儿,才下了极大的决心,把手伸给天泽。

天泽一双大手握住她的手腕,抬头看她。

楚忆城站在半人高的短墙上,低头瞧着他,笑得极俏皮又傻气,问他:“嘿,天泽,你说我敢不敢往下跳?”

天泽一个“别”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她已经跳了下来。恰好绊到一块石头上,整个人站立不稳,身体向前跌过去。

天泽匆忙过去扶她,于是忆城整个人就跌落到他怀里,发丝擦着他的唇角过去,充满了植物的清新的香。

隔着一层衣物,他感觉到她极柔软的、温热的少女身体。天泽有一瞬间僵在那里。楚忆城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嘿,天泽傻了呀?”

他回过神来,脸依旧是红。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两个人已慢慢熟络。楚忆城整个人在他面前就变得活泼俏皮起来。两个人并排着在梅树下的鹅卵石小道上走,她在旁边像小鹿一样跳来跳去的,小皮鞋的鞋跟敲在石子儿路面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天泽脚步稳稳地走在忆城身边,不时地抬头去瞧忆城的脸。他的眼睛要粘在她身上了。

他想:忆城可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永远有着些看起来不切实际的想法。她的眼睛像孩童般清澈,因此只看得见花朵与月色。

路两边是狭长的石阶,顺着路一直向前绵延下去。楚忆城跳上去,踩在石阶上,左右*替,一路往前走,两只手臂张开着,晃晃地维持着身体平衡。

傍晚时起了风,掠过荒瑟的枝叶、林梢。20年前烧黑的石壁散乱在荒草间。这个园子里,有着郁结的冤屈。

楚忆城走在风里,飒飒地洒下泪来。倒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像是百感交集,又像是只为这荒凉的故园里苍凉的风声。

这多灾多难、满目疮痍的国家,以一个园子的缩影呈现在她面前,是的,她爱这个国家,但没有用那种极端激烈的表达方式,而是烙到骨子里、根子里去的,是一种柔软的、坚韧的,从生到死的存在。

天泽走在她身边,于她的心意是了然的,因此并不见怪,也并不去用言语劝慰她,只是在旁边扶住她,不让她跌下来。她是极单薄的一个人,在风里飘,像一张纸片,随时就可能随风而去。

他与她,是同此景,同此哀,在这旷古苍凉的背景下,两个人是更亲近的,有了相依的那种味道。

天泽的手本是扶住她的胳膊的,他像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去握住她的手。他感觉到她轻轻颤了一下,那种颤动极细微,如幼蝶第一次扇动翅膀。她的手安静地、乖巧地,在他的掌心里了,然而却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这牵手,是极端庄,极郑重,有承诺和托付的意味,是想到生生世世上头去的。

两个人都低着头,没有说话,楚忆城感觉到天泽的掌心一点点地沁出汗来,潮湿的,像带着青草味的新鲜露水。

忆城心里带着那种带了小忐忑的甜蜜,像装了一根弦在那儿,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一点点地奏出乐声来的,然而又觉得很安心,很妥帖,仿佛一辈子都已绑定那样。

人年轻的时候,总是很容易就去想一辈子、生生世世那样的事情。

良久,楚忆城开口说话了。此情此景宛如梦境,她也是梦娃娃宛如梦呓的语气了。

“小时候,我就老想顺着一条路走,看看尽头处是什么。”

“好。那我们就一直走下去。”他的女神,成了他的小小女孩呀,小小的,乖乖的,又神奇,他都不知道要怎样去纵容她才好。

18岁的天泽,在心里祈求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他就可以永生永世地和忆城牵手走下去。一直走,走到世界尽头。

走到后来,鹅卵石铺出来的小路走断了。两个人便顺着荒草间踩出来的一条小径继续往前走。荒草间隐没着断壁残垣。一个接一个的连绵土丘,覆着霜降后枯黄的、离披的草。

他们是往西边走,往日落的方向去。浅灰色的疏淡天空,太阳是橙色的温吞的一轮,像一枚轮廓极清晰的剪纸,平平地贴在天上,挂在日渐疏条的枝叶林梢。光芒收敛,落下去,落到极苍茫的断壁残垣后面去,暮霭就漫了上来。

他们这样走起来,就有了一种赴死般的壮烈。心中略微有些惶恐,唯恐这条路哪一刻就走完了,唯恐什么时候,就真的走到了太阳落处。他们像是把海枯石烂,世界尽头都走尽了。

他们未到太阳落处的渊,倒是看见了极广阔的水域。是福海。

这时节,福海里秋水浩荡,满湖都是枯败的残荷,靠近水岸边的芦苇飘出白色的絮,石舫是迷津渡口的姿势。

天泽跳下湖岸去。湖水落下去,露出来的湖底淤泥,看着觉得很坚实,然而踩上去,方知不是那么回事儿,天泽半只脚都陷进去,整个人沉沉地就往下坠。

楚忆城在上面就慌起来,俯身冲他喊:“天泽快上来啊!”

那种语气里的焦灼、担心,是对一个陷入到爱情里的少年多高的奖赏。天泽那时候就觉得,就为了楚忆城的这种着急,他为她死了都是心甘情愿的。

天泽回头向岸上的楚忆城摆摆手,喊道:“放心吧!”

他回转身,弯腰挽起裤脚来,依旧踩着水岸的淤泥向前走。楚忆城站在岸边突起的石头上,遥遥地看着天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在滩涂上留下一行蜿蜒的脚印,是一个一个的小窝,汪汪地蓄起水来。一会儿,他整个人就湮没到浩浩荡荡的芦苇荡里去了。

秋天飒飒的风吹过来,只见白色的芦花倒伏过去,如白色的连绵的浪。

而天泽是不见了的,如今这浩瀚的、盛大的世界,这个暮色降临的荒弃园子里就剩下她自己。倾耳细听,只有西风掠过湖水林梢的那一种茫然。那种孤身一人的冷落可怖。

她慌起来,双臂环起来,抱紧自己,大声地喊:“天泽,你在哪儿?”声音里透着惶恐无助。而在这一个园子里,她发出的声息,唯恐惊动了太多那些沉寂的、冤屈的灵。

这极短的一段时间,她就把各种滋味都在心里尝了个遍。她想,天泽是消失了啊,狠心地抛下她孤身一人。

或者是,天底下根本就没有宋天泽这个人,宋天泽不过是她臆想出来的一个影子呢。是她坐在这个园子里,发了一会儿痴,就想到了宋天泽这个人,想到了和宋天泽的一段故事。宋天泽是她梦境里的人物,而现在她就要醒过来了。这多么令人悲伤。

现在她醒过来了,你看,宋天泽就没了。整个人陷到了淤泥里去,被泥吞得没顶,再也出不来了。

她想得自己好难受。

再抬抬眼,宋天泽竟从芦苇荡里冒出头来了。苍茫暮色里是一个黑色的脑袋,然后整个身形都清晰起来。

天泽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过来,走到她面前,看她的眼睛红红的,就伸手揉揉她的头发,问她:“想什么呢?”

忆城皱着眉头,似乎在费力地思索,她一本正经地说:“我在想你会不会是一个虚构的人物。”天泽呵呵地笑起来,露出白色的牙齿,说:“你的小脑袋里都装着些什么呢?”

他突然单膝点地,向她俯下身躯,右手里捧着的一捧芦花,满脸郑重地递到她手里去,说:“骑士远征归来。请女王验明正身。”

忆城接过芦花,伸出一只手来,赐他平身。又说:“你让妾身等得好焦心啊。”

正说着,就绷不住咯咯笑起来。

“天泽。”

“嗯?”

“我一直都在做一个梦呢。”

“说给我听。”

她跟他讲述这样的情景:莽莽苍苍的青色原野上,有一个人一蓑烟雨,风姿飒飒,就那样向她走过来了。这是她念读《诗经》《楚辞》时,无数次幻想过的一个场景。

楚忆城笑笑说:“那时候,什么别的话都不用说。我只要跟他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他心里自然就会明了了。”

楚忆城说这话的时候,微仰着下巴,眼睛弯成了月牙形状,闪着纯澈的光。她还是对爱情充满着憧憬的少女呢。

“整个世界的阴险动乱,你是不知道的。你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天泽这样说她,像是给她下定义。

她心里惊动,隔了攒动的千人万人,他是懂她的。楚忆城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就是剔明剔亮的一个人呢。这一种遇见,让人想落泪。

这种“懂得”的恩义,太隆重,简直让人不知道如何回报才好。

他们走到后来,找不到出去的路。漫天清凌凌的都是星子,那是一个浩瀚的、清明的秋夜。她一路仰头看星星,仰得脖颈生疼。

天泽怕她觉得困,要讲鬼故事吓她。

“嘿,园子外,早上有个卖早点的老婆婆,卖馒头油条豆浆的。你在那儿买过早点没?”

“当然买过呀。”

“上学期期末考前,我熬夜背书,背得又饿又困,痛苦死啦。到早晨三四点钟的时候,出去转转醒醒脑子,顺路看看可以买点什么填填肚子。走出东门来的时候,你猜怎么着,夜色还黑漆漆的,远远地看到那边亮着一盏灯,是卖吃食的小推车上吊的油灯——卖早点的老婆婆天还没亮就已经在那儿了。”

“婆婆是鬼!”楚忆城捂住嘴尖叫起来。

天泽并没有被楚忆城的叫声打断,仍旧一边往前走,一边用他原来的徐缓语调讲下去:“我这时候就感到饿啦,香味远远地飘过来,我摸摸肚皮想,是买两个包子还是一碗卤煮火烧呢。突然——”

天泽顿一顿,看一眼楚忆城。楚忆城瞪着两只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整个人慢慢地向他身边靠过来。

他笑一下,继续讲:“就听见传来了笑闹声。然后就从这园子的东门里,出来了几个少女,还是宫装打扮,头上还顶着发髻,穿着高高的千层花盆底鞋。我就想啊,这是谁拍电影拍到圆明园来了呢?还加班到现在,这勤快劲儿跟我有一拼了。”

她给他说“魅”的故事。愁怨悲戚无法化解者,凝结为魅,千年不化。

天泽笑笑,捏着她的鼻子,说:“又是你在杜撰了吧?”

楚忆城撇撇唇角,全不理他,说:“你爱信不信。”

天泽说:“嘿,你看你后边的是什么?”

楚忆城尖叫起来,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掐进他的肉里去。

他看着她,依旧只是笑,表情里充满了宽厚、纵容。忍受着她指甲掐进去所引起的痛楚,兀自想,爱情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吧。痛得彻骨连心。这疼痛又是有质感的,连着血肉的,实实在在的钝重。

那一天是天泽第一次与楚忆城拥抱,隔着一层衣物,感觉到柔软的少女的身体。他心里安静,只是觉得有一种什么东西落地的那种妥帖、安心。

后来,他们在深夜的园子里走迷了路。漆黑荒野里,只看到远远地亮着一两盏孤灯。到凌晨3点钟才找到大门出去。楚忆城伏在他的背上,整个人昏昏地睡过去。

楚忆城并不是那种极娇气的女生。可夜里温度低,受了风寒。回去便病倒了,整个人晕乎乎地躺在床上直说胡话,第二天依旧挣扎着出来见他。

她两颊被烧得绯红,眼睛却愈发的晶亮,要跳一下给他看,说:“我没事呀。”可整个人却是晃晃的马上要晕倒的样子。

楚忆城是寒性体质,受了寒气,第二天就开始发烧。天泽用自行车载她,去中药铺子抓中药,头发花白的老医生给楚忆城把了脉,说:“你这一股子寒气,可是娘胎里就带下来的,平时是不是手脚都冰凉?月事又不准?”

忆城坐在他对面,听到他一点点都说到点子上去。

老医生给开的是调理身体的方子,说坚持吃几个月下去,对改良整个身体都是有好处的。

学校的寝室里没法煎药,天泽就托了药店的伙计帮忙煎,每天煎好了药,他骑着自行车飞驰着给她送到寝室楼前去。

白瓷碗里黑糊糊的一碗黏稠的药,端到楚忆城面前去,楚忆城端起来,捏着鼻子送到嘴边去试了好几次,还是依旧又放下来。

他凑在她面前,眼睛巴巴地瞅着她,看她那一副可怜又怯弱的样子,就恨不得她身上所有的坏事都让他来担着才好。宋天泽端起来咕嘟一口喝下去,真是透到脑髓的苦涩,然而他呼口气,依旧做出一副淡定的样子。

楚忆城站在他旁边,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拍一下他的肩膀,说:“这药还可以随便当糖水喝的?”

然而她心里是感动的,从他手里端过碗来,当着他的面,壮烈如舍身赴死的壮士,仰仰头喝下去,眉眼都皱到了一块儿。以后楚忆城就真的不怕吃药了。因为是有天泽在那里,跟她共着甘苦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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