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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花凋3

筹办完美琪的后事,一个人守着空空的屋子。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是他生命中与萧美琪共同生活的这20年,被刷的一下子抽空掉了。他似乎还是当年那个自大陆乍来香港的落魄记者,无亲无故,孤身一人在香港流离。

一个人在家里,他总是想不起来做什么似的,手脚都没有置放的地方。他想起来美琪说的那个笔记本,于是就搬来椅子,踩在椅子上,往衣橱最高的那一格去摸。穿过一层一层的新旧衣服,天泽的手触到那个硬硬的手帕包,他把它拿出来。

他在椅子上坐下,开了台灯,小心地解开包裹上美琪用手帕的四个角打的结子——那两个结子她系得死,打开颇费了些力——暗红色皮质封面的笔记本在他面前显现出来。

他对这个本子有印象,这就是每天他睡下后,美琪做记录的那个本子。他还记得,有一次他起身时只是不经意间瞄了一眼摊开的本子,就惹得美琪情绪失控。他至今还想不明白,她当时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

现在追想起来,美琪的火气里面,似乎还隐含着一些紧张。她不想他看到,她怕他发现什么。但现在,她决定把这一切都摊开在他面前了。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笔记本略微磨损的封面。美琪的字迹呈现到他眼前来。

第一则日记的日期很早了,是1937年7月30日,天气晴。

美琪记下这则日记的笔迹显得仓促又潦草。她那时的心绪大概很乱。天泽想着,又顺路追想了一下,自己那一天做了些什么。

他坐在桌子前,两只手撑住前额。就从1937年7月30日那一天,一路看下去。他感觉自己的心也在一路地沉下去。

窗外是如深渊般无底的黑暗,也不知道已经是夜里什么时刻。看完最后一个字,天泽站起身来,眼前却只是一阵一阵地发黑,跌跌撞撞地站不稳,他僵硬发麻的两条腿撞到旁边凳子上去,整个人被绊倒,一下子就往前面地板上跌下去。

他那么大一个人顺着惯性跌下来,旁边未收起来的折叠桌子也被撞翻,上面放的杯盘碗碟哗啦啦全都翻到地上去,碎裂的瓷片与盘底剩下的酱汁在地上混杂成一大片。

天泽的脸直直地摔到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去,门牙被撞碎,满嘴都是带着锈铁味道的血。

然而此时他什么都已顾不得。只是整个身体趴伏在冰凉的地面上。良久,他伸出手去,摸索到旁边的一块碎瓷片,他手中拿着瓷片,直起上身来,无意识地往自己的脖子上去划拉。

瓷片的刃面摩擦着他脖子上已显松弛的皮肤,他用力地划来划去,却只是划开一道粗糙的伤口,渗出星星点点的血来。

最终,天泽把瓷片扔下,脸贴在冰凉的水泥地板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整个人都被无限的懊悔浸满了。

他抽出手来狠狠地甩着自己巴掌,说:“宋天泽,你当初为什么不跟美琪一起去找她?”“知道了坏消息,为什么只顾着自己逃命,不去福海边找到她的尸体才罢休?”

他把自己的脸都抽红了,然而一切已然于事无补。

他得知这一切事情的真相,已经是三十年后。异时异地,1967年的香港,一个寥落的中年男人,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于一切都无所补救。

他蓬头垢发,头发和胡须也顾不得修剪,只是如一只孤魂野鬼般,在油麻地深夜的街头东倒西歪地晃荡着,手中是一瓶烈酒,走几步就没头没脑地对着瓶口往肚子里灌。喝多了就伏在马路牙子上呕吐。

听到街边哪家夜店里放着流行歌曲,他也趁着酒劲放开喉咙来唱。少年时跟同伴们唱过的歌,那旋律韵脚多少年未唱,原来一直都蛰伏在他的舌尖上,嘶哑的声音此时吼出来却是个荒腔走板:

中国男儿,中国男儿,要将只手撑天空。

我有宝刀,慷慨从戎,

击楫中流,泱泱大风,

决胜疆场,气贯长虹,

古今多少奇丈夫。

碎首黄尘,燕然勒功,

至今热血犹殷红

……

歌词记得零零碎碎,颠三倒四。他兀自唱着。唱得涕泪纵横。

他徒有两只健壮的臂膊,危难来时,他不仅撑不住忆城,甚至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天泽正伏在那里呕吐着,前面巷子的暗影里,拐出来三个小混混,皆是二十来岁的年龄,身上穿着花衬衫,嘴里叼着烟卷,侉着步子走过来。其中两个是敦实矮胖的身材,另一个瘦小精干,眼睛里也闪烁着精利的光,看起来是这伙人的头领。

天泽抬起头来,眯着蒙眬醉眼瞅着对面来的人看了一会儿,突然霍的一声站起身来,拿着酒瓶的手直直地指着对面来的小混混,冲着他们嘶喊着:“你们这帮狗娘养的日本鬼子,把忆城给藏到哪儿去了?!”

一边嘶吼着,便举起手中的瓶子,趔趄着脚步朝这帮人扑过来。

这三个小混混也是刚在一起赌完博出来的,手气不好,窝着一肚子的气。猛然见到前面马路牙子上站起一个男人来,没头没脑地冲他们喊,便都蒙在那里,呆愣了一瞬。

天泽到他们面前了,这几个人才反应过来。小个子伸出一条腿来。天泽被他的腿绊住,一个趔趄就要往前跌过去。他勉强站住脚跟,回身一个拳头挥过去,正击在小个子的鼻子上,打得他鼻血直流。

小个子火了,捂着鼻子跟手下两个兄弟狠狠地放话:“给这个疯子放放血,让他知道点厉害!”

两个矮胖混混得了令,一边一个便要去扭天泽的胳膊。天泽挣开来,没头没脑地只管挥着拳头乱击,嘴里一边骂着:“不把忆城还给我,我把你们千刀万剐!”

天泽凭着那股蛮劲,又把一个胖子打翻在地。但终归还是双拳难敌六手,自己身上也挨了不少拳头,一副眼镜被砸得粉碎,什么都看不清楚,整个人便被掀翻在地。小个子走上来,穿皮鞋的脚踩在天泽背上,一只手还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疯子,叫爷爷!”

天泽动弹不得,一口唾沫吐出来,咬牙切齿地说:“操你小日本祖宗八代!”

三个小混混又在天泽的身体上踢了几脚,最后看天泽神志不清,又怕弄出人命,于是也就罢了手。

天泽仰着一张被揍得乌青的脸,用胳膊肘爬着想去追他们,一边冲着他们的背影喊:“你们不把忆城还回来别想走!”

他一遍一遍地喊,在凉薄的夜色里,声音里都是颤抖的绝望。

天泽蜷缩在街面上待了一夜,是第二天清晨被清扫街道的环卫工人发现送回来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一个人在房间中待着,坐在床沿上,整日对着忆城与美琪的那张合影,也不吃饭,也不睡觉,也不说话,只是神思恍惚。

黄昏的时候,他又起身晃晃地走到桌前,找出那本从大陆带来的《浮生六记》,又从抽屉里拿了一沓上好的稿纸。伏在桌子上便开始抄写。

打架时被扭伤的手腕仍在生生地作痛,但他咬咬牙握紧了钢笔,只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写,无日无夜。

抄至芸去世时那一段:“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继而喘渐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而长逝。”“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天泽的泪水从眼眶中滑落出来,滴到面前的稿纸上。纸上刚写下的钢笔字迹都在咸湿的泪水中晕染开来,模糊成了一大片。

他想起跟忆城见最后一面时,在旅馆中共读《浮生六记》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而他与忆城却已是幽明两隔,今生留下了这么多悔恨,而他在心中隐隐期待着的“来世”又何其虚幻。

他的手机械地动着,写着字,如一台机器的零部件。

每抄好一份,他便拿到阳台上去,从火柴盒里抽一根火柴,哆嗦着手擦着了,点燃稿纸的边角,在火盆中烧了。

看着火盆的底部积起来的稿纸的灰烬,上面还能隐隐地显露出一点模糊的字迹。天泽伸出手去,做出的是一个抚摸忆城脸颊的虚幻动作。良久却又缩回手来,捂住自己的脸,一点点,慢慢地,无声息地蹲下身去。

报社里见天泽几天未来上班,也并没有请假,便让启德过来找他。

启德下午下班后顺路过来,上楼来敲了门,然而并没有人应声,便担心是出了什么事儿。一会儿想起来,自己钥匙串上还有一把这间宿舍的钥匙。从天泽这儿搬出去后,一直也没有扔,倒不知道锁换了没。

启德于是从腰带上摘下钥匙串来,找出那把闲置许久的铜钥匙,试探地插到锁孔里去,转动了一下。没想到门锁咔哒一声竟开了。

呈现在他面前的画面令他吃了一惊。天泽站在房间正中的椅子上,脖子已经放到了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绳套上。

天泽的两只眼睛紧闭着,似乎陷入了冥想的状态,对启德进门的声响也并无反应。

启德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抱住天泽的腿,把他放下来,一边骇异地问天泽:“你有什么事情想不开?”

天泽这时方才哇的一声号啕哭出来,说:“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都没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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