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雁归来3
到第16天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天泽正在浴室洗澡,床头柜上的电话又叮铃铃响起来。天泽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围了浴巾,满身水淋淋的,就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接。
听筒里是个醇厚的男中音问:“请问是宋天泽宋爷爷吗?”
天泽答着。
那边又自我介绍说:“我叫吕桥。爷爷叫吕毅,也是当年守城时阵亡的。不知是不是您老找的人。”
天泽又具体地问他当时的番号这类细节,然而隔了这么多年,吕桥也说不清楚了,末了,吕桥开口讲:“要不我请您吃个饭吧,咱们见面详细聊。”
两个人便定下来,后天晚上六点,在西城的全聚德烤鸭店见面。
到了这一天,天泽早早地便收拾好,从酒店打车过来。到了店里坐下来,抬手看一看腕表,也不过才五点钟。天泽笑一笑,是自嘲,想,这么大年纪了,还是沉不住气。
店里陆陆续续地来了许多吃饭的人。天泽坐了靠窗的位子,不断地看着门口,猜测着进来的人哪一个是吕桥。
快6点的时候,进来一个三四十岁模样的长发男人,穿一件中式的对襟丝绸上衣,也正抬头四处张望。
天泽想,这大概便是了,就起身招了一下手。长发男人看到,冲他笑一下,便朝这边走过来。
两个人握了手坐下,寒暄一番,找服务员拿了菜单点菜。吕桥一边翻着菜单,一边跟天泽说着话:“正宗的北京烤鸭您老肯定有好长时间没吃着了。”
天泽说:“那可不是。在香港这半辈子,吃到的烤鸭、叉烧,全都不是这个味。想了几十年了。”一边说着,又想到他和忆城见最后一面时,忆城拿小薄饼包了烤鸭给他,看着他一口一口吃的情景,便不由得有些走神。
吕桥爽朗地笑着,说:“那今天就好好地吃个过瘾。”
他们说起吕毅的事情。
天泽伸手理一理衣服,调整一下坐姿,声音端凝地开口道:“吕连长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条命是他捡回来的。”顿了顿,又说:“他是个英雄。”
吕桥说:“您给我讲讲爷爷当兵时的事情吧。”
天泽便喃喃地开了口:“他长着一蓬大胡子,脾气火暴着呢,天天开口闭口就骂人罚人。我们这群小兵,背地里总偷偷地讲他的坏话。但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他就是把我们这一帮臭孩子都当成他的亲弟弟。”一边说着,声音就有些哽咽起来,想了想,抬头问吕桥道:“这些年嫂子和小虎是怎么过来的?”
吕桥的脸也变得端肃起来,说:“我奶奶一辈子都没再改嫁。1993年,她86岁高龄时,念叨着爷爷的名字去世的。”又说:“我奶奶活得不容易。我是奶奶带大的,听她讲那时候的事情,说是1937年北平沦陷后,日本人满城搜查二十九军的伤兵还有军官的家属。她一个年轻女人,带着还在襁褓里等着吃奶的幼儿,奉养着年老的婆婆,天天活得战战兢兢的。丈夫阵亡的事情,也不敢告诉婆婆,只骗她说吕毅去南方打日本鬼子去了,整整就瞒了八年。四五年胜利前夕,老太太去世,死前每天都拎只小板凳,坐在大门口外边的胡同口,眼巴巴地等,说是等着儿子打了胜仗回来见她。”
天泽眼睛中闪出泪光来,问:“小虎呢?吕连长留了东西给他。我记得他1937年生,到现在也该是个半老头子了。”
吕桥声音低沉下来,说:“我爸爸吕一虎,前年的时候生病去世了。”顿了顿,又说:“他一辈子也过得坎坷。从小只能从照片中想象爷爷的样貌。”
天泽听到这个消息,握不稳筷子,正夹着的一筷子菜啪一下就掉到了桌子上。比他年轻一辈的人也都走了。
他颤一颤手,从衣服内侧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包包着的东西来,双手递给桌子对面的吕桥,说:“吕连长留下的东西,说是留给三个月大的一虎。现在只有交给你了。”
吕桥双手接过来,打开纸包,正是那个小小的五色绣花虎头护身符。他仔细收好,放到随身的挎包内层口袋里,说:“总算能给他们一个交代了。”又斟了一杯茅台酒,奉给天泽,起身举杯敬他,说:“谢谢您。”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举杯仰头喝干。
菜也吃到半巡,一会儿烤鸭上来。
吕桥拈了一张薄饼,把烤鸭肉蘸了酱料放上,又加了葱姜丝,递给天泽,似也有一种庄重的仪式感。
他们一边吃着,天泽便问吕桥,是哪一年出生的,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吕桥答:“我是1967年生人。我爸30岁时得了我。”
天泽应着,说:“小小子也小30咯。”
吕桥又说:“我搞艺术,画画儿的。”
天泽便笑一下:“吕连长肯定想不到自己会有一个艺术家孙子。”又说:“哪天去你的画室看看你的作品。”
吕桥便说:“欢迎您老过去。原来画室在圆明园那边的画家村,在那边待了几年,后来1995年夏天,画家村被清理。我把工作室搬到环铁那边去了。离这儿倒不远。”
天泽听他说到圆明园,像是被碰到心中某一个痛处,不由得呆愣了一下,有点回不过神来。
吕桥觉察到他的异样,问:“您老怎么了?”
天泽抚一抚胸口,向他摆摆手,说:“没事儿。”
然而又忍不住问吕桥:“圆明园那边现在怎么样?”问得有些没头没脑的。
然而吕桥耐心地答道:“前几年刚圈起来,建了遗址公园。”
天泽“哦”地应一声,又喃喃地说着:“哪天真想过去好好转转。”
吕桥又问天泽在香港这些年的生活情状。
天泽抿一口茶,弯弯唇角,说:“我一个老头子,浮浮沉沉的,写点稿子养活得了自己,这些年也就过来了。”
吕桥又问:“您这些年一直一个人过?北京和香港那边还有些亲戚故旧的吧?”
天泽摇摇头,说:“我妻子萧美琪1967年就去世了——就是你出生的那一年——我自此就是孤家寡人了。”
吕桥看着眼前的老人,心里泛上一点哀凉来,他开口说:“您老以后有什么事就尽管找我。把我当成您的孙子就行。”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吕桥听天泽说起,要找墓地安葬妻子的骨灰,便主动应承下帮天泽联系墓地的事情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