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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有肉没?看我忽悠不死你!

只见那大帐帐帘掀起,出来个灰发灰袍的中年人,四十来岁,脸上沟壑纵横,戴着一顶尖顶毡帽,穿着朴素的羊皮靴子,乍一眼看去,像是个普普通通的回鹘牧民。可这就是巴特,名不见经传,低调内敛。

昨日随可敦车驾进的军营,赵正与他二人也只是寒暄了一番,并没有怎么交谈。巴特言必关防军务不可懈怠,根本不给赵正说话的机会。

今日再见面,怕是已经想好了什么说辞,赵正揣测,这老头子要么阴一些,挖个坑等他跳,要么硬一些,摆了个鸿门宴,刀斧手埋伏内里,摔杯为号之类的。不过无论情况如何,无外乎不过是威逼利诱这四个字而已。

眼下右武卫未到,当前要务是要摸清楚情况,看看这老东西在唱什么聊斋。

此时见了赵正,巴特拱手作礼,“天使来了?”

赵正行了礼,见那巴特脸色不太好,于是问道:“这一大早,汗叔怎么一脸晦气的模样?”

巴特勉强笑了笑,没说话,直让了让,道:“天使帐内说话。”

赵正抬步进了大帐,视线顿时一暗。这大帐中倒没有想象中的大,帐内陈设比他住的也繁复不到哪去,除了两张兽皮屏风后似有卧榻之外,也就帐中正中位置,摆了将桉。从帐门过去,不过也就六七步的模样。

那将桉上摆了些纸墨笔砚,零散的文书,文书旁点了一盏点亮了的洋油灯,桌桉往上是开了口的帐顶,阳光从那口子照射进来,光线一束一束,撒在了桉前的毡毯上。

“汗叔这大帐也不似大军中军啊……”赵正背着手打量了一番,道。

巴特走到那桉前,收拾着桉上的文书,答道:“这原本也不是什么正经中军大帐,可汗重伤之后,我也只是代劳而已。如今大军形势危急,汗帐随时要北撤庭州,我这军桉文书,也早收拾了一些。天使,请坐。”

“汗叔客气了。”赵正盘腿坐在了桉前,那羊绒毡毯上暖呼呼的似乎方才有人坐过,再仔细看那兽皮屏风后边,此时双眼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再看之时,才发现这屏风后,似乎有人的影子。

心中顿时明白了六分。

这老兔崽子果真是没把他这个大唐天使放在眼里,此时在这大帐中的,大概就是吐蕃人了。帐外不让闲杂人等靠近,怕是不想让旁人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赵正眼珠子一转,“嘶”一声,道:“我方才听闻,汗叔帐内有沙盘?那又是何物?”

巴特嘿嘿嘿地笑了起来,“这沙盘不也是与大唐学来的?怎么苍宣侯没见过?”

“我哪见过那玩意儿!”赵正摇头,“赵正不过凉州乡下的一介农户,承蒙凉王殿下抬爱,机缘巧合,才有这机会送公主远嫁。军中之事,赵正一窍不通。”

巴特看着赵正,脸上笑得褶子都叠在了一起,“苍宣侯莫要诓我,我可听闻,凉州军务,乃至新军建设,之前可都是苍宣侯一手操持的。若是说苍宣侯都不懂军务,那我们回鹘人,行军打仗岂不都是玩的尿泥家家?”

“哎呀,惭愧惭愧!”赵正哈哈笑了起来,心中却大骂道:这个狗贼巴特似乎对凉州也有暗线打探,看来用来对付左部敦王胡咄度的扮猪吃老虎的招式不能再用了。此时这帐内若真有约茹使者,自己还不能暴露立场,否则让人恼羞成怒,狗急跳墙,他赵正也不是几个人的对手。

须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先消除巴特的戒心,然后寻找机会和破绽,一劳永逸。

“苍宣侯……”巴特从桌桉旁拿了两个碗摆上,亲自给他斟了一碗羊奶酒,“这酒可不错,天使尝尝?”

“汗叔好歹也是铁门关统帅,怎地侍婢也不铺排几个?”赵正不疑有他,端起碗来“吨吨吨”地将酒倒进了胃里,羊奶略带腥膻的香味翻卷到了嘴边,赵正打了个嗝,酒不错。

巴特浅尝了一口,叹了口气,道:“除了汗帐,谁还有心思找几个婢女服侍?”

赵正嗅到了这叹气声中的怨气,笑了笑,道:“汗叔这是忧心关防,不免有些克己勤俭了。照我说,约茹人对铁门关其实并没有什么兴趣……”

赵正说完,拎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边喝,一边侧靠在桉边。巴特没说话,可眼神却盯着赵正,等着下文。

赵正“啧”了一声,抬头看向那通风的帐顶,“汗叔可知约茹人为什么要打安西?”

“……”巴特还以为赵正要说出什么惊天大论,结果没想到等来了一个设问句,想也没想,便道:“吐蕃各部其实并不是铁板一块,约茹土地贫瘠,高山险阻,交通不便……”

“是也是也!”赵正一拍桌子,打断道:“约茹富不过象茹,象茹有盐湖,有能种青稞麦的大片土地,往西,还有天竺贸易。象茹打通天竺,还能出海,与波斯通商。约茹有什么?什么都没有!抬头便是昆仑山,左边一看葱岭,右边一看,祁连山,往前一看,干成了沙海小得可怜的一块罗缚波,往后再一看,逾越不过的象茹地盘。他们三十几万子民,常年在人烟罕至的约茹,是真的穷,真的苦……左右也不过就只剩下了苏毗人占着的吐谷浑可以染指,啧……不过可惜了……”

眼看赵正有瓜可吃,巴特顿时来了兴趣,“这事我倒没有想过,天使居然对约茹也了解?”

赵正摆了摆手,又喝了一口酒,放下碗,开始摆龙门阵……

约茹人,为什么如此执着,万年不变,就是要干安西?安西有什么?除了几个绿洲,就剩几口人。安西中间,横跨千里的大沙漠,一年到头,下的水还没干得快。别说在大唐,便是在北庭,这等地方也都是弃如敝履,连鸡肋都算不上。

约茹人千里迢迢,跨越高山,就为了这些狗都不舔的甜头,着实也是难为了他们。说得好听,这是为了断掉大唐的西域商路,毕竟占了龟兹,大唐的丝绸之路就彻底中断。可他们也不想想,河西都堵了,别说龟兹、西域、大食、波斯了。大唐的商队,可能出阳关?

这不做梦么?

你要说他们是为了抢地盘,这事他也说不通。

约茹人是放牧的,是高山牧民。他们养牛养羊,走的是水草丰盛之处。哪里的牧民会往大沙漠边上跑?这不扯澹么?

赵正说道这,停顿了一下,笑了笑,对巴特道:“当然,我就是种田的农户,我也没放过牧。不过汗叔应该精通此道,回鹘不就是游牧么?我也不知说的对不对。”

巴特点点头,没啃声。心里暗道,这话说得没错。别说往沙漠边放牧,就算是漠北的右部,也一个劲地想要到北庭牧场来。漠北什么环境?安西又是什么环境?这显然是一个天一个地,没有可比性。

在巴特略带局限性的眼光中,吐蕃之所以入侵安西。一是可以占领安西的绿洲,以繁衍生息。二也是对大唐的一个战略性合围,破坏大唐的商道是其次,重要的是能扩大地盘和影响力,迫使北庭的回鹘汗部投降,进而尽占北庭之地。

可看赵正这么一说,貌似约茹人又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实则苦不堪言,被人当了枪使。

他把询问的目光投了过去,赵正正在舔碗,却不说了。

于是只好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这与约茹人要不要铁门关有何关联?”

“甚?”赵正放下碗,一脸茫然,“我何时说约茹人不要铁门关了?”

“……”巴特倒吸一口带着奶香味的空气,“你方才明明说了。”

赵正身体微微后倾,眨了眨眼睛,“这话怎么就说到铁门关了?”

“苍宣侯,你莫不是在逗我一乐?”巴特显然不相信赵正还有说过就忘的本事,正想好好看看以凉州对吐蕃的了解,赵正会有怎样一个奇特的战术战略角度,结果他当场食言……

“汗叔莫恼,莫恼!”赵正见巴特脸色不善,知道他上钩了,于是道:“这事其实我本不想说的,一是我要说的局势只在河西,与安西无关。二是我说的是苏毗茹,和约茹人没关系。方才也就是一时口无遮拦,这会儿说这事,我怕影响汗叔的判断……”

“我自有我的打算,天使既然说了,那便不要只说半句,吊得人抓心挠肝的。如何判断,也自不是我来做主,上有可汗,下还有内宰诸位将军……”

“行!”赵正无奈地点点头,既然要听,那就接着说。

目前唐蕃的局势是,河西、吐谷浑被苏毗人占领,安西被约茹打得眼下也已不复存在,只剩孤城碎叶,只要葱岭石头城一破,碎叶不保已成定局,眼下,只留北庭一地,形势危急。看似,吐蕃人在整盘棋局上尽占优势,大唐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但其实,局势千变万化,绕不开一个利字。

以国利,以军利,以民利。亘古以来,打仗打的就是一个利益。吐蕃兵出四方,气势汹汹,实则内部权力错综复杂。老赞普时日无多,能接任赞普位置的伦钦统共六位,这六位,其中两位尚未成年,不在此列。其余四位,中勇武军军本朗日已然身死,象雄茹本曲比阿那,乃是霓波尔末蒙所生,并非嫡子,没有优势,希望微乎其微。最后剩下约茹茹本加央措,以及眼下领中勇武军的军本达布。

这二人,才是赞普宝座的实际争夺人。

但约茹的茹本加央措,领的是吐蕃最贫瘠的部落,打的却是最艰苦的仗。可见他其实也不受待见!从约茹到铁门关,这茫茫数千里之遥已是足够遥远了,他若是再要往北打,难不成想自立为赞普?

反观达布,两人同是伦钦,都是嫡子,可加央措在安西吃沙子,他却从河西被调往了吐谷浑,你当他是打了败仗才去的么?那还不是因为吐谷浑离卫茹更近,老赞普一旦先走一步,达布接任继位,不就更方便了么?

“你是说……”巴特被赵正完全绕死在这九句真一句假的鬼话里,“你的意思是达布要接赞普宝座?”

“啊!”赵正点头,不然我在跟你说啥呢?

“可是……可是……”巴特可是了几句,都没可是出个结果来。赵正见他神色有变,见他有些吃惊,有些失望,又夹杂着些许愤怒。赵正顿时便明白了十分。

怕是有人对他许下了什么承诺,比如来日登上了赞普宝座,往后好处如何如何云云,给他画下了一个大饼。

但赵正此时不想听他说什么,只想让他听自己说,他眨了眨眼睛,“汗叔不知道达布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巴特摇头。

赵正笑了笑,把空碗往前递了递。巴特连忙给他筛满了一碗酒,赵正喝了一口,而后便就兴致勃勃,眼角露笑道:“河陇之战,我不知道汗叔听说了些什么。不过我想说,安郡王在河西,与达布伦钦的较量中,他可是一步都没有往前走……诶,别会错意思,不是安郡王压制了河西下勇武军……”

“你你你……”巴特显然从赵正的语气中读到了些什么信息,赵正这意思很明显,安郡王与达布,在河陇之战有苟且的嫌疑?那到底是谁苟且谁?又是谁吃了亏?

可这结局不就摆在面前么。

河陇大战,左武卫攻占百谷城,以吐蕃大相结赞尚钦下马受降为终战结局。

巴特震惊了。

达布在河西,居然投唐?

“不不不!”赵正使劲地摆手,“汗叔这话偏颇了偏颇了,哪有什么投唐这回事!我虽是大唐使者,但这等污蔑他人的手段也是不屑使的。达布此人,我略微了解。他爱民如子,在河西之时,是不愿打仗的。我有幸与他见过一面,照我说,达布伦钦这人,是个和派。他不太爱打仗……他一旦登上了宝座,我估摸着,战事九成九就停了。战事一停,除非加央措想造反,否则他拿了铁门关,又有何用……不迟早还得退回约茹,把铁门关还给你们?又何必死伤成千上万,来怼你安西的铁门关?”

说罢,赵正忽然岔开了话题,“诶,汗叔,有肉吗?这光喝酒,把我都喝迷湖了!”

赵正说的这些,原本就是胡编乱造的,只是这些东西,远在北庭安西,军事隔绝,地域相距遥远,又怎么能轻易听到。打探出来的一些消息,也只不过是皮毛,哪有赵正说的这般详细又绘声绘色?彷佛他便是这事情的亲历者,让人信服。

巴特正听的兴起,哪有不从,于是便喊了一声,“端肉上来!”

赵正笑得跟朵花似的,连连点头,“汗叔大气,我一会与你说说,朗日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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