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一纸红伞被搁在了酒肆门口。

酒肆内，热酒正在炉火上温着，氤氲的酒香驱散了寒意。钟离替穆雨微倒了一杯用来暖手，然后抖了抖肩上的落雪。老蠡端坐在桌前，几度欲言又止。

将这个形同枯槁的老人上下打量过一番后，穆雨微小心地问道：“前辈，您……是墨阍吗？”

似乎是读懂了穆雨微的心声一般，老蠡稍稍挽起袖子，道：“穆姑娘，老朽献丑了。”

说罢，他把手往腹中一探，再抬手一挥时，一只白鹦鹉翩然飞出。那鹦鹉生得小巧玲珑，白羽胜雪，绕着穆雨微飞了三圈后落回了老蠡手上，抖了抖羽毛，化成了一滩漆黑墨汁，渗入了皮肤之中。

“这！”穆雨微瞪大了眼睛。

“‘性既驯，常纵其饮啄飞鸣，然亦不离屏帏间’。鹦鹉是杨玉环的爱宠，唤作‘雪衣女’，记于《东观奏记》之中。”老蠡将手缩回袖中，“老朽不才，行将就木。作为一只墨阍，妖力却只能至此，让二位见笑了。”

听见这话，穆雨微脸一红：“不，不好意思……因为《崇真妖录》里说墨阍已经绝迹了，我有些好奇……”

“哈哈哈，姑娘不必自责，妖录上所言无误。”老蠡笑道，“若不是有主人的万佛鬼市，老朽恐怕也早已化作灰烬了。”

“据我所知，能吞噬墨迹的妖，仅墨阍一种。”钟离看着老蠡，“前几日发生了一桩奇案，不知前辈是否知情。”

老蠡的目光一沉：“可是关于古籍的？”

“是。”

“果然还是晚了一步……”说着，老蠡起身深鞠了一躬，“老朽之过，给你们添麻烦了。”

看着老蠡那因为愧疚而拧成锁字的皱纹，穆雨微反而在心里松了口气。几天前，真理部接到莲田书屋食书案时，大家就推测犯人可能是老蠡。

《崇真妖录·人异篇·墨阍》云：“百年人间一砚中，妙笔挥毫生枯荣。珠玑不甘与纸朽，取墨作身守书宫。”

据妖录记载，墨阍原是一本本流落世间的奇书，它们或为鲜有人知的孤本，或为生不逢时的心血之作。为了守住书中才华横溢的字句篇章，这些在人间历练了千百年的古籍孤注一掷、引墨为身，终于炼出了妖形。它们以书中的墨迹为食，不仅能将吞下的内容封存于体内，还能以妖力将墨迹所述之物具象化。

不过，正是因为墨阍这种“融百家之所思”的妖性，导致它们的妖气极易涣散，一旦滥用妖力便会因妖气失衡而疯癫。

至元明时期，已再无驱妖士见过墨阍。所以在听过了食书案的细节后，钟离立刻就想到了隐居于万佛鬼市里的老蠡。

“除老朽外，这世上确已再无墨阍。”老蠡取过一只酒杯，走到炉火前，“不过，此案的真凶并非老朽。”

“来龙去脉，烦请前辈明示。”

热酒入喉，辛辣的酒气冲入胸膛。沉默片刻后，老蠡从腹中取出一本残破的古书，他用手掌在封面上摩挲了一下，然后将它轻轻放在了桌上。

那书的封皮只剩下了一半，书名也模糊不清，仅有“北诗”二字依稀可辨。老蠡随手翻开几页，只见其上的字迹七散八落，有的字甚至被拆成了好几部分，毫无章法可寻。

“好奇怪的书。”穆雨微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此书有上下两卷，这本是上卷。”老蠡的动作之轻，如抚蝉翼，“你们要找的案犯，就是它。”

钟离的目光在书页上忽然停住：“何以断定？”

老蠡缓缓抬起眼，浑浊的眸子在眼眶里微微颤了一下。

“因为，老朽便是这书的下卷。”

***

靖康元年，一位面黄肌瘦的老人站在汾河畔。他手握两本诗稿，望向汾河中漂过的折戟断刀和被血染红的战袍，又看了看飘扬着战火的太原城，无语凝噎。

是时，宗翰攻破了太原城。这座弹尽粮绝的古城，在王禀的带领下煮鞍烹马、坚守了八个多月后，终究还是没能等来朝廷的援兵，被金人攻陷。

于这城池破碎之景前，老人绝望了。他并非名将，亦不是文豪，只是一位教私塾的先生，他的名字不足一提，而以后的历史中也不会有关于他的记述。

可当昏庸怯弱的宋钦宗躲在汴京的朝堂之上时，他却站在汾河边替将士们的亡魂悼念。冷风掠过这座失守的孤城，划着冰冷的河水，拂过那再也不能高高扬起的战旗。

“折戟傲锋向太原，袍上征尘杂血痕。行遍汾河无水色，汉城何处不女真？”

念罢，老先生将手中的两卷诗稿往汾水中一扔，随之跳入了河中。双耳被河水漫过的一瞬间，战火与硝烟的气味与他隔绝，战马的嘶鸣声再也不见。

他在下沉，血色的朝阳穿透河面，映红了双眼。

但是他却没能死成。

弥留之际，他忽然感觉有人抓住了他的双手，把他向上奋力拉扯，直到湍流的声音愈来愈近，眼前的光芒又重新亮起。

“咳咳！”老人扑腾出了水面，回过神来时，他已顺着汾河漂流了数里，来到了城边。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两本被丢弃的诗稿竟然也跟着他漂了下来，就不偏不倚地落到了他手边。再翻开一看，两本湿透的诗稿上已是空无一字，一丝墨迹都没有。

九月丙寅日，太原守将王禀死节，其儿王荀亦然。

然而也正是在这城破之日，王禀之孙王沆在一老者的帮助下逃出了太原城。没有人知道这位老人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带着王沆从金兵的追捕下逃脱的。

那两本空白书稿，随着战争残骸一并化作了汾河的一部分，消失在了那个铁蹄纷乱的年代。

直至今日今时。

落雪簌簌，在路灯下被映得金黄。这里没有战场和厮杀，没有震天的锣鼓声，九百年前的耻辱如今已经被历史的车轮碾作了尘土。

蛇坊的匾额下，不断有酒客来往穿行，坊内的灯红酒绿一览无余。一个浑身酒气的胖子正在跋扈地往外挤，见有人不避让他，顿时怒由心生，腆着肚腩破口骂道：“长没长眼睛！知不知道老子是谁！”

“不好意思。”那少年扯了扯兜帽，接着把伞柄往下一勾。

“哎哟！你大爷的！”那胖子脚下一绊，肥肉乱颤，狠狠摔了一跤。他爬起身正要发作，却怎么也寻不见那位黑衣少年。

妖气屏障的另一边，钟离掀开兜帽，呼出一口热气。没有了宫乐俑的引诱，屏障这边的蛇坊里并无酒客，与世隔绝般一片寂静。

钟离来不及犹豫，他扔下伞，边跑边从包中取出老蠡给的上卷残本。来到酒肆门口后，他忽然抬手将残本往空中一甩，“哗啦”一声，纸页飞散开，随着飘雪一同落向地面。

可未等纸页尽落，蛇坊门口的妖气屏障忽然一抖。钟离握住剑柄，他看见有什么东西探入了那层妖气，紧接着，如同清水被滴入墨汁一般，原本透明的屏障被一点点染黑。

那是一只手，皮肤皲裂破碎，露出了墨色的血肉。

“唔……”迈过屏障的是一只女妖。她赤裸双足，披着一件破烂不堪的长袍，一根玉钗胡乱地插在头发上，垂落的长发遮住了她的半边面容，亦掩住了那些惨不忍睹的裂痕。

“失礼了。”钟离暗念一句，然后用剑向地上的一张纸猛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