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郎自大2_第十九章
等沈夜走后,沈从拉着我回府。我还沉浸在沈夜走时的那双眼睛里,沈从走了一段路,停下步子来,却是说了句:“对不起。”
“你说对不起做什么?”我愣了愣。
沈从僵住身子,他一寸一寸地抬头,目光死死地盯着我:“你不在意吗?”
“我在意什么?”
“我说,若大哥杀了你,他还是我大哥,你不在意吗?”
他眼中几乎沁出血来,似乎我说了什么伤人的话。
我不明了,只能诚实地回答:“他是将你养大的大哥,他若真杀了我,你还能为我杀了他?”
沈从没说话,他恨恨地看着我,少顷,却是突然泄了气,苦笑道:“我强求些什么呢?”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
我赶忙追上去,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问:“你到底什么意思?说清楚!”
“曾经有一个人对我说,她之所以能对一个伤害过她的人谈笑风生,是因为她不在意。如果爱一个人,就会因为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分量没有其他人重而难过,而不甘,以至于无法容忍。”
沈从低笑出声来:“所以,如此坦然从容的你,是真的爱我吗?”
我被他的话惊到,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作答。
他拂袖离开,留我独自站在庭院里。
爱他吗?
他的问话让我第一次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他说的话我无法反驳,我觉得它是对的,可我也觉得,我对沈从,并不是没有感情。
于我心底,女人生于此世,婚姻嫁娶,情爱着实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责任才是最重要的。莫要说沈从与我的情意,哪怕沈从与我之间没有半分感情,只要我是他妻主一日,我就会护他、爱他,绝不会背弃他,这难道不就够了吗?
更莫要说,我心底对他,总有着那样几分怜惜。
他早就成了我心中一株生了根的大树,扎根在我心底,长得枝繁叶茂,我如今最大的愿望,不过就是陪着他,护他一生。
既然如此,那我爱他或者不爱他,又有多重要呢?我没爱过人,或者说,我记忆中也不曾爱过谁,那既然如此,沈从便是我有记忆以来,最爱的人。
想通这一点,我不再停留,推门进了沈从屋里,躺到他边上,从背后抱住他道:“你不要想这样多,其实爱你不爱你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这一生不会再有其他人,这就够了。”
“现在你不记得过往的事,如果你记起来了呢?”他的声音低哑。
我忍不住笑了笑:“那就让我一生都不要记起来,你是大夫,你做不到吗?”
“我做得到,可我怕你的心做不到。”
“阿从,你别害怕。”我握住他的手,低喃,“我不傻,我知道,我就是舒城,对不对?”
沈从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
我死死抱住他,他不停颤抖着,连话都结巴起来:“你……你想起来了?”
“我只是猜到了。”我沉默了片刻,还是如实告知他,“我见着了舒柔。”
“她认出你了?!”他猛地坐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也跟着坐起身,温和地说:“她同我说,既然现在过得好,就不要回头看。”
说着,我抬头注视着他:“既然母亲都这样说了,那么我与陛下之间的过往,必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我如今过得很好,所以不愿回头。阿从,你明不明白?”
沈从呆呆地看着我,似乎一时难以置信。
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掌,一字一句道:“我不懂得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可是我知道一件事,我喜欢你,我很喜欢你。”
“所以阿从,不要患得患失,不要忐忑不安。如果真的注定有分开的那一天,那至少在分开之前,我们应该好好过。你只要知道,此时此刻,我是诚心实意地希望,我一辈子什么都想不起来,同你一生一世,白头偕老。”
“苏欢,”听了我的话,沈从慢慢笑开,“我觉得,你比我会讲情话多了。”
“是啊,”我也忍不住笑了,“所以以后我们家的情话,就让我承包了吧。”
在我甜言蜜语的攻势下,这个夜晚终于安稳度过。
从那天开始,沈从就恢复了一贯的好心情,每天都回来陪我吃饭。
不日后,沈夜将我册封为喜乐郡主。
圣旨到达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搭葡萄架。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一个院子里一定要有一个葡萄架。
宫侍宣读出封号的时候,我的葡萄架轰然坍塌,发出巨响,我整个脑袋也是嗡嗡的,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是这么一个封号?沈夜的审美被村里的驴子踢了?
但我并没有把想法表现出来,恭敬地谢了恩后,又接着跪迎第二道圣旨。
第二道圣旨是赐婚圣旨,时间就定在下个月三月初三,刚好是桃花开的好时节。对这道圣旨我确实感激,于是叩谢得十分认真。
宫侍扶我起来,笑道:“郡主大人双喜临门,恭喜了。”
我笑了笑,鬼使神差地问了句:“陛下近来可好?”
宫侍没有察觉我的逾矩,叹了口气道:“陛下么,还是那个老样子,天天批奏章批到半夜,不批奏章就去喝酒。也是陛下身体强健,普通人这么折腾,早就……嗨!奴才真是太操心陛下的身子,怎么这么胡言乱语起来了!”
我没回他,脑子里全是那几句话勾勒出的沈夜的生活。我心底隐隐生出几分酸楚,我强行压了下去,勾着嘴角送了宫侍出门。
过了几日,我闲着无事,就去了舒府。
舒柔亲自接待了我。如今的舒府人丁稀少,也就留了几个老奴,宅院空旷得可怕。走进去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心中有一股压制不住的唏嘘。
“舒大人,我总觉得,这宅子我很熟悉。”我叹了口气,实话实说,“好像梦见过千百遍,一见着它,似乎就能清晰地记起每个物件的摆放。”
“比如那儿,”我指着长廊边角,“那里就该有株吊兰。”
“是呢。”舒柔温和地应道,语气中似乎是带着宠溺,“你这么一说,我却也觉得,那里放株吊兰会更好。我这就让人去放一株。”
“我就随口一说。”没想到舒柔把我的话这么放心上。虽然我和她对有些事心照不宣,但我也不曾想,她会做得这么明显。
我和她逛了逛园子,就来到舒城的房间。她推开门,同我道:“这就是城儿的房间里,她走后,我们一直没动过。玉丞每天都要来清扫,然后将东西原模原样放回去。”
我没说话,手拂过房间的东西。这个房间我似乎再熟悉不过,有许多记忆似乎都要涌出来,然而我却始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坐到椅子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温和地说:“舒大人如果不介意,能不能同我说说舒城少主和陛下之间的事?”
“他们之间的事?”
舒柔笑了笑,坐到我边上来,给我倒了杯茶:“你要听也无妨。只是我想,姑娘听了,必然也不会欢喜。”
“无妨。”我抿了口茶,“做选择之前,总要多知道点才好。”
舒柔顿了顿,片刻后,她慢慢道:“元德八年,圣上给我儿赐婚……”
她的声音仿佛是融进了茶汤里,明明那么平静,那么好听,却让我的心慢慢地苦涩起来。
我听着她的声音,慢慢勾勒出当年的故事。
楚都凤楼相遇,摩萨族生死相托相爱,不顾一切去爱一个人,用了家族圣物救一个人,却落了个举家西逃,自个儿服毒投江的结果。
“我回来的时候,只听人说,她跳江前,已经身中两种剧毒。一种是说爱她的白少棠给她服下的,另一份,是她爱着的沈夜给她服下的。”
她的声音如此平静,连带着我的内心也清明起来。
舒柔苦笑了一下,转眼看我:“你说我这个孩子,是不是很伤心?”
“是吧……”我笑了笑,垂下眼眸,“所以伤心得愿意忘记前尘过往,再不回来了。”
“陛下将我们从西荒带回来后,舒家除了官爵被剥以外,也没什么区别。陛下也时常过来,好像他还是这个家的少主君。我们拦不住,也不知道该不该拦。”
舒柔叹息了一声:“算起来,他也是痴情。”
“若真的痴情,”我忍住心中那几乎要呼啸而出的痛楚,嘲讽道,“当初为什么还会背叛?”
舒柔没有回话。
我自觉失态,深吸了口气道:“舒大人,可否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坐坐?”
“请便。”舒柔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等她走后,我突然就觉得,这房间里,仿佛到处是某个人的身影。
我可以想起他平时的模样,调笑的姿态,透过那珠帘瞧进里屋,便就连那张独自睡了十几年的床上,也全是那人颀长的身影。
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走进里屋去,看见一幅画挂在墙上。画上女子就是我面具下的模样,身着一件宽松的白袍,斜卧在榻上,手中握着一个酒壶,似笑非笑。
看画的笔触,已经画了好些年了。画作左下角,是一行模糊的字迹。
写字之人本该有一手好字,却几次带了断笔,似乎是行书之人手过于颤抖所致,且许是被泪水所浸,显得残缺又模糊。
然而正是这样的残缺,更让人体会到行书之人心中的痛苦。
我看着那行字,觉得字字如剑,直指人心。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无数压抑的情绪翻滚而来,逼得我直视着那行字。
我实在按捺不住,猛地抽出一旁架着的长剑,将那画劈了个粉碎。
既然深爱,何必背叛?
既然背叛,又何必如此故作深情,惺惺作态?
君因你埋骨入土,为何要怜你独身白头?
我尤在劈那些碎纸片,猛地听到一声怒吼:“住手!”
与此同时,我被人一掌劈了出去。
而后我便看见沈夜仿佛疯了一般捡着那些碎纸屑,一面捡一面喊着:“阿城……阿城……”
我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艰难地站起身。温衡却一把将我按住,还是那样温和的声音:“弟妹,得罪了。”
我不说话,看着沈夜将那些碎纸仿若珍宝一样抱在怀里,然后慢慢起身。
他终于看向我,眼里的冷光仿佛是要将人一寸寸冻住。
“喜乐郡主,”他冷冷地出声,“你来做什么?”
我不说话。
温衡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把小刀,他挑起了我的脖子,温柔道:“回话。”
“我不回话,你还能杀了我?”我挑了挑眉,“不怕沈从找你们麻烦?”
“呵……”沈夜冷笑出声来。
温衡将我的下巴一捏,就往我嘴里扔了一颗药丸。
“审问人不伤身多的是办法,苏姑娘,你见识太少了。”说着,温衡就放开我,去给沈夜搬了一个凳子。
沈夜从容地坐下,静静地看着我。
我全身无力躺在地上,片刻后,腹间就开始灼烫起来,紧接着全身就仿佛火烧一般,一寸一寸地疼了起来。
每一点触碰都是痛,五脏六腑,连带着呼吸都是疼痛。我咬紧牙关,感觉意识开始模糊。
意识里仿佛是回到了生产那日,沈从死死握住我。我觉得我要死了,我看见沈从将刀架在赐儿脖子上,满眼含道:“我们一起死。苏欢,你死了,我就带着赐儿一起死。”
“阿从……不要……放开……赐儿……”我呢喃出声。
沈夜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声音冰冷:“你见没见过舒城?”
“没有……我没有……”他的声音让我清醒了一点,我疼出眼泪来,在地上号啕大哭。我不敢滚动,每动一下都是更深的剧痛。
“那你来舒府做什么?毁了这幅画做什么?”
“是舒大人……我来见……来见舒大人……”
“我要实话。”沈夜语气里带了一丝杀气,“给我说实话!”
“是……是……”
“是我让她来的!”舒柔的声音猛地出现在庭院里。
她朝我冲了过来,将我抱在怀里,大声道:“你做了什么!”
沈夜没说话,他看着舒柔:“母亲……”
“你闭嘴!”舒柔怒吼道,“我不是你母亲。我哪里敢有陛下这样的女婿!”
“我只是……只是想知道舒城在哪里。”他弱弱地说道,眼中全是乞求。
舒柔没有理会她,她看着我,眼中满是关切:“你怎么了?”
“我疼……”我在她怀里瑟瑟发抖,“我……好疼……”
看着我的模样,舒柔呆了呆,她抱着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她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沈夜:“陛下,当年我女儿死时,是否也是这般,喊过
她疼?”
沈夜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他垂下眼眸,慢慢道:“未曾……”
“又或者,是陛下未曾见到?”
舒柔笑出声来:“陛下明明已经知道,我儿身中剧毒,哪怕侥幸从水中逃生,也绝无活下来的可能,亲自写下这句‘君在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如今又为何心存妄念,如此逼迫无辜之人?!”
沈夜不说话,将目光落到我身上。
我疼得失去了理智,紧紧握着舒柔的衣角,反复喊:“我疼……我好疼……”
“人既然死了,所有人就该往前走。这幅画,是我让苏姑娘帮忙毁的。我下不了手,陛下下了手,就让别人帮你我斩断!”
“陛下!”舒柔跪下来,认真叩首,“求陛下放过我儿,让她无牵无挂,黄泉路上,也走得心安。”
“温衡。”沈夜眼中露出一股颓然之色,仿佛这世间再无让他留恋之物。
他闭上眼睛,疲惫地说:“给她解药。”
温衡点了点头,走到我身前来,往我嘴里扔了一颗药。
药一入口,就有一股清凉瞬间蔓延了全身,让我慢慢平静下来。
沈夜疲惫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如幽魂一般往外走去。
等他走后,舒柔慌忙扑了过来,将我抱在怀里,颤声道:“城儿……你还疼不疼?”
我艰难地摇了摇头,舒柔眼泪蓦地就落了下来。
“是母亲无能……是母亲护不住你。”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感觉到舒柔的眼泪滂沱而下。
我仰头看着她,虽然什么都不记得,却直觉面前这个人,不该是落泪之人。
我想抬手拂去她的眼泪。
想告诉她——
母亲,我不疼。
母亲,不是你无能,是舒城无能,护不住家人,更护不住自己。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在她怀里歇息了片刻,我缓过神来,慢慢起身,有些疲惫道:“舒大人,我先回府了。”
“回去吧。”舒柔也缓过神来,抹干了眼泪。
我站了一会儿,看向屋里:“那把剑,我能带走吗?觉得用着顺手。”
“你要带就带吧。”舒柔叹了口气,“这屋子里,你什么都可以拿走。”
我点了点头,去拿了剑。
舒柔亲自送我到门口,出门时,我没有回头,慢慢道:“舒大人,我醒来后,一切就很好。我没有疼过,也没有哭过,在知道所有真相前,我甚至以为,我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哪怕知道真相后,我此刻也觉得,如今的我,再幸运不过。所以舒大人……我想您的女儿,一定也如我一般,你不必挂念。”
“那就好……”舒柔哽咽出声,“你走吧……我就不送你了。我和玉丞知道她很好,已经足够了。千里迢迢从西荒回来,我们也不过,就是想听这句话而已……”
我点了点头,起身上了马车。
马车慢慢行在道上,我有些累了,靠在座位上进入半醒半睡的状态。
马车突然顿了一下,我听见一声闷哼,猛地拔剑,准备刺出去。
也就是在我拔剑的瞬间,另一把剑落在我的颈后。
“沈夫人,我们找沈相有些事要谈,夫人还是安静些好。”
我出来都带着沈从配的影卫,这些人能劫持我,证明那些影卫已经都被干掉了,可见这些人的武艺比我高太多。
我不敢动,满手冷汗。
马车重新动了起来,紧接着我听到外面人骂了声:“娘的,怎么还有人!”
接着,外面就有了交战声。劫持我的人干脆将我穴位一点,扛着我就用轻功跑了出去。
我被那人像扛包袱一样扛了一路,来到一个林子。林子里突然涌出十几个黑衣人,同跟来的温衡缠斗起来。沈夜站在交战的人群后,静静地看着劫持着我的黑衣人。
那十几个黑衣人逐渐进入了劣势,劫持我的黑衣人一咬牙,足尖一点,又跑了出去。沈夜瞬间就跟了上来,一个黑衣人将他一缠,就这么一拦一跑,那黑衣人就带着我跑远了去。
沈夜紧追不舍,跟了一刻钟,那人慌不择路,被沈夜逼进一间破庙。
黑衣人终于忍不住,将剑架在我颈间,怒喝:“你再追,我就杀了她!”
沈夜眯了眯眼,冷声道:“你杀。”
“你……”那黑衣人话还没说完,我就冲开了穴道,翻身从他怀里挣脱了去。
也就是那一瞬间,一把小金扇猛地划过他的颈项,而后一双冰凉的手将我扯进怀里。
“你怎么会来?”
挣脱的时候,剑划伤了我的手臂,我捂着手,吹着冷气。
沈夜端详着我,伸手来摸我的脸。
我警惕得赶紧退了一步:“男女授受不亲,你做什么?!”
“我摸你,吃亏的也是我,你怕什么?”沈夜冷笑一声,紧追着又将手摸上来。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一声巨响。沈夜脸色一变,将我猛地扑倒在地。
地面塌陷了下去,轰隆之间,我感觉碎石噼里啪啦砸下来,而我整个人被沈夜护在怀里。
不知过了过久,世界终于恢复了安静,而趴在我身上的沈夜却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是昏死了过去。
我推了推他,他还是没反应。我艰难地将他弄开,这才发现,我和他被困在一个地窖里。上面似乎是塌了,唯一的出口被巨石堵死,我和他的活动空间只够放两口棺材。
搞清楚处境后,我转头看他。借着从石头缝隙射进来的光,我看见他身下的地面有了血迹,忙把他翻过身来,这才发现他背上一片狼藉,血肉模糊,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伤口。
我有些害怕,探了他的鼻息,确定他还活着后,拍了拍他的脸:“陛下?陛下?沈夜?狗皇帝?”
他慢慢张开眼睛,有些艰难地看了我一眼。
我咽了咽口水,不安地问:“你不会死吧?”
“不会。”他皱着眉头,答了这么一句,就不再说话。
他不说话,我也不敢多说,缩在角落里,默默无声。
过了好久,他似乎是缓过来了,慢慢道:“等一下你要是听到有人的脚步声,就用石头砸地窖上方的石板。”
“要是我把它砸塌了怎么办?”
“就去死。”
我:“……”
我觉得他一点都不温柔,舒城当年肯定是瞎了。
见我不说话了,他可能也觉得自己口气有些重,想了想又道:“你还是砸轻点。”
“哦。”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了:“好歹我是救你的救命恩人,我伤口全在背上,你就不能把我扶起来吗?”
“我觉得扶起来不太好。”我给他比画了一下,“我觉得把你翻过身趴着更适合你养伤,你觉得呢?”
“朕不要!”他断然拒绝。
我想了想,要是别人救他的时候,看见一个趴着的皇帝,似乎也不是很好。我顾及他的面子问题,还是将他扶了起来,然后让他面对着墙坐着。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满地问。
我善解人意道:“你趴在墙上好了。要是有人来,你立刻直起腰来,不会被瞧见,断不会扫了你帝王尊严!”
他沉默了一秒,随后看着我:“为什么你觉得朕一定要趴着?”
“你伤得这么重……”
“朕无碍。”
说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道:“你和舒柔到底是什么关系?”
“何出此言?”我忍不住僵了一下身子。
沈夜似乎是有些疲惫,他合上眼睛:“舒柔不是那种见谁都会热情的人,方才她如此维护你,你和她的关系必然很是深厚。这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你不但认识舒城,还是舒柔的熟人。”
“第二种可能,”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眼里是我读不懂的悲伤,“你还要我说出来吗,舒城?”
听见他喊出这个名字,我忍不住乱了方寸。
也就是这一瞬间,沈夜的手猛地探过来,一把按在我的人皮面具的边缘,手指反复摩挲着,像一只抓住了猎物的野兽,逗弄着他的猎物,明明立刻就能下口,却坚持要先让这只猎物心慌、害怕、忐忑不安。
“你为什么不说话?”他将目光停留在人皮面具的边缘,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我没有接话。
他一直不肯撕开面具,反而是拔高了声音:“朕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陛下要我说什么?”我觉得再不理他,他可能会掐死我,便抬头看着他,认真道,“草民无话可说,所以沉默不言。”
“你一定要这样对我?”他声音颤抖起来,“你难道什么都不想同我说了吗?!”
“不是不想,只是草民对陛下,真的没什么好说的。如果能有什么话说,草民现在一定努力多说点。”
“舒城……”他抬起头来,红着眼眶看着我,一字一句,仿佛要将我撕咬开来,“你何以狠心至此?”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我的骨子里,我始终觉得,这个名字已经离我很遥远了,遥远到,当面前人如此深情地唤出这个名字时,我几乎觉得,这与我没有半分干系。
但我知道是有的,我的脸,我身边的人,都为我作证说明,舒城就是我,所以她曾经欠下的债,我得替她还清楚。可我也知道,舒城欠的债可能很多,但债主绝不是眼前这一个。
于是在他的手指收紧前,我忍不住笑了:“陛下说得奇怪,舒城做了什么事情,让陛下觉得舒城狠心呢?”
“舒城不惜将家族置于危险境地,用家族血契救了陛下,让陛下从此长寿安康,一定会长岁善终。舒城为陛下刺杀女皇,陛下却给舒城喂下剧毒,逼得舒城最后投身江中,生死不知。舒城一生何曾背弃过陛下?反而是陛下,一次又一次,背弃舒城。”
我的每一句话都会让沈夜的脸色更苍白几分。到最后,他脸上几乎再没了血色。
他一只手握着面具,一只手握着我的手,颤抖着,却什么都做不出来。
我忍不住有些怜悯他:“陛下,舒城或许恨过您,但如今爱恨尽往,陛下何不放下,各自过各自的人生?”
“爱恨尽往……”沈夜呢喃着,落下泪来,“你焉知,朕又不想,爱恨尽往?”
“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我忘不了你,阿城,两年了,我试过了,所有办法都试过了,可是我忘不了,舍不得。你刻在我心里,烙在我的魂魄上,时间越就,记忆越栩栩如生。我像是被记忆困在了过去,我出不来,出不来啊!”
他精致的面孔上布满了眼泪,让他显得格外狼狈。
我从没想过沈夜会在我面前露出这样的姿态,不由得怔住了。
他佝偻着身子,颤抖着,匍匐在我身前,虔诚地握住我的手掌,声音也在颤抖:“阿城……原谅我,回来吧……你都回楚都了……难道不就是为了见我吗……”
看着他的样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要告诉他真相。
于是我叹息道:“陛下……我是为了阿从回来的。”
沈夜的身子猛地僵住了。
他一寸一寸地抬起头,直起身子,满脸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陛下……”他的反应让我害怕起来,然而我还是强撑住了,静静地看着他。
我是一个女子,我理当去面对一切,我应该挡在沈从身前,哪怕暴怒中的沈夜如此可怕。我若现在不敢面对他,以后如何护住沈从?
于是,我挺直了腰,认真道:“我回来,是为了沈从。我与他乃结发夫妻,身为他的妻主……”
“闭嘴!”沈夜怒吼道,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你不是他的妻主,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妻主!你疯了吗!他是我的义弟!他比你小六岁!我们认识的时候,他才是个十六岁的孩子!”
我不说话,任由他怒吼。
他看着我淡定的模样,满脸震惊地退了一步,不断摇头道:“你疯了……舒城……你疯了……你怎么可以……你疯了。”
说着,他点了点头,呢喃道:“对,阿城,你一定是生病了,我一定会医好你的。”
“陛下,”我打断了他,眼中一片清明,“虽然这样说很残忍,但我还是要说清楚。我没疯,也没病,我很清醒,也很明了。我喜欢阿从,就像任何一个妻主,珍惜、爱护着她的主君一样,珍惜、爱护着阿从。我与陛下虽为夫妻,但据我所知,你我早已和离。更伤人一些的说法是,是我早已休夫。陛下千金贵体,天下女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何必执着于一个舒城?”
说着,我抬起头,看着他煞白的面孔,继续道:“我与阿从真心相爱,陛下也已册封草民为喜乐郡主,与沈相爷定下婚期。还望陛下自尊自爱,
莫要纠缠不清,破坏你弟弟的终身幸福。”
“阿从的终身幸福……阿从是你的主君……”沈夜低笑出声来,“那我呢?我呢?!你和我许下过那么多誓言,你都忘记了吗?!”
“忘了。”我果断道,“所以期望陛下,再寻良人。”
“骗子……”沈夜笑出声来,眼泪落了下来,“喜乐郡主……婚期……你和阿从,都是骗子!骗子!你们骗我……你们居然骗我……”
沈夜一面笑,一面拍打着地面,嘴里不停念着:“怎么可以……你们怎么可以……”
“太恶心了……沈从……舒城……你们太恶心了……”
“你是他的嫂嫂……你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
他这么哭哭笑笑闹了一会儿,终于累了。他低垂着头靠着墙坐在一边,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他的面容。他一言不发,一直沉默。
我也没有理会他,静静坐着。
他就这样一直沉默了两天。
两天里,一直没有人找到我们。我饿得头晕,靠着从石头缝隙里流下来的雨水,撑了下来。
第三天早上,我实在撑不住,眼前一黑,就没了意识。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嘴里满是血腥味。我这才发现沈夜割破了手腕,正将血滴在我的唇边。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血。
他见我醒过来了,又沉默着回到自己位置上,扯下一块衣料,包上手腕。
我强撑着坐起来,哑声道:“还没有人来找我们吗?”
他不说话。
我有些害怕了,清了清嗓子:“你就不怕我们死在这里吗?”
“也好。”他终于回答了我。
我愣了愣:“你说什么?”
他抬起眼来看着我,眼里一片死寂:“我说,死在这里,也好。如果你能死在那条江里,就更好了。”
“那真是不好意思。”我撇了撇嘴,觉得这个人真是很能倒打一耙。
明明是他害得舒城跳了江,却还能一脸委屈地控诉别人。要不是他,赐儿又怎么会孱弱至此?
一想到这里,我的火就上来,忍不住刺他:“我活了,还活得好好的,大哥就等着喝我和沈从的喜酒吧。”
听到我的话,他冷笑了一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猛地抬头,直直地盯着我:“孩子呢?”
“什么孩子?”我愣了愣,冷汗就从背上冒了出来。
我觉得我似乎忽视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不敢再开口。
他的眼睛里却闪过了冷光,他低哑着声音问道:“阿从救了你,按照他的医术,孩子未必保不住……我问你,我的孩子呢?!”
“呵……”我缓过神来,立刻明白他说的是赐儿。我就这么一个孩子,说来说去,也就只能是他。我的第一想法是,绝对不能让沈夜找到他。
于是我面上带了仇恨,冷声道:“你对沈从哪里来的信心?难道当年你给我下的毒这么简单?”
“它……”沈夜愣了愣,哽咽道,“它……生下来了吗?”
“生下来了。”我翻了个白眼,“死了。”
沈夜不再说话,眼中全是颓废。好久,他慢慢抬头,看着我道:“那你不伤心吗?”
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像我这样,似乎是太活泼了些。于是我冷笑了一声:“一个人伤心了两年,还要伤心吗?”
“你恨我。”他定定道,“舒城,你在报复我。”
“你要是愿意这么想,那就这么想。”
“你不该利用阿从报复我……”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似乎极其愤怒,“这是你我之间的事!”
我被他的自大气笑了,忍不住道:“沈夜,你怎么这么高看你自己?我拿任何一种方式报复你,都不会利用阿从!”
我的话让沈夜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似乎始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我忍不住道:“沈夜,是人就有感情。感情会产生,会消亡,会改变,没有谁一定要爱谁一辈子,也没有谁就一定能说永远不会爱上谁。我和阿从生活了两年,整整两年,我和他朝夕相对,相依为命,这份感情,怎么都作不得假。”
“你不要说了……”他抬头看我,眼里是厌恶,是绝望,是害怕。
他死死盯着我,一字一句:“太恶心了……你们,太恶心了……”
“陛下,”我笑出声来,“你如此背弃我,怎么就觉得,我一定要爱着你呢?”
“那也不该是阿从!”他高声喝道,“谁都可以背叛我,阿从不行!你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毁掉你的阿从?”我冷笑出声,“沈夜,沈从不仅是你的弟弟,他还是个人。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他就不可以去争取自己想要的?”
“你已经背弃了我,你我之间再无可能,你亲手将毒药端给我,沈从凭什么,不能去争取一个已经和你没可能的我?这世上,我不和沈从在一起,也会和其他人,总之,这个人绝不会是你。”
“我背弃了你?”沈从笑出声来,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好笑的笑话,“那� �从呢?将毒药给我,告诉我你身上还有血契,献计让我杀了你的沈从,他就干干净净了?!”
他的话让我愣了愣,我一时竟没有听明白。
他仿佛疯了一般,一把握住我的手,冷声道:“谁都有资格,谁都可以,但除了沈从!他不配!”
“同样满手血腥,同样肮脏算计,同样都是背叛,你却选了沈从……”他红着眼眶,咬牙切齿,一字一句。
“我从来不知,你如此爱他。是什么时候……”他哽咽出声,“你开始有了这样的念头?”
我没说话,静静地回想,是什么时候,我对沈从动了念头,觉得无论如何,我都要守着他,让他当我的主君,陪他一生?
我想出了神。
沈夜死死地握住我的手:“你说啊!”
“沈夜,我那时候醒来,其实很害怕。”我慢慢开口回忆起过往,“我身中剧毒,怀着孩子。我不知道这个孩子活不活得下来,不知道未来该怎么走下去。那时候,是阿从陪在我身边。”
“一开始我防备他,警惕他……可他就像一场春雨,无声地润进了我的世界里。那天我跟踪他,崴了脚,他将我背着回家的时候,他走得那么稳当,我突然觉得世界安定了下来。没有惶恐,没有不安,我第一次觉得,这样的人生,已是我最美好的状态。”
仿佛记忆中也有那么一个人,背着我一步一步往前走。那个人和沈从的身影重叠在一起,那么安稳,那么美好,让我心中,满是幸福。
于是从那一刻开始,我下定决心,我要和沈从好好在一起,求一世安稳。无论我爱他,不爱他,这都不重要。我只觉得,沈从是我生命中一株稻草,我得死死抓住他,他是我的安稳,是我的幸福,是我对生活的期盼,是我拥有岁月静好的可能性。
“所以,沈夜,”我抬头看他,乞求道,“如果你真的爱我,如果你真的将沈从当成弟弟,就该放手。安安静静地给我们幸福。”
沈夜愣愣地看着我,不可置信地问:“他给了你幸福……那我呢?我没有过吗?”
我沉默不语,好久,实话告诉他:“我忘了。”
他大笑出声,眼中带了眼泪:“我与你的记忆,就让你这么难堪吗?”
我正想解释,外面突然传来了人声。
“大哥!欢儿!大哥!”
是沈从。
我惊喜不已,回应了一声:“阿从!”
也就是这瞬间,沈夜猛地点了我的哑穴。
他冷冷地看着我,眼神像刀一样:“我不想活了,舒城。”
“我不能活活看着你和沈从恩恩爱爱,甜甜蜜蜜。所以我们两个不要出去,我要和你在这里,一直,一起。”
我说不出话来,向他挤眼睛,想劝他不要冲动。
他静静地看着我。
外面传来了沈从冷静的声音:“就是这里,给我搬!”
“他真聪明。”沈夜轻笑起来,将唇靠在我耳边,温柔地说道,“对不对?”
“年轻、聪明、俊雅、干净、温柔……哦,我还忘了,出身高贵,差一点,就成了你的未婚夫,这样的男人,哪个女子不喜欢,对不对?”
陛下其实你也挺不错的……
我想劝劝他。然而他却不给我机会。
他拉住我的头发,逼迫我仰起头来,开始疯狂地亲吻我。
直到将我的嘴蹭破了皮,咬出血迹,然后撕扯开衣衫,留下一串一串吻痕。
就在这时,我们上方的巨石被人挪开,沈从探出头来,焦急地喊:“大……”
话未语完,戛然而止,随后转为急促的一声怒吼:“都给我退下!”
周边没有人,沈从从上方跳下来,站在离我们不远处,神色冰冷。
沈夜将我抱到怀里,看着沈从,妖艳地笑了。
“大哥,你在做什么?”沈从的音调里有一丝控制不住的颤抖。
沈夜的眼里如蔷薇一般笑开。
“阿从,”他温柔地开口,将手抚上我的面容,仿佛在看什么绝世珍宝,“你喜欢你嫂子吗?”
一阵惊雷劈过,映出沈从煞白的面容。
他一点一点地捏起了自己的拳头:“大哥在说什么,阿从不明白。”
“不明白?”沈夜冷笑一声,猛地撕开我脸上的面具,站起身来,一手抓住我的手腕,将手反绑在身后,一手捏着我的下巴,逼着我抬头看他。
“看着这张脸!你还和我说不明白?!我同你怎么说的——我在找她,我日日夜夜在找她!我爱着她!她是我的妻子,我的皇后!你劝我忘了……劝我再找一个……然而她明明在你身边!你明明知道她在哪里,你不但不告诉我,你还藏着她,你还想娶她!”
“沈从……”沈夜怒吼道,“你可曾想过我半分!”
闪电一道一道劈亮天空。
沈从慢慢冷静下来,他看着被沈夜捉住的我,淡淡地说:“放开她。”
“有什么事你冲我来,要杀要剐随便你,反正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一切都是我的错,与她无关,你放开她。”
似乎是认命一般,沈从面色淡定,再无恐惧。
我惊恐不已,拼命地摇头。
我想求沈夜,求他放过沈从。可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沈夜看着我的反应,含着眼泪大笑出声。
“阿从啊……”他像兄长教导弟弟一样,温柔地说,“你嫂子床上的滋味一定很好,才让你这样舍生忘死吧?是哥哥的不是,有了好东西却不曾分享。是大哥不对……大哥该死,她,也该死。”
“你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沈夜说着,仰起头。
沈从猛地变了脸色。
沈夜眨了眨眼,低笑道:“我从未在谁身上投注过这样多的心血,除了你,阿从……”
“我舍不得你死。所以阿从,你把我和她合葬……”
在沈夜的指尖扣下我脖颈动脉的前一刻,沈从大吼道:“她什么都不记得!”
沈夜愣住了:“你说……什么?”
“她爱着你……”沈从满脸痛苦,他看着从我脖子上渗出的血,声音沙哑,“大哥,她真正爱的,从来只有你。我和她没什么,我从来没和她同房过,我没碰过她……还有赐儿,那个孩子活下来了,我救了他,他活着……”
沈夜呆呆地看着他,好久,才反应过来。
他眼中越来越清明,而后眼神慢慢冷了下来。
沈从也恢复了理智,在沈夜问出口前,率先道:“是我做的。是我,先爱慕于她。可她太爱你,我想,这世上的事怎么能如此不公平,我只是太小,只是晚了几年出生,如果我能在像大哥一样的年纪,能在她不曾爱上大哥前遇到她,又焉知她不会爱我?”
沈夜的眼中慢慢有了血丝,沈从却仿佛是终于放下了一般,坦然笑了。
“我爱慕她,从她将她的血喂到我口里那一瞬间起,我的一切就都属于她,割舍不开。”
“一切都是我的错,大哥,这是我第一次背叛你,也是唯一一次。”
话音刚落,沈夜就扑了上去。他手腕一翻,就拔出沈从手里的剑,一剑贯穿他的肩头,将他钉在了墙壁上。
沈夜整个人压着他,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碾碎。
“十几年来,我从未让你亲自动过手,从未让你受过一点伤,刀剑砍过来,我挡在你前面,风雨打过来,我撑在你上方。”
沈从红了眼眶,似乎是预料到沈夜要说什么,一言不发。
沈夜慢慢地笑了:“可是阿从,以后我不会管你了。再有什么刀枪剑影,你自己扛;再有什么风霜雨雪,你自己挡。这一剑是我为自己刺的,至此之后,你我恩断义绝,兄弟情义,至此为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