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木清的孩子已经半岁了，她身材有些发福，因为照料孩子睡得不好，脸色也不太好。但是这天她早早就起了床梳洗好，然后挤了奶交给婆婆，说自己要出去。

魏博智还在床上赖着，懒懒地问她这是要去哪里。

柳木清答：“不是我去，是我们两个人去。”

魏博智迷迷糊糊翻个身，打算继续赖：“我也要去，去哪里？”

她坐在床边，叹了一口气：“今天小倩去世一年了。”

魏博智瞌睡立马醒了，利索地起身梳洗穿戴。他知道自己这个温顺的老婆什么时候都听他的，只有在伍倩这个事上谁也别想跟她对着干。

虽然他跟伍倩并没有好得不得了的关系，不知道为什么柳木清非要拖着自己一起，但是把还在休产假的老婆一个人丢在阴森的墓地里，魏博智也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魏博智本来也是真心来吊唁伍倩，可是当柳木清从衣柜里拿出两套一色黑的西服和套裙的时候，他还是愣了一下。虽然他自己也深受港台文化影响，从前穿衣打扮处处都学香港电影里的人，但葬礼的服装他倒是第一次穿。不过死者为大，他老老实实换上了黑西服。

接着柳木清再拉着他去花店，跟店员说要买白色的菊花。那简陋的花店看起来实在不像有白色菊花的样子，但店员看了看这两个人的服饰，便什么也没问，利索地打电话给隔壁街的同行，神奇地调了货过来，然后流利地包好了给他们。

江南的雨，有时从过年后就开始断断续续地下，一直持续到六月端午过完。整个春天都淅淅沥沥从不停歇，实在让人烦躁。

肃静的公墓里，滴滴答答的雨声中，两个穿着黑衣服的身影拾阶而上。

魏博智打着伞，看着柳木清把那束沾着雨滴的白菊花放在伍倩的墓碑前，小小的花朵被细细的雨滴打得一颤一颤地抖动。

花束后面的墓碑上，伍倩的照片青春逼人，瓜子脸，大眼睛，小嘴，细细碎碎披在耳朵两旁的短发，额头上有些飘下来的刘海遮住了左眼的一大部分，给清丽的五官增添了一些洒脱和不羁。

这其实不是个标准的遗像，但是她父母不知道为何选了这张生活照片，恰好是伍倩最最真实洒脱的那一面。

柳木清看着照片沉默了一会，魏博智知道她有些话在心里说，也不催，就抬起头看了看四周，然后慢慢地往远处走去，给柳木清留点空间倾诉。

小路边上清一色的柏树丛里似乎刚刚有人快速躲了进去，魏博智觉得好笑，因为人他是看不见，但是伞却没遮住。

魏博智想着过去吓吓那个躲起来的人，却回头看见柳木清似乎和好姐妹倾诉完了，起身走了过来，挽着他的手臂要走。

柳木清的眼睛泛红，看得魏博智心疼。

他从口袋里找出一张纸巾，折叠一下替柳木清擦了擦眼角泛出来的泪水，说：“你经常来看她，她不会寂寞的。”

柳木清点点头，两人往通向出口的阶梯走过去。

走到刚才有人躲起来的柏树的时候，魏博智看到了躲在那的人。那人倒是也没出来吓他们，只是背对着他们，好像在看风景。

魏博智心里说，有什么好躲的，我又不认识你。

柳木清盯着那个人影看了两眼，眼神里闪现了恨恨的神色，想要开口，却又吞回去了，拉着魏博智走。

等到走远了，魏博智问她：“刚才那个人你认识？”

“嗯，虽然瘦了很多，发型也变了，还不就是龙泉那个坏蛋。”

听了龙泉的名字，魏博智转身就要去找他算账。其实他在传染科住院的时候是认识龙泉的，但是这些年龙泉变化实在大，一时没看出来。龙泉间接害死了伍倩，从前还戏弄和骚扰柳木清，这些都是伍倩去世了以后柳木清才告诉他的，魏博智想着再让他看见这个人渣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通不可。

可是柳木清死死地拽住了他：“算了，听说他去付海旭那里帮忙了，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

“那以前的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平时想不起来也就算了，现在给自己撞见了，可不能轻易就让放过他，魏博智想。

但一向柔弱的柳木清却不知为何突然有了那么大的力气，丝毫没有松开抓住魏博智的手。

她说：“我想开了，小倩的死，让我思考了很多事情。以前我也很想报仇，可是听说龙泉给了小倩父母不少钱，现在又去帮小付，我也没必要揪着那点小事了。”

“死了才给钱有什么用？”

“可是小倩也活不过来了呀，有点钱至少她的父母生活会好点。”

“那你呢？他欺负你就这么算了吗？”

“其实，以前我自己也有错，我太软弱了，才让他有机可乘，像小倩和白雪她们他就从来没欺负过。”

“不是，怎么还怪你自己了，恶人才该谴责！”

“算了！”柳木清难得大喊，魏博智也愣了。

柳木清看着他，认真地说：“况且，其实他虽然喜欢骚扰我，却从没得手过。我现在只想离得他远远的。你听我的，我们要忘掉仇恨才能忘掉过去，不值得为恶人生气，他不值得！”

这句话魏博智理解了。人生不过生死，活着的人为什么要纠结那些让自己不能释怀的事情呢。

魏博智恨恨地看向远处雨幕里的人，说：“那你答应我，没有下一次。如果他还是这样你要告诉我。”

柳木清点头：“放心吧，不会了，小付管得他死死的。”

魏博智这才跟着柳木清离开了。

没走几步，他俩竟然又遇见两个熟人，是付海旭和兰璃。

魏博智率先打招呼：“付医生，小兰，你们也来看伍倩吗？”

“是……”付海旭回答完好像有些犹豫，接着还是又说了：“我姐姐也葬在这里。以前没有墓园，后来我们家人才移过来的。”

柳木清和魏博智也不爱打探他的家事，寒暄了几句就离去了。

付海旭和兰璃走了几步，在一个墓碑前停下。照片上的女孩十岁左右，大大的眼睛，笑起来两边脸上还有酒窝，照片虽然泛黄，还是看得出来她脸上活泼灵巧。

那年的付海旭还只有八岁，姐姐比他大两岁，姐弟俩感情非常好。付海旭是个标准的熊孩子，上山下河，爬树挖坑，无所不干，所以也少不了挨父母的训斥，尤其是父亲，犯了错就要罚他。

要不是姐弟俩关系好，经常都是姐姐帮他打着一些掩护，或者没打到掩护的就跟他一起接受惩罚，偷偷帮他分担一些抄作业之类的任务，那些日子里他也不知道能睡几个好觉。

他记得那时的灯泡还没多大亮光，昏黄昏黄的，他和姐姐趴在房间的小桌子前面一起抄着课文，父母在隔壁的房间，为了不吵醒他们，他们俩虽然特别想打闹和笑，还是非常辛苦地忍住了。只是不停的你推我，我推你，然后指手画脚假模假样地提醒对方不要忘记了完成作业。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那时他们家还在郊区的镇上住，家里不能说是家徒四壁，但是也是十分清苦。尤其那年爷爷去世了，奶奶又接着中风，母亲没有收入，父亲虽然有镇上的工作，但一家人的担子都在他身上。偏偏这个时候，姐姐不知怎么生病了。

先是发了几天烧，去家里附近的诊所看了，医生也没说什么，不知道是没看出什么问题来还是他觉得本身没问题，就用了退烧的药就让他们回去了，谁知姐姐的烧反反复复，后面身上还出了不少疹子，待父母看没有好转的势头，赶忙送到了镇上的医院，却是来不及了。

姐姐在医院总共就没住到两天就去世了，最后的日子付海旭竟然没有看到姐姐，因为医生说有传染，家里的其他小孩最好不要接触，于是付海旭没有见上最疼爱自己的姐姐最后一面。

所以付海旭记得自己最后一次看到姐姐是在家里的房间里，姐姐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妈妈怕她夜里发烧反复便也跟她睡在一起，付海旭不肯睡觉要和姐姐聊天。

“小旭，还不睡觉去？明天还要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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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和姐姐聊天，姐姐好多天都在家里没去上学，她肯定特别闷，我想说说学校的好玩的事给她听。”

“但是姐姐想睡觉啊。”

付海旭不死心，揪着姐姐被子的一角问：“姐姐，你想睡觉还是想听我说好玩的事？”

姐姐脸上因为发烧而潮红，嘴唇干得开裂了，因为没睡好，眼袋也大，头发也乱，比原来整个瘦了一圈，但是还是笑了笑说：“我想听好玩的事，你跟我讲。”

妈妈无奈地摇头：“就讲一件事，别讲个不停……”

“姐，我告诉你，我们班孙猴子昨天又被老师罚了，你猜怎么回事，他脱皮了！”

“啊，为什么会脱皮？生病了吗？”

“哪里啊，他上课玩胶水，在两只手上涂满了胶水，等胶水干了，他就开始撕胶水皮，老师还以为他手脱皮，还问他是不是生病了，结果旁边的人都哈哈大笑，老师气死了，把他揪到走廊上去了。”

“哈哈哈哈，他可真是调皮。”

“还好吧，这可不是他做过的最出格的事。”

“那是什么？”

“去年……”

母亲打断了：“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姐姐生病了要好好休息的，小旭。”

付海旭吐了吐舌头，不舍地跟姐姐说：“那我明天晚上跟你讲。”

“嗯。”姐姐其实也累了，随之就闭上了眼睛。

付海旭其实不想睡，所以就窝在自己的被窝里，一直看着姐姐红红的脸蛋，想着我姐真漂亮，比我们班那个趾高气扬的淑萍漂亮多了，性格也好，对我总是那么好。明天我要给她讲孙猴子最搞笑的那个笑话，想着想着也睡着了。

谁知这一觉醒来，付海旭却再也没能见到姐姐，没能看到姐姐红红的脸蛋，没能讲孙猴子最好笑的笑话。以后所有的岁月里，付海旭都没有那个善解人意的姐姐帮他分担惩罚了，但是他却突然不再如以前那么喜欢调皮捣蛋了，他想着姐姐一直都安静地学习，一直都名列前茅，如今姐姐不在了，他要代替她把书读完。

付海旭看着姐姐的照片，想着从前的一幕又一幕。想着自己一心一意要上医学院不肯学父亲极力推荐的计算机专业，后来又铁了心要待在传染科不肯去父亲极力推荐的神经外科，想着因此跟父亲赌气不再拿家里一分钱从此清苦在传染科过日子，再想着自己手把手成立的院内感染科，心里舒了一口气。

他站在墓碑前，轻轻地对姐姐说：“姐，谢谢你，让我走上了这条路，救人，救世，尽管我精力微薄，但是只要每个人都能出自己的一份力，世界总该更好一点，对吗？”

雨幕里，躲在树后面一直看着别人走来又离开的龙泉一直也没有鼓起勇气到伍倩的墓前去看看。事实上，他也没打算去墓前。

从前他就跟科里的人都是泛泛之交，唯一说话最多的人就是付海旭，还都是付海旭在问他问题。

伍倩和龙泉，如果不是那次为柳木清出头，几乎可以说是说不上话，除了执行医嘱之外。

要说他对伍倩有恨意，那也是有些的。被一个小姑娘暗算，确实够没面子的。

带着病毒回来的时候，龙泉看见伍倩仍然懵懵懂懂口罩也不戴，他也想过要不要提醒她。

但是想着从前被伍倩羞辱，他又一时气不过，想着给点教训给她也是好的。

但是他绝对没有想到，要害得伍倩去死。

龙泉的恶劣，还没有到杀人放火的程度。所以，当真的有人因为自己去世了的时候，他突然就醒悟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从前的那些恶习都改掉，或者从此改头换面变成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好人”。

但是，他起码有了想要做一些事情去弥补的心。大多数人的醒悟，都是在大错已铸的时候。不过，人们不是说，什么时候醒悟都不晚吗。

龙泉在墓园里徘徊了一阵，又独自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