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达明热烈地握着大老刘的手，负疚，抱愧仿佛在一瞬间汇成万语千言；万语千言又凝聚成一句话，“让你受累了。”而这句话又是通过长时间的紧紧握手，传递过去。为了驱散愁云，周达明有意拉开了家常，“家里怎么样？”“好着呢！老黄刚从段部回来，你嫂子还带话让我安心工作，不要牵挂他们。”

洒脱的笑声传过来，并且逼近了周达明。是谁呢？不须看，也能听出那是永无忧愁的“黄胡子”——黄兆成。

“哎呀呀，几天没见，你可老多了，眉毛都白了。”“黄胡子”笑着，拉着周达明的另一只手，“还不赶快进帐篷，站在这儿为凉快吗？"

一句笑话，逗得大伙儿一阵哄笑。大老刘急忙转身，并向侧面移动，让开了路。周达明一抹前额，摔下一把水，他用湿漉漉的手继续和迎上来的同志们握手，互致问候。

尽管周达明尽力克制着自己，下决心在短时间内暂且不谈工作，不知怎么搞的，不知不觉又溜了嘴，“工作还顺利吧？”

“唉——”长长的一声叹息，“我发现这工作是越来越难干了。你想往前走，总是半路杀出个陈咬金，不是扯你的胳膊，就是扽你的腿。”

“好啦，再别往前走了。”黄兆成提醒说。炊事员方老头已撩开了门帘，笑容满面：“段长来了？快进来烤烤火。早饭马上就开。”

也许是老同志的好意难却，也许是因为大老刘脸上的阴影占据了他的心，总之，周达明没有去实践途中盘算过的看看这几炮辉煌战绩的计划，而是向方老头点点头，便走进了热气蒙蒙，几乎什么都看不清的帆布帐篷。

蕨麻稀饭、馍馍，还有切成细长条的四川榨菜端上来了。周达明大口大口地咬着馍，狼吞虎咽地喝着稀饭。他顾不得品尝那榨菜的咸辣味和稀饭的香甜味。他的确是饿了。

吃到半饱时，这才想起路上的想法还未兑现，便问身边的黄兆成：“今早炸下来多少？”

“少说也有三十几方吧。”黄兆成得意地回答说。他深恐这个数字会使周达明失望，赶忙补充道，“这个料场太小了，只有中间巴掌大的一团儿石料好；两侧都风化了，一半是石，一半是土。要是料场好的话，少说一次也能放下四五十方。”

“来吧，再加一勺。”

周达明闻声抬起头来，只见老方左手小指和无名指夹一双筷子，拇指和食指、中指抠一个碗，接住右手端着的一勺稀饭，正站在他的面前。他环视一圈，见多数同志碗底已经朝天，黄兆成正用一口馍刮着碗里的残剩米粒，便赶忙用右手罩住了碗：“我吃饱了，给老黄吧！”

周达明说罢，舀了点热水，到帐外洗碗去了。

“不不不，我已经吃到喉咙口了。”黄兆成比划着。

一勺稀饭让过来，让过去，谁也不要。

“给我。看你们推过来让过去的多罗嗦，我帮你们克服这个困难。”

“干活也要有这么积极就好了。”“方老头”不情愿地倒给了伸过来的碗里，狠狠地别了嬉皮笑脸的“鬼不缠”一眼。

“老方头儿，说话可要讲点良心，别人上八小时的班，我也上不成七小时零五十九分。”

“现在有几个讲良心的？只要有奶吃，管他狼心、蛇蝎心都是好心。”“方老头”摸一把下巴颏，轻蔑地回击道。

这个四川藉老同志，个子不高，沉默少言，秉性善良。大概是过多的承受了生活的煎熬，背过早的驼了，皱纹也过早的爬上了额头，并蔓延到脸颊，俨然一个老头儿的模样。同志们戏称他为“方老头”儿；只有“鬼不缠”特别，他硬是要喊作“老方头儿”。他龇着牙“嘿嘿”地笑着，洋洋得意地自诩为：这才叫富有“独创精神”。好在老方并不在意，他说爱咋喊咋喊，只要知道喊的不是别人就成了。

人们听得出，老方是有意往“鬼不缠”的要害处刺。“鬼不缠”自感没趣，“嘿嘿”干笑一声，端碗走开了。

“鬼不缠”的这张嘴就是不值钱：他是一刻也不肯闲，一刻也不能闲；仿佛一闲下来，嘴就要发酸、发臭。刚刚讨了个没趣，还没隔一分钟，又嘟嘟开了：“这蕨麻粥要再洒点糖，那味道——美得就别提啦！”“鬼不缠”吧咂吧咂嘴，像是在品尝洒了糖后的滋味。

“对付的吃吧。”老方斜楞了一眼，“别整天做梦娶媳妇，尽想好事。”

“你这个老方头儿！我说你啥也不知道吧，你肯定不服气；说你知道点啥吧，又不实际。假如人人都不去想好事，社会还能进步？……”鬼不缠嘴里噙着粥，辩解道。

“那你就盖上几床被子，好好地想去吧。想一想哪会儿天上掉馅饼，地下冒元宝。”老方又斜了“鬼不缠”一眼。

“我说‘鬼不缠’，你整天想好事，想没想到啥时候当官？”“穷干净”杜顺眨着小眼睛讪笑道。

这虽是杜顺将话就话随随便便的一问，但在“鬼不缠”听来，这句话是认真的，而且带有明显的针对性。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兜起来，然后猛地一松，“咯噔”一声，他似乎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心脏的响声。莫不是他们知道了我的秘密？不会吧，才几天时间，而且我们说的时候也没外人呀！他们怎么会知道！管他呢，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反正我不能承认。

“当官有啥好！”“鬼不缠”又摇头，又翻眼，表现出一副冷漠的神态。

“你是吃不到肉，就说肉不好吃是不是？”黄兆成引用了狐狸和乌鸦的故事。

一些人发笑了，但“鬼不缠”不知这里的奥妙。他就事论事争辩说：“你们没见咱书记、段长多忙？既要费脑筋操心段上的工作，又要深入基层和咱工人实行‘三同’，——我才不想当呢！”

“不想是假的。你做梦也想当官，就是祖坟没埋好，当不了。”杜顺继续讥讽道。

“拷他娘，我才不稀罕呢。谁想当官就是王八蛋。想当官的话，早当上了。那年一大队书记和我谈话，让我当小队长——那要管百十号人呢——我就没答应……”“鬼不缠”翻着三角眼编着谎，进一步证实自己对当官从来不感兴趣。

“你要那时答应了，说不准现在升成大队长了呢，我们也能沾个光。可你来到养路段，连个班长也没当上，太亏了！”“猫头鹰”肖善全挤眉弄眼挖苦道。

“是咱不想当，怪不了别人。不是吹的，想当官，随随便便一个动作。”

“行啦！别吹啦！你‘鬼不缠’在生人面前吹，或许还有一半个人相信；在这些人面前，你就老老实实的少说大话。谁不了解谁呀！”“眼镜”嘲笑道。

“这也难说。说不定哪一天遇上一个瞎眼当官的偏偏看上‘鬼不缠’，那咱老张不就一步登天了？”

杜顺又是冷嘲、又是热讽，直弄得“鬼不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的心里又在七上八下：听他们一个个的口气，又好像真的知道了点什么，莫不是“黄胡子”从段上打探到了什么消息？嗯，有这种可能。他马上意识到，在这个问题上可不能再往下纠缠了。想到这里，他急忙把话锋一转，拉回到原题上。

“拷他娘，你们瞎扯些啥！我说的可是现实问题——糖。我知道有一个人有糖，可这个人就是自私自利、本位主义，不肯拿出来。”

“别在那儿敲山震虎，瞎费工夫。糖，我有。不过我得给你个定心丸，免得你劳心劳肺：除非你得了大病，我可以给你泡点糖水；不然的话就别想。”黄兆成接过话茬，把“鬼不缠”顶了回去。

“现在不就是糖难买嘛！要不，谁又不是掏不起二斤糖钱！”“鬼不缠”不服气地翻着三角眼。

“缺者为贵。你就是掏十倍的价钱，我也不卖。”

“你不就是民贸公司有个近老乡吗？要不，你和我一样。”“鬼不缠”讥诮地说。

“别的咱不敢吹。就这一点，你干生气。我能买到，你就买不到。”黄兆成故意用话气“鬼不缠”。其实大家都知道，黄兆成从来是不愿求人的。那还是今年夏天，大老刘上段开会，碰到老黄在民贸公司的一个老乡。对方问及黄兆成，听说老黄喉咙肿得喝水都困难，仍坚守岗位时，特意把自家小孩吃的糖倒了一罐头瓶托大老刘带上来的。老黄舍不得吃，一直锁在那个简陋的小木箱里。

“你也吹不了几年了。用不了多久，管叫你开水里放糖，稀饭里加糖，米饭里拌糖，馒头里包糖……直吃得你屙的是糖，尿的是糖，从此再也不想吃糖。”“鬼不缠”指手划脚一阵胡诌瞎吹。

“你这情报又是从哪儿来的？”“猫头鹰”肖善全圆睁双眼盯着“鬼不缠”张秉继问道。

“鬼不缠”见有人求教，显出十二分的得意，又撇嘴，又摇头：“哼，我说你们这些人吧，只知道撅起沟子干活，别的就啥也没知道。你没看现在的动向？台湾很快就要解放了。等台湾解放，我就第一个报名到台湾开糖山去。那多舒服，气候又好，吃糖又不花钱。哪像这里冰天雪地，冻得猴儿也拴不住。”

“你就知道瞎吹！那糖山是怎样子的？你说说，让我们开开眼界。”“猫头鹰”一面回击，一面想着方儿出“鬼不缠”的洋相。

“你们想也想不到，台湾糖的储藏量到底有多少，说出来吓你一大跳。听说，糖山全部开采出来，全世界的人也得吃上几百年的。那山比我们面前这山不知要大多少倍。上面太阳又烤又晒，变成了红糖；中间不冷不热，是白糖；最底层么，又阴又冷，就是**。”“鬼不缠”一手端粥、一手拿筷，吹得天花乱坠。

“真是个谬论专家。”周达明和大老刘对视了一眼，小声说。

“扯你的蛋去吧！大概只有你们家的糖是山上开采出来的。”“眼镜”嘲笑道。

“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书上说的。拷他娘，要叫我编，我还没那个脑筋呢。”“鬼不缠”歪斜着头，翻着眼珠子，煞有介事地争辩道。

“放你的屁！哪个书上这么写了？”“眼镜”紧紧追问。

“我记不清了，反正有。”

“咱们段上比你看书多的人有的是，咋就都没看到，偏偏就你看到了？”

“他看一千本、一万本，可就没看过我看过的那一本；我哪怕只看一本呢，正巧看上了，你有啥法？就像咱青海产盐，大海里也产盐。你能说，是大海里产盐不对，还是陆地产盐不对？”“鬼不缠”真能诡辩，眼珠子三翻两翻，就翻出了歪理。

“叫你‘鬼不缠’，一点也没叫错。神鬼也缠不过你。”杜顺现出貌似服气的样子。

“老张说的也许有点道理。”“猫头鹰”先是点头，接着又挤眼摇头，叫人觉得阴阳怪气，“咱们老张当个发明家一点也不冤枉。”

“有道理个屁！”“眼镜”高声喊道，“我说老鬼呀，老鬼，你啥时才能说出有嘴有牙的话！”

“拷他娘，你才有嘴没牙呢！”“鬼不缠”狠狠剜了“眼镜”一眼。

“眼镜”说罢，自顾“哈哈哈，哈哈哈”地拍着大腿笑去了。“鬼不缠”的话也许他就没有听到。这时杜顺插上来说：“老张别的地方咱倒没发现什么优点，惟独这张嘴，你不服气真还不行。吹的在北京盖大楼把下楼角的，木工、瓦工，样样精通，可就是砌个灶不出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