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清楚，自己要通过非常艰辛的努力，一层一层、一排一排挪动自己的办公地点，最终成为一个优秀的领导者。物理空间的转移、不同级别工作者办公设备的更换与添置，成为他的动力，以及梦想的具象标志。

他还没有资格学习到像自己的上司一样，凭手掌中某种被开发的能力打开八角木门的知识。来到走廊尽头右转一次后，他在第四间办公室的门口停步，按下了猫头门牌上那个凸起的鼻子，他一直觉得猫的鼻子，有点像中国古代那种木箱上的锁扣。猫头那里传来一声巴斯特语的“请进”，是个女人的声音。

木门的八个扇形向四周缩进，他进入之后门自动关上了。客服中心督导者叶勒蒙丽的办公室有点阴森。四四方方的空间中，四面墙都是整块的显示屏，像方洛办公室里动态油画那种屏幕，被放大成整面墙，此刻都呈现一种流动的暗灰色——漱石屏刚被关闭时会有几分钟的视觉变化，从暗灰色渐渐变成与黑石地面和天花板一样的伪装色。这让身处其中的人，像是走进了艺术馆的某个展厅，展厅里只亮着一盏橙光台灯。

叶勒蒙丽坐在石桌后面高大的皮椅上，背对着方洛，手里传来翻阅纸张的声响。“请坐”她的声音并不像别的督导者那样端着架子、充满威严，反而像一边喝着茶一边开导对方的某个贴心邻居。

石桌对面有三张椅子，方洛坐到正中间。在生活中也是这样，选择正中的位置，能让他感觉到自己充满威严，如果换了陈默阳，一定会选择两侧的某一张。“叶勒蒙丽督导者，下午好！”他用流利的巴斯特语问候，同时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神情像平常那样。

叶勒蒙丽转过身，高大的皮椅里坐着一个娇小的“白人”——来到人类社会，在空间屏障内生活的巴斯特人，都是这种肤色。他们不论男女，皮肤原本是各种深浅不一的颜色，但转换空间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所有“移民者”的皮肤会变成这种让人觉得很冷的雪白色。方洛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竟让自己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下午好。”虽然语气温和，但她的脸上挂满不高兴，“你很大胆。就严格意义而言，关菲和兑换所签订试用协议的过程，不符合规定。所以不论她之后是否与总部签合同，你都无法得到利润分配。”一头银灰色的短发，比方洛吹起的头发还要短，让她整个娇小的人充满一种强大又精干的气场。

方洛尽量让自己轻松，“我知道，也接受您的处罚决定。”他与她对视两秒，把目光转移到她的左肩。叶勒蒙丽最近换了身制服，那是第三方监控所新近推出的一批时髦工服，仿照人类女式西服并加以细节改良，娇小的叶勒蒙丽被一身深灰色的女式套装衬得更白。

叶勒蒙丽点触石桌，房间顶上一大七小——共八盏金色的八角石光灯亮了，“说说吧，你的想法，我很想知道在整个过程中，你的思维过程。”说话的同时，她把与石桌面连为一体的烛台形台灯关了。

方洛的目光从她漂亮的锁骨移动到桌面，思考片刻，又直视叶勒蒙丽的双眼，平静地说：“我出于对人类的了解、理解，以及您觉得不太可靠的直觉。坦白讲，我坚信她会在一周之后，和总部签署合同，并在将来成为VIP客户。虽然这种判断有些感性，并且不科学。”

“你知道，总部在坚持意识平衡信念的同时，也考虑到人类意识社会的特性，所以让人类融入到兑换所中。一部分工作方式可以改善，但另一部分，需要严格按照工作流程进行，你也很清楚，意识精油对生命体的损伤性，除非事态陷入非常糟糕的局面，我们不会轻易采取非常手段。”她温和地说着，脸上严肃的神情并没改变。

方洛心里很清楚，昨晚的事是陈默阳向叶勒蒙丽汇报了所有他知道的细节。在兑换所的工作模式中，这已成为明文规定，如果对工作细节有所隐瞒，反而会被第三方监控所披露，那样结果会更糟。方洛隐约判断出，陈默阳似乎隐瞒了昨晚他想使用意识精油而被自己阻拦的细节，但这不重要，毕竟那只是个动机，没有成为事实。

“您非常了解人类社会，正是基于您对人类社会的了解，我才愿意违反工作制度而争取到一位客户。当然我也不能否认，这种大胆的契机，来自我对加密包的操作失误，我也愿因此接受处罚。”他的语气显得非常诚恳。

原来荷担者和助理外出工作的过程中，凭借安隐头盔和驰掣长靴，能够在隐身的状态下穿越一切障碍物，并且速度飞快。因此第三方监控所、荷尔默思兑换所的人类、摩罗事务所都在公共制度与工作条例中规定：严禁荷担者窥视、干涉、记录描述非客户族群的生存环境，也不得在非客户族群的生存环境中停留。

昨晚方洛和陈默阳之所以会在关菲的家中停留，是因为他们在去往一位客户家的路上，看到了一只猫。那位客户的家和关菲的住所在同一层，平时荷担者都是快速穿过一切建筑、住户、甚至人群中的人类肉

体，轻松抵达目的地。但昨晚他们在飞奔的路上，见到了那只特殊的猫。

起初是陈默阳发现的，他灵敏的嗅觉闻到关菲家那栋楼的附近，充满了摩罗猫的味道——那是摩希尸罗族带到人类社会中的一种猫，是穿山猫的变异体，能够在地层、建筑物的墙壁中穿行，对人类造成威胁。如果荷担者能捕捉到活的或是摩罗猫的尸体，都会得到第三方监控所的奖励。

【注：因“摩罗猫”不是本书的重点，在后文中只作简述说明。关于“摩罗猫”“穿山猫”的相关故事，敬请朋友们参看“漱石系列”第二部《漱石猫侠》。】

方洛和陈默阳一路追赶，在关菲家的墙壁里杀了那只摩罗猫，也因此无意间看见正在刷微

博、狂吃零食的关菲。这件事陈默阳已向叶勒蒙丽详细说明，所以她并未因此事向方洛问责。但方洛刚刚成为荷担者，对制服下的腰带上，那个装工作簿的加密包操作不熟练，完成工作要返回时，错把加密包的开关当成双重加密锁按了下去。这才有了关菲看见他的工作簿凭空坠落、脱离安隐头盔视觉屏蔽范围的一幕。

叶勒蒙丽闭上眼睛，纯白色的睫毛像结了一层霜，有种神秘的美感。“那么你认为，对人类社会来说，兑换所能够提供的最好的服务，是什么？”她的脖子上戴了一个漱石吊坠，是颗很小巧精致的正八面体挂饰，就像方洛采集意识时香薰炉上那两个黑红色瓶子，这是巴斯特族的特有挂饰，也是独属于督导者的空间钥匙。

“对人类社会来说，最好的‘服务’，并非用精炼到病态的阶层地位彰显、族群优势体现，来满足伪善和虚荣，那些充满贵族色彩、温柔奴役的方式，事实上与荷尔默思兑换所的精神信念相对立。我认为，最好的服务，是让我们的客户，不再畏惧从镜子里照见——最真实的自己。”方洛心底对自己不张扬不傲慢的语气控制，感到一丝得意。

叶勒蒙丽睁开眼，直勾勾盯住方洛喉结的位置，像在思索什么。对方洛来说，想从叶勒蒙丽的神态语气中读懂她的内心，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陈默阳也同样为此感到困扰。“我希望你的大胆判断，能够带来安全有效的价值。你可以走了，谢谢你的坦诚。”

方洛微微欠身，什么都没说，向门口走去。“虽然你无法得到这个案例永久的利润分配，但我会在年终考核，将你的考核内容，提高一个难度系数。”叶勒蒙丽淡淡地说完，就又转过身去翻阅手中的材料，方洛没看见她的嘴角露出的复杂笑意。

极度掩饰喜悦的方洛，平静地道谢后离开了。随后在走廊中遇到别的同事和督导者，他略显匆忙地打招呼，但谁都看出了他难以压制的兴奋。所有员工年终考核的难度系数，都是逐年递增的，督导者提高个别工作者的考核难度系数，就意味着这位工作者能在同等水平的同事中，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工作评估分数和利润分配，这也代表升职加薪的速度，要比别人快。

终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方洛对着正在变脸的《蒙娜丽莎》，做了一个激动的握拳动作。荷尔默思兑换所的中层管理者称为“督导者”，方洛所在的客户服务中心，因其核心部门的重要性，这一任督导者仍是巴斯泰托人，在这些不为人类所知的社会内部，大家简称他们为巴斯特人。

方洛来到二楼，走到关菲曾就餐的那一排房间最后一间，狭小的房间更像是个电梯间，打开这间房的后门，又是一条走廊和一排房间。也就是说关菲所看到的只是表面的第一排，这些房间的后面，还有一整排更为隐秘的办公室，以环形围绕里面这圈第二层的房间。

走廊里的八角形石光灯中却是蓝色的光石，走在里面有种迷幻感。全部的房间门都是统一的八边形木门，每一扇木门旁都有块猫头形的门派，上面是各个重要部门中心的名字。方洛第一次进入这条四边贯通的走廊那天，心里紧张并充满敬畏，出来的时候差点迷路，还是跟着陈默阳才找到去往内层房间的门。

几个月的培训中，有两节课专门介绍了荷尔默思兑换所-人类事务所的部分建筑结构、部分地图，以及有些设施的使用方式。方洛熟练掌握并成为荷担者之后，已能自如地往来于办公基

地的各处。心里那种紧张敬畏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很复杂的占有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