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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坊

永乐坊在京城东二厢,本是京城各色工匠及家眷所居之地,但到得后来,几经人事变迁,逐渐地就分得不那么清楚了。永乐坊和其他街坊也没大的区别,也是大街小巷穿行其中,师师记得小时候坊里主街上立着些黑红杈子,现在却什么也没有了,丈许的青石板走起来让人特别踏实。

师师从宜雪处回来,第二天一早就来到永乐坊。走在主街的青石路上,师师想着十多年竟没来过这里。自己出生的地方,在这十几年里,自己就像浮萍一般,无奈地和这里渐行渐远。自己也曾想过要来这里看看,但一则之前父亲犯着官司而死,自己便不免要提防那些闲言碎语;二则自己对这个地方也是有些难以开解,毕竟四岁的孩子在这里经受丧母、丧父之痛,师师多数时候觉得自己还是承受不起。而现在的自己已经是镇安坊的李师师,不是永乐坊的王姑娘。

师师未及多想,就走到永乐坊主街中央位置,顺着主街往左拐第一户人家,那就是永乐坊里正的住所了,这是师师在坊前主街上先打听到的。里正是个四十岁许的中年人,师师打听的时候说永乐坊里正赵三叔,人家告诉她这赵三叔早几年已经去世了。这才说出新任里正王行武。师师对着第一户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人,见着师师,又惊又奇。师师把来意说了,这妇人才让了师师进去。到得院子里,就闻到一股木材香味。只见院子天井边上一个中年汉子,将上衣下摆塞到裤子中去,半蹲在地上,身前摆着一盆木炭火,这汉子正聚精会神地烤一根寸许的木条。那妇人走过去低下身子给那汉子把事情说了,那汉子才抬起头来,看着师师。师师施礼道:“打扰王五叔了,因事关家父清誉,所以师师不得不来。”

接着师师将事情一一跟这里正说了,这汉子听了,先是笑了,接着说道:“是王先生的姑娘,如此大了,真是出落了!王先生当年在永乐坊谁人不晓得?”说罢就招呼师师往屋子里去,又叫那妇人倒了茶来。师师连忙谦虚,待坐定了,听得里正滔滔不绝地说起坊间的旧事。师师听了几句,笑着说道:“我大多不记得了,当时走得时候还小。”那里正一拍大腿道:“那是。当时我在场的,王先生入殓,坊里谁家不来帮忙。我还记得你当时只那么小。”说着,用手又比划师师高矮。“怕还不如张八仙桌高。当时抱走你的那个是镇安坊的青姐儿罢,听人家讲,那也是受过王先生恩惠的。”说罢不由唏嘘起来。

师师待了一会,才说道:“王叔,我此次前来。就是为了先父的事情,不知朝廷可有明文下发?”王里正听了这话,愣了一会才慢慢说道:“姑娘,我给你说,你且不要着急。朝廷现在虽还没有明文,但开封府上已经知会我们这些个人,要把之前像王先生的这些人统计一下,然后上报上去。但是,独独在咱们这里,开封府里办民政的宋二爷特地留下我。吩咐我办好差事,这没什么说的。但又特意嘱咐我,到具名上报的时候,只王先生不能翻案。你说这奇不奇?”师师听了,一下懵了,恍如晴天霹雳一般。只喃喃道:“怎么会这样?”这王里正接着说道:“着啊,当时我也是这般想法。便大着胆子又问了一句,说王先生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不能翻案。谁知宋二爷叹了口气,只吩咐我照办就是,其他不要多问。今日正好你来了,我才好把这个事情给你说了。依我看,王先生怕是遭了小人使坏了。”

此时师师一句也听不下去了,只急急地告辞出来。在永乐坊的主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自己这次来期望极大,想着先是为父亲翻案,接着自己在去找那些还在京城的自己族人,将父亲迁入祖坟。谁知里正一番话,就将师师一下子打醒了。父亲还是只能在大丘桥,而母亲虽说是归于祖坟,但是坟墓在哪自己都不知晓。这事何等的悲哀,子欲养而亲不待。师师觉得自己又回到之前那种情形了,每次梦回深处才能与父母相见,而自己只是那水上的浮萍罢了。这时候,要是赵佑羽在身边,该是多好啊。他能理解自己,也能欣赏自己。和他在一起,即使自己是浮萍,那也是能开出花来的浮萍。

师师浑浑噩噩地走着,从大街走到小巷,从小巷的每家每户门前走过。不知不觉中,师师蓦得一惊,这是小时候自己家前面的那条小巷子。墙外枫藤满满地贴住了墙,蔓延开来,几户人家相继起了炊烟,袅袅地升到巷子上空,又慢慢地随风消散。对师师来说,这平凡至极的炊烟,在己看来,是何等的珍贵,可惜自己却不可能触摸得到了。随风流转般,自己毕竟还是走到这里来了!

师师徘徊许久,终于还是走了过去。自己家是门朝东第三家,门口的石墩子不知是否还在?因父亲是个染匠,所以小师师就会拿了些红黄的染料在那石墩子上刷着玩,这也是师师少数能记住的几件童年趣事之一了。还未走到门口,就看一个四十岁许的男人定站在门口,抬首望天,一动不动。师师觉得奇怪,因听坊里王五叔说自家旧宅本来是租来的,自己父亲去世后,由着房东租了出去,所以现在想必是住着人的,这人莫不是来访友的?所以师师就站住了,以免冲撞了这人。呆立了盏茶功夫,那人才长长地叹息一声道:“时称高士,偏诬党人。王兄到今日还不能瞑目啊!”

师师这才知道此人应是父亲的故交。故缓缓走了过去,冲着那人当头一揖道:“小女师师拜见大人,不敢请问大人尊称?”那人转过身来,师师才看得分明,只见此人年龄在四十上下,广额深目,隆鼻高颧,面色白皙,颏下微有短髭,看着神清气爽,颇有古大夫之风。头戴黑纱罗的璞头,身穿暗金线的皂罗衫,浑身上下收拾的干干净净,眉目间可以看出此人年轻时候的风流雅致。

此人见到师师,也是一愣,只盯着师师看,过了一会才恍然道:“是师师罢。”与此同时,师师也不由地惊呼一声,颤声道:“你是……江叔叔?”原来此人就是鼎鼎大名的左司谏江公望,也是元祐党人碑里的正直之士。此人略一点头,百感交集地对师师说道:“十多年了,你竟长这般大了?一直也不得见,今日真是天佑善人。”说着又连声问师师这些年的事情,接着又问有没有去看望自己父亲,又说自己年年都要去的,因自己与师师父亲以音乐相交,彼此钦佩,遂成知交。所以在他们眼里,并无染匠与大臣之分。说罢眼里满是怜惜地望着师师,师师也甚是感动,轻声道:“江叔叔此次来最好不过了。师师想知道元祐党人案已明了,为何家父不能平反呢?”

江公望长叹了一口气,道:“有些事情,本是说不清楚的。王兄并非元祐党人,你也知道这元祐党人碑乃崇宁元年所立。而令尊是先帝哲宗绍圣元年因罪受杖责而死的。虽然当时加给令尊‘党附元祐害政之臣’那些个罪名,但我深知,必不是为此才得罪的。”师师听得云里雾里,江公望只得又说:“我猜测的最好结果就是令尊非元祐党人,故不在平反名单之内,这样一来就好了,我可以慢慢探寻甚或是发函有司,详查此事,再上奏朝廷定夺。若不是此种情形,就不是我所能揣度的了。”

师师听了这位江叔叔的一番话,心总算稍微安定了一些。接着就在小巷的青石板上盈盈下拜,毅然道:“江叔叔高义,为家父平反事情就全拜托了。有什么需要之处,师师必定言到身随。”慌得江公望忙把师师扶起来,道:“王兄若知有女如此,必定欣慰。此一件事,我也是尽我心力罢了。”说罢又问师师道:“前些年因身居开天下言路之要津,不能尽我心意。现下闲下来了,不如到我那里去住,我就托大认你做女儿罢。到时候择一良婿,也算了我一桩心事。”

师师闻言,只轻声说道:“江叔叔爱护师师,师师感激莫名。但李姥于我有养育之恩,师师不敢轻易离弃。还请江叔叔见谅。”见师师说得坚决,江公望不由击节赞道道:“好,难得你这份仁心。这样罢,本来王兄临终前几日托我保管几件东西,说待你十八岁时由我交送与你。看样子不用了,这几日有空就到我府上来罢。”细细地说了住处,才转过身子,大步地从巷子里走了出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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