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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牌坊

村 牌 坊

(短篇小说)

扁石头慢吞吞走到镜子跟前,极不情愿地朝镜子里扫了一眼,刹时一阵惊喜就爬上了眉稍。他很不自信地在心里问自己:这是我吗?他怀疑是镜子照的变了形,于是又站正一点,仔细地端详。哇!往日那倒三角脸变成了梯形,尽管是倒置的梯形。他下意识的两手捏住腮帮,往开一拉,这倒置的梯形就变成了正方形。他满意地笑了,心里说:这几个月没白应酬,全身上下没一个地放不上膘。公饭就是养人。

若不是出席重要场合,若不是绝对需要,扁石头从来都不照镜子。不照镜子的理由很简单,用当今的话说:他那张脸实在不“养目”。一瞧见他那张脸,就让人联想起螳螂那付尊容。今天村牌坊竣工庆典,他是村里的一号人物——村长兼书记。尤其是剪彩,非他莫属,因而他不得不照镜子修饰仪表,尽可能地维护自己的形象。

边书记!人到齐了。院外飞来一声呼唤。

扁石头应了一声便朝外走,突然,他想起领带还没系上。

如今时兴穿西装。凡是出席重要场合,村干部都要穿西装,打领带。西装好穿,俩胳膊一伸就搞定了。这领带却不好打,七绕八绕,绕得人眼花缭乱。他从兜里掏出领带搭在脖子上,缠来缠去,咋缠也像系裤带一样,挽不出那个圆圆的疙瘩结。他觉得日怪,人家明明就是这样教的,咋就摆弄不成了,刹时他那嘴角就抽动起来。

扁石头有个毛病,一着急嘴角就抽动。急得越狠,抽的越快。所以人们送他个外号——老抽。

镜子里,他那嘴角不住地抽动。这实在有损于他的光辉形象,也太伤自尊了。他照着自己腮帮就是一巴掌。两个指头一捻就捏住了那块抽动的肌肉,嘴角立马就停止了抽动。

他思忖着领带的打法。哦!想起来了。最后要一手握住疙瘩,另一手抓住宽带子朝下拽。他笑了:妈日的,套路不对!他抓住宽带子朝下拽。那疙瘩是死结,原地没动。他猛地一用力,疙瘩结“嗖”地就窜到了喉节,勒得他两眼翻白。他急慌扯开领带,骂道:谁发明这**玩意儿,这不是教人自杀吗!

边书记!大伙都等急了!院外又是一声催促。

扁石头心想,弄不成不弄,有这回事就行了。索性把领带往脖子上一搭,撒腿就出了门。

西下池就在县城边上,是西阳河漫过来的一个大水泡子。早先,这里长满了芦苇蒿草,根本就没有人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里就住上了人。人越繁衍越多,也就由居民组慢慢地变成了行政村。

百十户人家的小村子,村东放个屁,村西都听得见。一条马路横贯全村,再由这条马路上滋生出许多小径,像血管一样密密麻麻地通向村里的每一个角落。

扁石头从胡洞里出来,一眼就瞧见了村牌坊。瞧见了牌坊上“西下池”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瞧着这划时代的宏伟建筑,他心中填满了无比的自豪。

西下池这个牌坊,既不是功德牌坊,也不是贞节牌坊。它只是一种标志,一种象征,一个村子的脸面,或者是人们常说的“政绩工程”。不管是啥,牌坊从无到有,毕竟给西下池人增了光,添了彩。

村里人最讲究风水,动土建厦是大事,马虎不得。为此,扁石头特意请来看风水的专业户赵尔能。

赵尔能先查看了四周的山川地貌,又问了扁石头的生辰八字,掐着指头嘟囔了一阵,才一本正经地:你生在寅时,是天河水命,又傍水而居,这就如鱼得水。既占天时,又占地理,是富贵命。西下池在河西,位居坤字。村子脚蹬西阳河,头枕麻姑山,两边地势开扩,从风水上讲,这叫孔雀开屏,是块宝地。只是人无首不走,鸟无头不飞。西下池只所以没有飞黄腾达,就是没有首领的缘故。若在这儿起个牌坊,就犹如画龙点睛,全盘皆活。财源滚滚自不必说,村里还要出贵人哩!只是盖这一及第的牌坊有点可惜了。

啥是一及第?扁石头不解,忙掏出一支烟递过去,打着火。

赵尔能点着烟,深深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慢条斯理地:及第就是当官的意思。一层牌楼就是一及第。这么说吧!一及第好比村长,三及第就是县长。

扁石头当即就心里一热:咋着才能三及第?

赵尔能笑而不答。

扁石头当然知道赵尔能因何不开口,便掏出一张百元票子塞进这位风水专业户兜里。

赵尔能也没客气,把钱装好后神秘兮兮对扁石头耳语道:盖个三层牌坊,我给你写一道符,上梁那天你把符烧成灰,喝了。西下池准能出个大官。

扁石头不由地心里“咚咚”直跳。乖乖,西下池要出大官了。他想也没想就掏出三百元,一下就塞进赵尔能口袋里。

扁石头心里有了底,有了希望,牌坊盖得也就十分气派;小屋殿顶,四角凌空,木榫斗拱。雕梁画栋。飞檐悬挂风铃,阁楼重叠三层。彩色琉璃瓦习习生辉,八般瑞祥兽虎虎生风。虽然花了30万,扁石头觉得值。

牌坊下已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这些人只是助兴,凑热闹,惟有扁石头知道这牌坊对于西下池的重要性。他深信不疑,牌坊就是西下池的吉祥物,它将给西下池带来好运。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谁不盼望自家出个大官。退一步说,不管这大官出自谁家,他扁石头都功不可没。是他一手主持盖了这牌坊,是他为西下池人做了一件大好事。想到这里,他越发的神气,一脸的容光。胸脯高挺,两手背操,迈着轻飘的小碎步朝众人款款走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们的扁书记。扁石头也笑容可掬地对人们频频点头致意,乐得他那张嘴都合不拢了,胸脯越发高挺,步子也越发地轻飘了。

他径直走到牌坊下,发现人们依然用一种很特别的目光打量着他。他不自觉地低头审视自己,这才发现西装没扣扣子,就象裂开的两片嘴唇。衬衣也没系进裤子里,再加上那条横搭在脖子上的领带,他自己先被这别具一格的打扮逗笑了。

有人说:书记真新潮呵!

书记是耍派哩!

……

副村长雷五忙为扁石头解围:你们懂个毬,书记这是休闲式。

人们哄笑不止。

扁石头也跟着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溪水那样流淌的更欢了。

一阵喧闹之后,扁石头对雷五说:开始吧!他这开始二字一出口。顿时硝烟弥漫,鞭炮齐鸣。锣鼓震天,震耳欲聋。扁石头急慌慌地使劲扑撸着两手:停!停!

锣鼓声渐渐停下来,而鞭炮声却停不下来。挂在牌坊上的两大串鞭炮这时更显示出威力,不管不顾地一个劲儿响,噼哩啪啦,电闪雷鸣。这一刻,所有人都瓷住了,眼睁睁地看着那鞭炮一直响完为止。

扁石头说开始,是指庆典开始。而他的目光也正对着负责燃放鞭炮的三虎。三虎早就急得奈不住了。一听书记说开始,手中那烟头就点燃了炮捻子。

鞭炮响完了,硝烟却并没有马上散去。一闻见这呛人的*味儿,人们就想起了刚才那滑稽而壮观的场面。想笑不敢笑,不笑又憋不住,便在心里偷着笑。没人说话,鸦雀无声,仿佛这一刻一切都凝固了。

庆典程序有十几项。最后一项是放鞭炮,敲锣鼓。三虎的鞭炮一响,锣鼓就跟着敲起来。庆典还没开始,鞭炮就放了,锣鼓也敲了。扁石头嘴角直抽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雷五悄声地:这可咋弄,还没剪彩哩!

扁石头颤抖着嘴角:炮都放了,还剪毬哩!开吃!

人们呜嗷喊叫着奔向华夏宾馆吃宴席去了。

这是西下池有史以来第一次全村集体会餐。男女老少人人有份。钱由村里出,只管畅开肚皮吃就是了。

扁石头望着人们那兴高采烈的样儿,很是得意。西下池任何一届书记也没他这样风光,没有他这样受人敬仰。他心里明镜似的;论能力他很一般,若论城府,别人就望尘莫及了。

扁石头的城府缘于他的先天缺憾。他自己深知其貌不扬,自形相秽,故而从不在人前张扬。他不说话,谁也不知道他能吃几碗干饭,同时也显得他很深沉,有涵养。

有缺陷的人总是设法弥补自己的不足。一勤遮百丑,扁石头偏偏就眼勤、手勤、腿脚勤。无论谁家有事,他都去帮忙。光干活,不吭气,任劳任怨。在农村来说,这就具备了入党提干的先决条件。前书记卸任后,扁石头就顺顺溜溜地当上了西下池的支部书记。他牢牢掌握住了少说为佳,与人为善这个秘诀,他的支部书记就当得安安然然,顺顺当当。此时,他正寻思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村牌坊竣工了,咋着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呢?如今时兴炒作。不炒作就不能充分扩大影响,就不能产生足够的社会效应。他想到了村里那些光吃饭干不了活的老家伙们,就买了一付上好的麻将。吩咐他们就在牌坊下玩,负责看护牌坊。还掏出100元,说:输了算我的,谁赢了就拿去。

只赚不输,傻子才不玩。带头的是副村长雷五他爹雷哼哼。

雷哼哼原名叫雷震天。如今他再也震不了天了,胖得腆个大肚腩子,低头看不见脚面,弯腰走道都直哼哧。因而别人叫他雷哼哼。

五黄六月,日头火辣辣地悬在天上。新修的水泥路面上泛起一股股烁人的燠热。街道上没有一棵树,惟有牌坊下扔着一块荫凉。麻将桌就支在荫凉下。

牌坊面临大街,十分显眼。街道两旁商店的们都开着。下午三、四点钟是最闷热的时候,售货员趴在柜台后面打着深长的哈欠。街上的行人并不算多,这帮老家伙却一个个兴致勃勃。他们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就吸人眼球,因此也就特意地连喊带叫引人耳目。这便招惹了不少的围观者。

本来并没什么,输赢都不是自己的钱。偏偏人争闲气,鱼游上水,看热闹的人越多,玩麻将的人就越激动。此时输赢是小,脸面为大,人老了更要面子。

雷哼哼今天手气特别兴。一明杠,一暗杠,还定了牌,就等着*了,以至于他出牌时手都哆嗦。

他又抓起一张牌,突然眼睛一亮,兴奋地:自——自——摸字还没说出口,就一头扎在牌桌上不动了。

人们一阵忙乱之后,把雷哼哼送到了医院。大夫说是脑溢血,没救了。

接下来是办丧事。副村长的爹死了,村里人都来帮忙。扁石头更是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他心里总觉得不美气。若不是他召集老家伙们玩麻将,说不定雷哼哼还死不了。即便雷哼哼阳寿已尽,死在他自己家里就没说的了。偏偏死在了麻将桌上,他就难逃干系,因而他也就格外殷勤。

村里人办丧事尤其注重守灵,就是把死者装进棺材后要停放5~7天。一是等候远方亲戚到来,二是给亲朋好友前来吊丧的机会,借以宣扬户主人气旺盛。更是子孙们显示孝顺的大好时机。于是乎,披麻带孝,席地而跪,手持哭丧棒,哀嚎不已。至于真哭还是假哭,有泪还是没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程序是万万少不得的。不然就是不孝,就是大逆不道。

到了第三天后晌,雷哼哼的丧事正在劲上,会计保顺的娘不见了。

保顺娘是老年痴呆,出了门就找不回家。平时家里人留意她,这几天都忙于雷哼哼的丧事,便放松了警惕。

也不知保顺娘是啥时跑出去的,跑到哪儿去了,但肯定是不见了。于是,扁石头派人四处寻找。十几个人灰头土脸地整整找了一夜,连个人影也没找着。一直到第四天,雷五为他爹守灵7天已满。在送殡的路上遇见八里庄的人,抬着保顺娘的尸体迎面走来。

保顺娘硬帮帮地躺在一块门板上。八里庄的人把尸首送来了,西下池的人自然要接过去。人手一分就显得不足,扁石头也加入抬棺的行列。

一伙人抬着雷哼哼的棺木继续朝坟地走,孝子们哀声阵阵。一伙人抬着保顺娘往村里赶,保顺的家人哭天嚎地。一路上,除了哭声还是哭声。

安葬了雷哼哼,扁石头接着就操办保顺娘的丧事。

在农村,红白喜事相互照应本是理尚往来。对扁石头来说,这次却不同,他心里憋着个疙瘩。若不盖村牌坊,若不是他鼓动,雷哼哼或许还死不了。若不是忙乎雷哼哼的丧事,或许保顺娘丢不了。死这两个人似乎都与他有关,雷五和保顺虽没埋怨,他自己却觉得憋气,就象吞下一团破棉絮——软绵绵地噎人。

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给保顺娘致丧的第三天头上,来喜泪流满面的闯进门来,哭喊着:扁书记,我爹死了!

扁石头心里“咯噔”一下:咋又死一个。但他马上就镇静下来。来喜爹今年快80了,还有偏瘫后遗症,走道拖着一条腿,一跛一拐的,看了都叫人难受。人活的岁数大,又一身的病,活着也是遭罪,死了就不再受凄惶了。扁石头长叹一声:节哀顺便吧!

来喜直着嗓子吼道:我爹是掉进公厕淹死的!

合作化时村里修了个公共厕所。这个具有相当规模的公厕就在村口上,是专供外人参观的。如今,县城扩建,公厕临街,就成了真正的公共厕所。

来喜爹虽腿脚不利落,却是个勤快人,整天价捡垃圾。倒不是为几个小钱,人老了闲不住。来喜爹专捡塑料袋,茅坑里的塑料袋他也要。他把那些塑料袋捞出来,用水一冲,晾干后卖给收购站。来喜爹从茅坑里捞了出来时,手里还死死攥着个大塑料袋。

来喜当着众人把这个大塑料袋抖开来。袋里盛着许多方便面袋,饮料瓶,还有剪冥钱剩下的碎纸屑。来喜火乍乍地:哪儿不好扔,非要扔到茅坑里。这是谁干的没**事?

扁石头一见塑料袋里的那些东西,顿时脑袋就“轰”一声。怀里就像揣了个小兔子,“扑腾扑腾”直蹦。

昨儿个夜里给保顺他娘守灵到了后半夜,大伙都饿了,扁石头就上街买了些方便面,饮料之类的吃食。吃完后,他把那些包装皮连同地上的碎纸屑装进一个大塑料袋里,拎出去。他本来是要扔到垃圾堆上去的。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心里又憋着口气,就懒得动弹。公厕那边就是垃圾堆,他却少走了几步,一挥胳膊,塑料袋就飞进了茅坑。他干下了这没**的事,却不敢认账。倒不是怕承担什么责任,只是在众人面前他没有这个勇气。他咽了口吐沫,干咳一声:事已至此,你莫再说了。既然你爹死在了公厕里,公家就要管,村里补助你2000元。我忙完这边就过去。

来喜趴到地上就给扁书记磕了个响头,感动得泪水哗哗地流。

忙完来喜爹的丧事,半个多月过去了。这多天来,村子里冥钱飘飞,哭声不断,人们始终笼罩在一种阴郁沮丧的氛围里。

当地有个风俗;在七七四十九天里,死了人的这三户人家的后人都要穿孝服,因而村里穿白的人陡然多了起来,随处可见。一个大活人,浑身上下一身素白,似乎也就带着一种鬼气,让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紧张.

死人是常有的事,但西下池从没有接二连三的死人,人们似乎感到了一种不正常。

有疑惑就必然有猜想。人们开始琢磨造成这不正常原因。村里没有什么大举动,于是人们就想到这村牌坊。

在没有找到真正的原因之前,任何一种猜测几乎都可以成立。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西下池一再二,再二三的死人,“牌坊坏了村里的风水”这个推论就自然而然地被人们认可了。

这股风声也刮进扁石头耳朵里,起初他并不以为然。他只想着村里要出个大官,这个欲望使他不能相信这毫无根据的传言。时日一长,说的人多了,他也就开始动摇了。天擦黑时,就又悄悄请来赵尔能。

赵尔能放好罗盘,定好方位,盯着牌楼看了片刻。颇有责备地:这牌坊是谁设计的?

是施工队。

赵尔能两眼一瞪:简直是胡毬闹。三及第要配三重门。就是中间一个大门,两边各一个偏门。一边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这门字接地就是个口字。三个口字为品,品就是官的意思。你弄这一道门,就成了一张口。口是啥?口就是嘴,嘴是要吃东西的。你这不是牌坊,是老虎口,是要吃人的。

扁石头听得目瞪口呆,头皮发麻,嘴角一个劲儿地抽抽。

赵尔能又问:你好好想想,还有啥不到的地方。

扁石头眨巴着两眼:还有,庆典那天没剪彩。

赵尔能两掌一拍:这就对了。剪彩用的那红绸子在这老虎口里就是舌头。把老虎舌头剪断,兴许还会好些。可是你没剪,就成了一张活口,难怪西下池三天死一个。

扁石头一听这话,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额头上就浸出一层汗珠儿,嗑嗑绊绊地:你,你想办法给拨弄拨弄,我多出钱。

赵尔能虽然对钱感兴趣,但他却不敢保证西下池近几天不再死人,也就不敢一口应承下来。他思忖了半晌:这样吧!钱咱先放一边。我也是为了西下池平安,不妨试试。说着便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两手云天摸地的抓挠着围住牌坊转了三圈。猛地一跺脚,喝道:走!这才浑身酸软地停住了手脚,气喘吁吁地:心我用到了,本事也使尽了。送走送不走就看你的造化了。说完便转身要走。

扁石头:费用还没给哩!

你先放着吧!赵尔能头也不回地扬长走去。

扁石头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半晌没挪地方。他不知道赵尔能送的是啥。更不知道把那东西送走没送走。就赵尔能那一脸紧张的样子,他料定此事非同小可。

月牙儿爬上了树稍,给大地洒下一片惨白。村牌坊那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越发显得婆娑迷离,仿佛是一个光怪陆离,又阴森可怕的幻影。惨淡的月光透过牌坊上的空隙,斑斑驳驳的泼洒在扁石头身上、脸上。一个宽大的Π字形阴影平铺在地上,展现在他眼前。他猛地想到老虎口——不由地就倒退了几步,浑身一个激凌,就觉得尿急。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扁石头请赵尔能拨弄村牌坊的事不翼而飞,很快就家喻户晓,人人皆知。话越说越多,事越传越圆。什么村牌坊化作一只吊睛白虎,吓得扁石头哭爹喊娘,屁滚尿流。若不是赵尔能拨弄,扁石头早就乌呼哀哉了……这有鼻子有眼的传闻令人心惊肉跳,乍舌不已。

远怕水,近怕鬼。人们在不知道厉害之前,啥事没有。一旦知道了,不由地就退避三舍。不是万不得已,人们绝不会靠近牌坊。尤其在天黑之后,谁也不敢涉足那个吃人的老虎口——村牌坊。

别人可以不从牌坊下走,扁石头却不行。他是党员,是书记,只得打肿脸充胖子,硬着头皮提心吊胆地从牌坊下走过。内心的恐惧迫使他急匆匆,颤巍巍,一刻也不敢停留。走过去之后,他那悬着的心才算才落了地。

人们越是惶恐不安,就越是警惕多疑,对村里所发生的意外情况也就格外地留意。有人听到夜里有猫头鹰叫。村里人讲究:猫头鹰,进宅子,不死大人死孩子。这绝对是凶兆。还有人听见夜里有狗哭,这就越发了得。人们断定,西下池还要死人。下一个死的是谁?不知道。有一点是肯定的:谁也怕下一个论到自己。

没有任何预兆,突然降临的天灾人祸,人们一无所知,也就无所谓。而已经预感到危险,就那样等着灾祸来临是多么的可怕呵!为了家人,为了自己,人们当然不会坐已待毖。便鼓动、推举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汉去边书记家“啪搭”。

扁石头家也跟其他人家一样,是村里统一规划,上下八间的二层楼。儿子儿媳都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他跟老婆,还有个不到一岁的小孙子。扁石头把老婆和孙子打发睡觉去了,就跟这些老汉们啪搭起来。

啪搭就是扯闲。这几个肩负重任的老汉先跟边书记兜了一通圈子,九九归一还是扯回到村牌坊。扁石头心里明白,出面的是这几个老汉,而他们却代表着相当一部分村民。他没法解除人们的恐惧心理,也做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更不能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然而,他却有老主义;洗耳恭听,哼哈应付,不说话,不表态,一个劲儿地递烟。这一支还没抽完,另一支又递过来。直抽得屋子里烟气腾腾,云遮雾盖,呛得人喘不过气,眼珠子都成了蓝的,他还是不停地递烟。

老汉们话说尽了,也说累了,哈欠连连不止。车轱辘话来回转,说得他们自己都觉得没味了。一段时间,大家相对无言,只是默默地抽烟。书记不言语,他们也不能把书记的话从嘴里抠出来,就是磨到天亮也不过如此,这才一个个口干舌燥,精疲力尽地蹶起屁股扫兴而去。

说客们走了,扁石头却没有一丁点睡意。在炕上疙猴了大半夜,身子腿儿都僵硬了。而此刻,他脑子里却像开足了马力的机器,飞速的转动着。

他也弄不明白,为啥村里接二连三的死人。难道这些人的死真的与村牌坊有关?他似乎也听见了猫头鹰叫。可是,这种鸟从来都是夜里才叫呵!过去也叫过,村里并没死人。惟有这狗哭,实在令人惶恐。老人们常说:狗夜哭,是凶兆,谁家狗哭谁倒灶。

村里养的狗很多,大多是放养,四处乱跑,没个定处。弄不清是谁家的狗哭,在哪儿哭,啥时候哭。而且,他只是听人说有狗夜里哭,却没亲耳听见过,便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

月牙儿已偏西,院子里一坨黢黑。只有东边的墙上还残留着一缕月光。那是一种银白色的光,像涂上去一样,显的很不真实。

扁石头静静地站在当院里,竖起耳朵仔细地听。

夜,很静很静,都能听见自己鬓角血管“哏哏”的跳动声。突然。他听见院外窣窸窣窣地响。他生怕真的是谁家的狗,这狗要是在他家院外哭可就坏菜了。他几步赶过去,叽哩咣当就开了院门。探头一看,啥也没有。尚未完全停息的夜风依然赶着地上的树叶纸屑,懒散地胡乱翻滚着。他想关上院门,眼睛的余光却瞧见了村口的牌坊,不觉就多看了一眼。

他家在村东头,牌坊在村西头。在西向的月光下,一片耀眼的亮白从牌坊下斜刺刺地漫过来。两根门柱闪烁着暗红的血光。黑咕隆咚的牌坊犹如一头张牙舞爪的怪兽,倏忽间朝他猛扑过来。他急慌一闪身,“砰”地关上院门,用脊背牢牢顶住。他心里“嘣嘣”狂跳,就像有千军万马从他心上踏过。两耳就像钻进了秋虫,“吱吱地鸣叫。刹时,一阵隐隐约约的狗哭就响在他耳旁。他只觉浑身酥软,两眼一黑,顺着院门就滑坐在地上。

他老婆听见院门响,从屋里出来,见他被背靠着院门坐在地上,怨道:半夜三更,抽啥疯哩?

扁石头这才回过神来。他不敢对老婆说他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吱吱唔唔地:蒙头火。

是呵!前前后后忙乎了半个多月,能不上火吗。老婆疼怜地把他掺回屋里。

这一夜,扁石头翻来覆去睡不着,狗叫声总是萦绕在他耳旁。天快亮时,一声鸡叫才把他送入梦乡。

来扁石头家啪搭的那几个老汉并不甘心他们的一无所获,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他们给扁石头稍过话来,今晚还来啪搭。

扁石头心里直犯愁。他不是怕这些老汉来他家啪搭,是这些老汉们提出的要求让他为难。三十六计走为上,天还不黑他就骑上摩托溜了。

扁石头骑着摩托毫无目的四处转悠。天色渐渐暗下来,黑灯瞎火,也没什么好去处,他把摩托停放在西阳河边,两腿一盘,坐在了地上。

这天是农历十八,月亮还迟迟没有升起,大地上只有一片模模糊糊的天光。灰色的穹隆上飘着几缕不知何去何从的白云。星星诡秘地眨巴着眼睛。在这寂寥的河道里,耳边只有汩汩的流水与夜蚂蚱的鸣叫。这尖厉聒噪与单调沉闷的声音揉杂在一起,在幽静的夜里尤其令人心烦。

扁石头不经不由地又想起了村牌坊,想起了村里接连不断地死人,想起了毛头鹰叫,想起了狗哭……他那心缩得紧紧的,就像长时间攥紧的拳头,感到热,感到胀,感到麻木。

此时他沉浸在一片混沌中,所有的声音在他眼前旋转着,、叠加着,在他耳边萦绕着,喧响着。陡然间,汩汩的流水声成了凄凄厉厉的哭咽,河面上显现出形形**不成比例的嘴脸。有雷哼哼,有来喜爹,还有保顺他娘……一个个披头散发,呲牙咧嘴地冲着他笑。他顿觉毛骨悚然,不由地身子朝后一倒,摔在地上,那些狰狞的面目不见了。恍然间他听到了狗哭,就在不远的什么地方。他急切地晃晃脑袋,侧耳静听,狗哭声却没有了。片刻之后,那狗哭声又在什么地方出现。他头皮发乍,心里发毛,不觉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匆匆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准备到别处去。

这时手机响了,是他老婆打来的,说小孙子发烧得厉害,还一抽一抽的。扁石头当时就慌了神。出门时孙子就有点发烧,他以为是感冒了,没太在意,给孙子吃了退烧药就骑上摩托走了。他知道,孩子烧得很就抽风。一想起狗蛋家的小孙子发烧抽风时,两眼上吊,口吐白沫那样儿,他就嗓子发干,舌根发硬。他担心孙子万一有个闪失,得马上送医院,就十急慌张地骑上摩托,飞奔而去。

扁石头心里急,一路上紧按喇叭不松手,看得路上的行人眼都直了。不一会儿工夫就到了村口,拐过牌坊就到了家。他顾不得减速,一个急转弯,只见眼前有个东西一晃,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飞了出去,当即就不省人事了。

扁石头醒来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头上缠了几圈纱布,活像个伤兵。

书记出车祸住了院,村里人都来探望,屋里屋外挤满了人。他老婆抱着小孙子坐在对面病床上,泪眼汪汪。

小孙子瞪着两眼瞅着他笑。小家伙已不再发烧,是吃多了,拉了一泡稀就好了。

书记安然无恙,人们也就松了一口气,撞车事件就成了当然的谈话资料。

扁石头骑着摩托往家赶。恰恰一辆面的就停在牌坊下。他一个急转弯,就一头**了面的里。多亏那辆面的是外地车,司机听说撞车的是村长,车玻璃碎了也不说赔,开起车就窜了。

扁石头觉得这事实在蹊跷。他没撞车,小孙子发烧。他一撞车,小孙子就好了。好象小孙子发烧就为引导他撞车。仿佛冥冥中有一种无处不在的力量,牢牢地操纵着这所发生的一切。他越想越后怕,一股阴冷的寒气便从头顶直灌下来。

扁石头撞车昏迷是轻微脑子的震荡,碰破一点头皮,并无大碍,有惊无险。人们说着说着就又转回当前的中心议题。大家一致认为;书记这次遇险,牌坊是罪魁祸首。

牌坊是灾星,害人哩!要不得。

不当吃,不当喝,要那玩意儿干啥。

书记,你是舍不得那30万。人都没了,还要牌坊干毬哩!

……

扁石头也确信不疑这次车祸与牌坊有关。村口上若不是盖了这牌坊,那辆面的也不会停在那里。不是那辆面的,他就不会撞车,他如今也不会躺在病床上。他觉得这次死里逃生,更应该感谢小神仙。若不是小神仙拨弄,他此时不是躺在病床上,而是躺在棺材里了。他似乎感觉到灾难已经来临,正在一步步向他逼近,如果不采取果敢措施,总有一天厄运会砸在他头上。事到如今,他倒不是心疼那30万,也不是是舍不得那个大官。命都没了,要官干毬哩!真正使他为难的是:牌坊才盖起不到一个月就拆掉,上上下下咋交代哩!忽然,他抬眼扫了一圈周围,很是郑重地:要得要不得也不能拆,只能让它自己塌!他说这个塌字时语气很重,还狠狠地在床上捣了一拳。

人们懵懂了。书记发火了?不像。书记一脸的和善,很是器重地瞅着众人,眸子里饱含着信任与嘱咐。可是,这新盖的牌坊啥时才能自己塌?刹时人们脸上便露出了会意,接着又不咸不淡地扯起了二丈八。

几天后,在一个雷雨之夜。就听轰隆一声巨响,第二天人们发现村牌坊塌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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