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策的脑子里装着一幅清晰的作战图。整个罗子山朝辰溪一边是一个巨大的倒立扇面，自下而上越来越窄，也越来越险。自山下通往主峰唯一的两条小道像人字梯架在扇形山面上，一条自杞木界凉亭、虎形地而上，一条自桐木坳而上，两条山路直到山巅才相会，中间只有几道若隐若现的横盘路联通左右，大队伍要想从别的地方冲上山去，万不可能，因为四周不是悬崖峭壁就是荆棘丛生。陈策和七姓瑶首领陈文武商定这一仗的打法是：居高临下，以逸待劳；中间诱敌，左右夹攻；兵力分三线，下开上合。由肖洪量率队为右翼，扼守杞木界、虎形地一线；由米庆舜、肖守谦率队为左翼，扼守桐木坳一线；由司令部、后勤部、警卫人员等组成一队居中，负责左右联络和诱敌深入。

张玉琳观察地形后，对陈策的作战方案进行了分析，他越来越觉得这么打下去有问题。于是，他突然下令：“停止集中火力进攻，充分发挥我军人多的优势，将部队的作战范围拉大，要逐步形成对敌反包围作战。”

看看天快黑了下来，又因为地形不熟，张玉琳又急令：“部队要抓紧行动！要蒲裕桂抓的那几个瑶民在前面带路！”

连夜在深山里摸爬滚打之苦，张玉琳自从到沅陵跟随陈迪光之后，就再也没有吃过；后来跟着张中宁车来车往，就更风光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日子还要回到这种处境！当时，如果张中宁不回来，他跟着陈迪光走，或者跟着陈策走，很可能都不会再吃今天这种苦！但是，张中宁待他实在是恩重如山，知恩不报非君子啊！更何况现在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张玉琳想着这些事，又不断地否定这些事，告诫自己：再想那些无用之事也是白费脑筋，只有鼓足勇气拼死到底！

夜里，毒蛇和野兽不断地在身边出现，头上常常被飞禽拍打和抓挠。

越走越没有路了，张玉琳顿生疑问，要传问带路的瑶民，但前面回话说，不知何时瑶民都已经逃跑。

张玉琳痴了片刻，但他不发火，反而冷笑一下说：“你们都是猪脑壳！他们把我们带到这种地方来，哪里还是路呢？你们还要跟着走，竟然还没有察觉！”

石玉湘抓着一棵杞木树站住，说：“前面的人恐怕不是不知道，一定是怕我们追究责任！”

张玉琳感到的确很累，就坐下来说：“还有什么追究的？这深更半夜，瑶民都是本地人，他们打猎种地都在这儿，哪儿有棵大树，哪儿有条小路，他们清清楚楚。他们跑了，我们难道还能找回他们？我恨的是我们被瑶民们戏弄了！”

石玉湘说：“都怪看押瑶民的人太疏忽了。”

张玉琳说：“此时不要互相责怪！在这种地方，你捆着瑶民他没法带路，你不捆瑶民，他们就是精灵，谁能看守得住？说这些都没有用！我看这样吧，山里也必有山里的茅路，山里的茅路都是有纵有横，我们通知部队分三个方向走：蒲裕桂部沿山中间上行；我带一部先往左横行，到山岭后再上行；湘哥你带一部先往右横行至山岭再上行。这样我们就必定能找到路走，也便于在山上照应会合。”

张玉琳头脑是清醒的，决策也是正确的，不久，三支队伍都分别找到了路走。

石玉湘见天上露了鱼肚白，就要部队加快前进速度，但张玉琳站在山坳上仰望了一会儿即将暗淡下去的星星说：“湘哥，部队要放缓前进，加强警戒！”

石玉湘有些不解地说：“军座，天快亮了，我们要加紧追剿叛军才是啊！”

张玉琳说：“正因为天快亮了，我们在明处，叛军在暗处，我们的队伍最容易被发现、被伏击！”

石玉湘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张玉琳的想法有道理，如果陈策的部队埋伏在头顶上，那他们就要吃大亏了！

陈策司令员守在阵地上，也是一夜没有合眼，他知道暂二军一夜之后必有新的攻势，但是，夜里也无法弄清他们到底会怎么行动，在什么地方发起进攻，只有守株待兔，只有等待着天亮后的一场恶战。

尽管陈策做好了打恶仗的准备，当他真的发现敌人已经来到眼皮底下时，还是小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暂二军一下子来了那么多的人，满山遍野都是，就像是河滩上的卵石、草原上的羊群！幸好这些敌人还没有逃出包围圈。陈策马上传令做好战斗准备！

暂二军向上推移的速度虽然不快，但因距离太近，很快逼近了纵队的伏兵。陈策担心左右两线先遭遇接火——如果那样的话，敌人就会扑向左右两线，突破包围圈——于是，陈策司令员指挥中路一部抢先向暂二军放枪，有意暴露目标。

枪一响，遍山只见暂二军的人头像河面的泡沫一样浮动，追剿了一夜，吃尽了苦头的暂二军官兵只想发泄怨愤，迅速向中路云集。于是，纵队的机枪、步枪一齐响起，立刻抹倒了一大片敌军。

因发生战斗的地方在海拔八百米以上，山上已少有高大乔木，多是低矮的灌木和茅草，一排排倒下去的人就像割麦薅秧一样！

追剿多日，几次扑空的暂二军，本就憋着一肚子的气，这又见自己的人遭到如此重创，顿时几乎疯了，他们潮水一般拥上来，迫击炮、机枪、步枪和手榴弹都在纵横不过几华里的山坡上炸响，茅草和灌木丛里立刻翻起大片大片的红黄，硝烟和黄尘混合在天空的云里翻滚。

暂二军的枪炮打得非常的激烈，而与之相反的是，听不到湘西纵队有热闹的枪炮声，他们按照陈策司令员战前动员定下的办法：不见人头不开枪，开枪就要倒人头。他们的枪子都像是长了眼睛，只往人头上钻，枪子闷闷地响一声就看见有人往后翻。

张玉琳又感到有些不对劲了，他马上找到一小山垴上四处瞭望、察看地形，他现在着急的还不是那些已经倒下的人头，而是没有摸透陈策到底会是怎么个打法，他的兵力到底如何布防，难道全部叛军会集中在这一个火力点上？张玉琳跟身边的石玉湘说：“湘哥，叛军正居高临下，我们作战人员太密集，让别人当着靶子打了！我们的队伍不能全都集中进攻这一个火力点！如果叛军在两边还设有伏击，我们岂不全军覆没！你马上通知刘华锋部向左翼包抄，张文祥部向右翼包抄，蒲裕桂部继续在中路强攻。如果叛军在左、右翼都设有火力点，我们就会遇上。如果没有，我们很快就可以包围叛军，将叛军一举歼灭！”

石玉湘觉得张玉琳的分析和部署很好，马上下达了命令。

枪炮声稍稍稀疏了一些，但很快坚守在左翼的米庆舜、肖守谦率领的湘西纵队一部和刘华锋率领的暂二军一部打响了，枪炮声又密集起来。米庆舜是有名的神枪手，他能将手里的机枪打出步枪的韵味，他打出的机枪子弹总是两发三发，很少是一长串，很少浪费子弹，因此，由他们那里飞出的子弹就像点人头一样，每每“噗”地响一声就要倒下一人！于是，暂二军的每一次冲锋一到米庆舜的队伍前都像是海浪冲到礁石上，总是随着一批人的倒下而无奈地折转回去。

但敌人又还是像海浪一样，平静片刻又继续掀来。

陈策司令员突然出现在米庆舜身边的战壕里。米庆舜说：“司令员，这里太危险！你马上离开！”

陈策一手握枪一手抹了抹胡子，镇静得像在瓜园里摘菜一样。他说：“就是你这里敌人多，我才来！”

米庆舜说：“右边的敌人也上去了，人也不少！”

陈策说：“我刚从右边来，已经跟他们说过了，一定要近距离消灭敌人！”

米庆舜说：“陈司令，您还是到中线去吧！”

陈策说：“你们这里都是年轻小伙子，多是教书出身的大学生，还是第一次打仗，缺乏临战经验，我先在这里助助阵，一会儿我就去中线。”

敌人又一次冲上来了，米庆舜他们的机枪、步枪和手榴弹又一次像礁石一样，把敌人的冲锋打折了回去。陈策高兴地笑了，忍不住摸了摸米庆舜的脑袋说：“你行啊！我用不着守你这儿！”

米庆舜说：“司令员您走了，我这枪会打得更准！”

陈策又回到右翼的阵地上，这时刻，肖洪量率领的一部也正和张文祥部打得激烈。张文祥是张玉琳的亲侄子，张玉琳并不想自己的侄儿和叛军有正面的交火，派到右翼去，就是考虑到这边没有发现火力点，相对安全些，没有想到右翼的火力也如此猛烈。仗打到这时，张玉琳完全明白过来，陈策布下的左右夹击已经完全包围了他们，中线只是投下的诱饵。张玉琳往回一想，又非常庆幸自己把张文祥派到了右翼，如果右翼进攻不力，那就非常危险。张文祥不负张玉琳厚望，进攻得勇猛异常。

肖洪量说：“陈司令，您不能在这里，您快离开！”

陈策说：“敌人来得太猛，我不能离开这里！”他在战壕里和大家一起伏击敌人。

打退了敌人的又一次进攻之后，陈策才站起来说：“同志们打得好！这一仗一定要把敌人的嚣张气焰打下去！要为我们湘西纵队出口气，为湘西人民出口气！不要怕他们人多，表面上敌人的枪炮打得很热闹，其实是‘乱弹琴’！我们不跟他们拼消耗，要学习红军打仗的办法：远了不打，看不见敌人不打，不瞄准不打。要用我们有限的子弹消灭更多的敌人！”一位老指挥员在阵地上的作战风范，让大家心理沉稳了许多！

暂二军在左、中、右三个方向的多次冲锋都被打下来之后，张玉琳知道自己碰到了真正的硬骨头。他下令将指挥部移到了塘坳亭子上，这里离前线更近。

满山的枪声就在张玉琳耳边起落，他跟石玉湘说：“湘哥，今天这个仗，我们打得很窝囊！损失惨重啊！虽然我们的绝对兵力超过叛军十倍，但也经不起如此消耗下去！再说，在这种地方打仗，我们根本就没有后援补给，而叛军是如鱼得水，到时我们的弹药用光了怎么办？看来，不调整部署不行！”

石玉湘说：“现在最主要的是要想办法突破他们的包围圈，来个反包围！”

张玉琳顺手拿起一根木棍，在地面上画出一张作战草图说：“我看，从左线抽调部分力量充实右线，突破右线封锁，打退右线叛军，占据右线制高点，然后居高临下，一举歼灭左线叛军！只有这样方可获胜！”

石玉湘知道，张玉琳是怕自己的侄儿吃亏。石玉湘说：“现在的问题是，陈策的布兵肯定是左中右相联系，打退右翼，肯定他们的中线和左翼也会同样往山上撤，这样，他们的力量就会更加集中。我们还是占领不了高地。”

张玉琳说：“叛军本来人数不多，中路主要在诱引我们深入，我敢断定兵力较弱。我们可将计就计，他们一撤退诱敌，我们就要蒲裕桂拼死猛攻，切断他们中路和左右两翼之联系，然后，要张文祥部猛攻右翼，整个计划可成！”

石玉湘点头说：“行！”

按照这一部署调整兵力后，左线的暂二军只是拖住湘西纵队的左翼，而中路和右翼的湘西纵队突然遭遇了更为猛烈的进攻。

纵队中路兵力较弱，在强大的攻势下，虽然也打退了数次冲锋，但还是不得不主动加快撤退的速度。开始撤退时，中路与左右两翼还保持着密切联系，同时往山上撤退。到右翼也挡不住敌人进攻、加快撤退速度时，包围圈已经被打开缺口，形势越来越不利于湘西纵队的左翼。陈策下令要米庆舜的左翼和他们保持同样的撤退速度，实行战略转移。米庆舜一看敌人已经打退了中线和右翼，切断了他与中路和右翼的联系，就和战友们在阵地上坚守了下来。他跟肖守谦说：“姐夫，如果我们再撤退，整个队伍就会在山顶的老庵堂上缩成一团，就会被人枪众多的敌人所包围，那后果将不堪设想！现在我们得把敌人咬住，即使不能围歼敌人，也要让敌人首尾受敌，以利陈策司令员他们的队伍安全地向龙潭转移！”

米庆舜和他的战友们异常激烈地战斗了整整一个上午，随着中路和右翼的撤退，暂二军已对左翼米庆舜所坚守的阵地形成了弧形半包围。没有援助和无法联系的米庆舜看着满山遍野的敌人朝自己涌来，他深知自己已处绝境。

这时，占据绝对优势的暂二军一见对手已成孤军，反而变得冷静了，不再狂呼乱喊，而是屏声静气地悄悄逼近。米庆舜看了看阵地上的战友和枪支弹药，他知道自己的力量根本不是敌人的对手，最好的结果就是在最后的时刻狠狠打击敌人，为陈策司令员他们的转移减轻压力、赢得时间。

老天爷像是突然发现了这里的战争，痛恨这种血淋淋的场面，本是晴着的天空突然起了锅底黑云，大风摇撼着山里的树木，林海里怒吼着，雷和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地从高空劈落到地上，眼前的空间一次又一次地被撕裂，一声声巨响使大地不停地震颤！大雨像瓢泼一样，很快浇得坡地上有了带血的涓涓细流，深沟里有了带血的山洪。米庆舜抹了一把头上脸上的雨水，要战友们把武器和弹药搂在身下护着，等待敌人近了再打。但敌人不再移近，他们有的在岩洞里躲雨，有的在大树下躲雨，阵地上已无一声枪响。

这是湘西常见的雷阵雨，积雨云一走，太阳从云层里一蹦就红红地露出脸来，山谷里厚厚的雾气就形成了一道又高又长的七彩山虹。米庆舜看见彩虹的一头就落在自己的脚边，而脚边正有一只红螃蟹从洞里爬出来，一对钳子不停地扒着自己嘴里鼓出来的彩色气泡。远处，高山的夏杜鹃开得满山遍野，深红的、淡红的、纯白的，看哪儿都非常的清新悦目。

大雨把黄土地上鲜红的血液冲刷干净了，然而，满山遍野那些没有咽气的伤员被新雨淋得活了过来，神志的恢复使他们感受了生雨咬进伤口的剧痛而哭喊不止，整个战场上就像夜间的鸽场，到处都是肉麻的哀叫。

雨刚刚停下，在岩洞里和大树下躲雨的暂二军又奉命开始向米庆舜的阵地移动。米庆舜跟身边的肖守谦说：“姐夫，他们又来了！”

肖守谦抹了一把枪上的雨水说：“来吧！让他们到鼻子底下，我们再一枪一个！”

肖守谦是米庆舜的三姐夫，比米庆舜大几岁，这时，米庆舜就以小弟弟的稚气样子说：“姐夫，我嘴巴渴得撕不开了！”

肖守谦说：“你舔一舔杜鹃花叶面上的雨水，把嘴巴打湿就能撕开了。”

米庆舜先将嘴巴贴在阔大光滑的杜鹃花叶面上，让雨水浸湿了嘴巴，嘴巴能张开，舌头一伸就可以伸出来舔叶面上的积水。雨水好甜！身边的战友们看见米庆舜甜蜜蜜地舔着笑着，也伸出舌头舔起身边叶面上的雨水来。

如果不是敌人来了，他们会这样一直舔下去！

山那边传来的枪声越来越远了，米庆舜跟肖守谦说：“姐夫，陈司令员他们应该安全转移了吧？”

肖守谦说：“听枪声，他们应该是安全转移了。”

米庆舜说：“那我就没有担心了！我们再狠狠地打他们一下，然后，我们从左边这条山道上撤走，与陈司令员他们去龙潭会合！”

肖守谦和战友们都说：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