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待人群散后，方忆一个人来到后山上，坐在石头上痛哭，他想师父，没有师父，他大概这辈子都只是个愚钝荒唐的孩子，是师父用智慧和耐心点亮了他，是师父用爱融化了他累世以来的戾气，使他能平和地和这个世界相处。可是现在，这个他最敬最爱的人去了，方忆越想越痛，眼泪大滴大滴地打在地上。

他哭了很久，然后抬起头，泪眼模糊中，似乎有一个人影站在他面前，他擦擦泪，是一个年轻女子。

他问：“你是谁啊？”

女子微笑看着他，不说话。

“你到底是谁？”方忆又问。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我可一直记得你。”

“你，你是谣谣？”方忆若有所悟。

谣谣点点头。

“你真的是谣谣？”方忆仔细看她，鼻子秀挺柔和的线条，微翘的嘴角，真的是她。

方忆跳起来一把抱住谣谣，久久说不出话来，谣谣也是悲欣交集，泪水濡湿了方忆的胸口。

两人携手坐在石头上。

方忆说：“你这些年都去哪儿了？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一言难尽，一开始是爸爸妈妈不肯带我来，后来妈妈出事了，爸爸一下子就老了，家里又万事艰难。再后来，我到外地读研、读博。前年才回到西安，在一所中医院上班。”

“你回来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到庙里来过，师父说你回家了。”

“可是师父有我的电话和地址，你怎么不问他要呢？”

“我要了，也去找过你。”

“胡说，我什么时候见过你？”

“因为那时，你眼里只有你的小公主，哪里还有别人，从我面前走过，看都不看我一眼，不知道人家有多伤心？”

方忆在谣谣额头上吻了一下，说你多狠心，就因为我没认出你，你就再也不肯见我吗？

“不是的，我是怕惊扰你的幸福。只要你好，我在不在你身边又有什么关系？”丁语谣没有说，其实她曾多次在他住的小区暗中看他一眼，那于她，也是上瘾的痛。

“可是你今天怎么会来？”

“说来也怪，前些日子，我一直心神不宁，很想到庙里来找师父，可是一直脱不开身，直到前日看微信圈里，有人说元一法师圆寂，今天举行葬礼。师父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当然要来送送师父。”

本来，仪式结束后，丁语谣打算悄悄离开，可她见方忆那样悲伤，一时不忍，远远跟着方忆，见他一个人躲到后山上哭，更让她什么也顾不得了，一路跟着他。

方忆将她拉进怀里，说这一回我再不让你走了。

丁语谣心想，我有多渴望伴在你身边你知道吗，可是……

她迟疑了一阵，问：“可是倩倩呢？”

“她去德国留学了。”

“怪不得，你又认出我了，原来是这样。”

“不是的，”方忆一急，说了半句说不下去，按惯例他又一声不响。

谣谣摸摸他的鼻子，鼻子上都是细密的汗珠，她说看你急的，我逗你呢。我当然知道你心里有我，因为我心里始终有你。

方忆低头深深地吻她，谣谣只觉天旋地转，巨大的幸福让她差点晕了过去。

五十九

因为第二天要上班，当天下午，丁语谣先回西安。方忆和胡不安、爸爸妈妈又多留了几天，帮着师兄处理师父的遗物，料理庙里的杂事。

大师兄法清这几日住在庙里，每天慕名而来的信徒、居士络绎不绝，大部分时间都在会客。迎来送往，日常杂事全靠方思和父子打理，庙里本来一日两餐，最近因为居士多，照顾大家的饮食习惯，改为一日三餐，每天光是应付上百人吃饭，都让方思和头疼。近日，最高兴的就是欢欢了，欢欢因为住在庙里，平日吃素，养成了爱吃蔬菜水果的习惯，特别爱吃西红柿和黄瓜，平日人少菜少，它不能尽情吃，这两天上山的人多，带来的供养也多，西红柿和黄瓜堆成了小山，它高兴坏了，不时溜进厨房偷西红柿出来吃，有居士给它喂苹果、猕猴桃，它居然都吃得很香甜。法喜揪揪它的耳朵，说不准再吃了，小心闹肚子，它才收敛了一些。

这日中午，居士们都已吃过午饭，方忆去请大师兄吃饭，他正在会客室和一个大学教授交谈。方忆进去的时候，他们谈兴正浓，不时大段大段地引用《论语》《孟子》《庄子》《道德经》里面的话，方忆小时候也背过一小部分，觉得难背极了，差不多是一个字挨一戒尺的速度背的。他真佩服这两人的记忆力，特别是大师兄，平日并不见他读这些书，都不知什么时候背的。

后来，送走客人后，法清告诉方忆；“其实这些书我上学时大致翻了一下，根本不曾认真看过，何况是背？”

“可是你明明背得很流利，大段大段的，张口就来。”

法清微微一笑，说：“我哪里是背？这些书都印在那位教授心里，我只是从他心里读出来而已。”

那天晚课结束后，其他人都退出禅堂，法清让方忆留下来。

他说：“明天你就回去吧，庙里的事交给我来处理，法明师弟以后会留在这里做庙里的住持，你不用为法喜担心。”

他看了方忆一会儿，又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想些什么，你俗缘深重，但是回家后，仍要坚持诵经，每天打坐修行，早课晚课都要坚持，我可不会像师父那样由着你偷懒，我会定期检查你的功课，要是偷安怠惰，我定会罚你。”

方忆一直怕大师兄比师父更甚，师父七十多岁时才将方忆带在身边，难免溺爱，可是大师兄向来严厉，小时候，方忆不肯用功背书，师父打着也不怕，但只要大师兄站在他身边，他就不敢偷懒，乖乖地背完。现在见大师兄这样嘱咐他，心里大敬畏，他合掌顶礼，表示谨遵教诲。

第二天一早，方忆跟爸爸说：“咱们回去吧。”

此话一出，方思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夫妇一直担心他再不下山，又不敢劝他，没想到他竟自己提出要回家。其实。如果不是谣谣出现，方忆本打算从此留在山上，山下的生活让他难以舍弃的，大概只有围棋。不过，现在有网络，在山上也可以下棋，应该也不是问题。至于父母，他也想好了，他们身体还好时，有胡不安照应，将来年迈体衰，他就将他们接到山上来。

可是谣谣出现了，他的世界又变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