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唐三采滔滔不绝自以为是葛龙泉三言两语主导全局

去公司无怨无悔高高兴兴资料室尘土飞扬自认九九

唐三采终于到陶瓷贸易公司做他的副经理去了。而且是顺顺当当，无怨无悔，高高兴兴。原来的那些个不乐意不情愿不服从，早已经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仅如此，唐三采的这一去，在他自己的心里还装着两个佩服和一个遗憾。第一个佩服，就是佩服那个局长葛龙泉。自从自己来到这个地方，时间说短不短，但说长也不长，在这几年间的时间里，自己与葛龙泉的正面接触，如果能从时间的长度上计，今天这还是第一次。长达两个多小时的交锋，或者也可以称之谓辩论，自己始终是占了一个制高点，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在推理上，或者是在逻辑上或是在一系列的联贯性上，可以说，这叫做有的放矢，不打无把握之仗。至少没有让葛龙泉在自己的这场面对面的交锋中找到什么漏洞，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值得反击的东西。葛龙泉可以说面对着自己所有语言，哪怕是刺激一点的怨恨一点的，从始至终，都是笑脸相迎，保持着一种既和蔼又可亲的领导模样，再刺耳的或者是难听的话，也从没有将自己的脸板起来过，也没有用过一句语气过硬的句子，哪怕是只言片语，或者是一个过硬的标点符号的语调。如果回过头来再检查一下自己所说的什么，所用的词语，所用的语气，足可以将一个正在任上的正县级干部气爬下。但葛龙泉却没有，不仅是没有，就连一个负面的态度也没有表露出来。除了他的那种不断的“说，继续说”、“说下去，将想说的话都说完”之类的话外，很难找到一句能与自己以针尖对麦芒的方式来相抗衡相对立的对话来。偶尔葛龙泉也会有一句冠冕堂皇官话出来，却立时被自己的针锋相对驳得体无完肤。然而，葛龙泉却也从没有在乎过，仍然是保持着而绝非强忍着自己的情绪，不卑不亢，似笑非笑，若无其事，不做多余的辩解，不作多余的回答，甚至也不进行哪怕是涉及到尊严上的维护。

这让唐三采反而有些糊涂了，他不时地在想，在这个办公室内只有他与他两个人，他是一局之长，既有自尊也有自傲，既有权力也有权势，至少他不会选择那么一种藐视方式，在压根儿就没有瞧得起自己？不，应当是他葛龙泉压根儿就没有这个辩解的能力或勇气！

唐三采有些想不通，同是也难以板得透，一时也解不了这道试题。最后，只能是自己给自己说：“这个葛龙泉，是个角色，他的肚子真不小，他的心胸真不窄。宰相肚里能行船。佩服。”

唐三采的第二个佩服，佩服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他佩服自己能在这个领导面前，敢于讲无不言，言而大胆，既无顾及，也无顾虑；既无胆怯，也无后退；一句一个问题，一句一个事实，逻辑严谨，推理缜密，句句有套路，词词有来历，恰如其分，得当得体，如同背书，势如破竹，利利索索，干干净净，不拖泥不带水，这是他从来也没有过的，正所谓书到用时方知少，此时却是正适宜。

唐三采除了佩服自己的这个语言上的表现，还佩服他的情绪上的稳定控制。在他来之前，他特别备好速效救心丸，一旦情绪失控，这速效救心丸就在自己的手心之中。然而，整个过程不仅没有用到速效救心丸，反而自己将情绪控制得平平稳稳，没有半点的起伏，没有半点的激动，更不存在任何的失控。自我感觉良好，心情舒畅，胸中坦荡，好似一湖碧水，又像雨后天晴，让人陶醉，让人联想，当然也少不了一个佩服。

但唐三采也有自己的一份遗憾，而且这个遗憾正有源于自己的这份联想：一个知识分子，竟然被一个什么学历也没有的人，将自己肚子里的东西掏了个一干二净，就如同一口袋的黄豆，让人抓住了口袋的底部，来了一个底朝天，抖了又抖，最后，连一个豆粒也抖不出来了。说不上什么丢人，但遗憾还是有的，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在大学的讲堂之上，也没有这样的穷尽过，也没有这样的干枯过，举一反三，那是自己拿手的好戏。唐三采想都不敢想，这个时候，他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唐三采说得嘴干舌燥，讲得两嘴角白沬，论得胸口气短。葛龙泉放在他面前的那杯白开水，唐三采连动也没动，更不要说是去喝了。唐三采要的是时间，要的是机会，要的是表现，要的是结果。这个结果就是坚决留在学校做一个普通的教师，而不是到那个什么破贸易公司做什么鬼大头的副经理。

唐三采终于说完了，他所来之前准备好了的，统统说了干干净净，而没有准备的，也补了个许许多多。他还要再说，但想了又想，没有了，就这个问题，实在说得不少了，准备好了的，没有准备而临时加补的，临时借题发挥的，临时感慨而发的，临时……，完了，真的是说得一干二净了，真的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葛龙泉看着唐三采不再说话了，终于将自己在那把太师椅上半躺着的身子直了起来，微笑着说：“你说完了啦？”

“说完啦。”唐三采说。

“真的是说完啦？”

“真的是说完啦。”

“真的没有什么可要说的了？”

“是。真的没有可要说的了。”

“再想一想，还有没有需要继续说的？还有没有需要继续解释的？还有没有需要继续提出的？”

“没有了，该说的都说了，该提的都提了，该解释的都解释了。”

“要彻底，要干净。就是耍些牢骚也可以，有什么牢骚，在这个地方耍，比在其他地方耍要好。”

“彻底了，干净了，有牢骚也耍完了。”

“还是再仔细地想一想。”葛龙泉还是故意有些不放心似的，微笑着说：“今天是个机会，今天不说，再找这么一个机会就难了。还是想一想，需要该说的都说出来，以免过后后悔。”

“绝对没后悔二字，该说的还有些不该说的，都说了，全说了。”

“有没有应该提的建议？建议也行。”葛龙泉似乎追着唐三采不放。

“没了，真的全说完了，什么也没有说的了。”唐三采肯定地说。

“那好，先喝口水，润润嗓子。你说完了，我就说几句，不多。我呀，既没有你的那么好的口才，也没有你那渊博的学识，更没有你那么好的发挥能力。所以，我只说三句话，希望你不要打断，能做得到吗？”

“行，我保证。”唐三采说。

“好。第一句，按时到贸易公司任职，你没有退路。第二句，你先前所说的一切，既不是原因，也不是理由。如果非要找理由的话，我给你找一个，就是你在学校大专班上的课讲得好，理论上那样精彩，那是学习学习再学习的事，为什么不能来一个实践实践再实践？经济学本来是一个让人觉得枯燥深奥的学科，可是在你那里，并不是这个样子，大家越听越有趣，觉得你是高手。既然是个高手，就得给你这个高手一个平台，至少应该是试一试，有什么不对？如果连试一试的胆量勇气都没有，那么，这可能是我认错人了。第三句，你在学校的一切的一切都不变，就算是你从学校出发，去贸易公司出一趟公差，工资由公司发放，钱从市局划过去，然后，市局将从向学校划拨的费用中冲减掉。人，还是学校的人。钱，还是学校的钱。你的工作平台，换一个地方，设在贸易公司，至于你在这个平台上打猴拳还是打太极，那是你的事。另外，学校大专班毕业证发放的事，还是由你一个人来做，要有始有终，完成后，大专班到此为止。”

葛龙泉说到这里，站起身来，说：“工程指挥部有个会议，现在已经晚了。我不在奉陪了，告辞。”说罢，离开了办公室。

简短几句话，葛龙泉一下子将唐三采推到了墙角之中。而唐三采呢，就像一头老牛，三面是墙，只有屁股后面是路，而且这是唯一的一条路，这条路似乎又是那么平坦那么宽畅那么明亮那么金光闪闪，大路的两旁设置了密密麻麻的栏杆，大路的正上方有这样一个标语牌，上面清楚地标识着四个大字：“康庄大道”。

唐三采苦笑了一下，他再没有说什么，也从座位上爬了起来，苦笑着向葛龙泉点了点头，跟随着葛龙泉走出了办公室。

唐三采走出了市窑务局的办公楼，骑上他的自行车，一路上佩服着遗憾着，哪里也没有去，而是非常听话地一直骑到了葛龙泉所说的那个没有退路的地方―――市陶瓷贸易公司。

这是一个规模不怎么大的公司，紧靠在一条南北大道的旁边，有一排的二层高的拐角小楼，楼的北端向着院子里一拐，或横或竖，也有一个十间房子长短的样子，沿街的一排，是公司经营的门面店铺，而向着院子里拐去的楼层，便是公司的办公场所。公司的院子也不多么大，除了有两所仓库外，其余的场地空间不大，也就能只能停放几辆汽车。说得确切一些，这家公司的不动产规模，也就一座总计有二十间房子之长的二层高的拐角小楼和两栋仓库。总面积最大也只不过在五、六亩地的光景。

唐三采来到了公司大门口，公司的几个主要领导已经站在那里等候着哪。唐三采心里自然清楚，这是葛龙泉一手安排好了的。所以，自己也不便再说些什么，与前来接站的公司领导们相互客套了一番，便直接来到了公司的接待室内。因为有了中专学校大专班的缘故，唐三采与这些经理副经理们都已经熟悉了，只不过是这一次情况特殊，从经理到副经理，大家依然还是从头到尾地表达了自己的一份热情与期待。唐三采也不便再说些什么了，只是按照葛龙泉所说的那个平台，看一看公司会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安排。

既然大家已经热乎过了，除了经理之外，副经理们也各自回到了各自的办公室去了，接待室内也只有经理和唐三采两个人了。经理向来随和，听唐三采的课的时候，经常坐到最前排的位置上，听的认真，记得也认真，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从来不耻下问，有那么一股子谦虚好学的精神。所以，在唐三采的眼里，这是一个好学生。但是，现在，这个好学生不仅成了自己的领导，而且还是顶头的上司。唐三采也不在意这些，葛龙泉已经说过了，人还是学校的人，钱还是学校的钱，自己也就是一个临时性的公差，等到袁始池脑子里的那根弦松了下来的时候，这个公差也就到头了。况且，人家经理人也本分，没有丁点的官架子，而且是对自己敬重得很，能与这样的领导相处上一阵子，也是一种好事。所以，唐三采也是以实相待，希望领导安排一项任务，说不定结合这么多年来所学知识，也能干出些事来，让葛龙泉袁始池他们也来一个刮目相看。

然而，经理并没有向唐三采分配什么象唐三采想像的那个样子的实质性的工作，经理说：“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先全面细致地了解熟悉公司的整个基本情况，不仅要对公司有一个整体的了解，而且还要对公司有一个细致的认识。公司在你没有来之前，就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你先用你的知识对公司这些年来的发展，做一番研究，找出些有价值的东西来，再联系目前市场的实际，对以后公司的整个经营工作，来做一个指导的工作规划，设计出一套科学的经营方案，来指导公司的发展。”

于是，经理便将唐三采带到了二楼最边端靠着山墙的一间办公室。办公室已经拾掇好了，一桌一椅，茶杯水壶，脸盆毛巾，等等，一应俱全。山墙的一边，一个与山墙同样大小的铁架子，架子上堆放着整整的一个山墙面积大小的公司经营的资料报表，在这些的资料报表上，有相当一部分已经是灰尘遍布，从那灰尘的厚度上完全可以看出这些资料报表的岁月。明白人一眼就可以完全看得出，这是一间资料室，或者称之谓一间档案室，归并了一下之后，在旁边放下了一张办公桌以及辅助用品，便成一这位新来的唐三采副经理办公室了。

唐三采进到屋子里的第一眼就已经明白了，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而唐三采的这位顶头的上司，也同样由唐三采的这个苦笑之中明白了一切。

心照不宣，彼此透亮。两个人相视而相互咧了咧嘴，几乎同时用手指了指办公桌边的那把独一无二的椅子，说：“坐，你坐。”

“那，你就先忙你的去吧。”唐三采不想为难这位曾经的学生。

“好吧，有事找好。水瓶的水已经打好了，报纸每天都有人送来。”在这位曾经的老师面前，经理似乎有些说不出来的尴尬。

经理走了。

唐三采坐下，但又起身来。他望了望门外，这里已经到了栏杆的尽头。心里不由得一酸：“嗯，是挺静的，不会有人来打搅，是个搞研究的好地方。”他走到山墙边的资料架边，轻轻地用嘴一吹，立时腾起一股黑烟。他后退了一步，重新回到了那把独一无二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自己点着头，不由得暗自苦笑加嘲笑地对着自己说：“唐三采呀唐三采，你还精心准备胸有成竹哪，就凭你这个只是认为自己比别人多读过几本书而完全就上不了台面的小九九，也胆敢在葛龙泉面前晃来晃去走上几个回合，你丢不丢人呀？你以为你是谁呀？你知道什么叫秀才遇到兵吗？既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对方是谁，既不知道天有多高，又不知道地有多厚，纵然有你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唐三采，能是葛龙泉的对手吗！”

这真是，道高遭犬欺，智深被人戏；万事皆已定，唯己空自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