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帷幔沉沉垂下，稀疏的晨光被全然隔绝在外。几支蜡烛都只剩下了小半截，暖暖地轻轻颤动，似乎漾出了几分淡淡的醉意。灯火昏黄，在深红檀木上折出温润的光泽。那些光，就好像是久经岁月的醇酒，被人有意无意地泼洒出来，然后在光滑的桌面上缓缓流淌。一套白瓷酒具静静立在桌面上，洁白细腻的杯壁印着烛光，竟透出杯中装着的琥珀色液体。桌子上摆着一副棋盘，黑白棋子无声地落在上面，两方竟早已缠斗得难分难舍。

纤长的手指搭落到酒杯上，轻轻拈起酒杯，在空中停了片刻，又慢慢把它放了下去。

“这一落子，你就输了。”说话的是个女子，声音清寂，却又不多见地带着一丝孩童似的得意。她抬起头，从棋盘上移开目光，刚刚放下酒杯的右手，向下颚一垫，冲着对面落座的男子勾了勾嘴角，更加确信道：“你又输了。”

男子一身便装袍服，却是雪缎的质地，头顶束冠上镶着块青白颜色的古玉，虽不铺张，还是隐隐露出些儒雅的贵气。“下棋，我从来就没有赢过你萧叶。”说着，他伸手抹乱了盘上静峙的棋子，看着对面的女子，微微笑了笑，“不过，其它就不一定了。”

萧叶眼中闪过一丝愠怒，抬手直指男子面门，隔着几案，在他额前停住：“你这人就这点奇怪，下个棋好端端的，也喜欢扯到其它事情上，认个输都不乐意。我们认识那么多年，我就看不惯你身上那种傲气，好像你萧大将军最最了不得，什么都在人之上。也难怪你下棋会输，脑子里拚命想赢，你心太急了。”

“别只顾数落我。这么多年，又是谁左一个‘萧大将军’右一个‘萧大将军’，又是讥讽又是嘲弄？说好不深究的事，也不是我一个人缠个不休。”男子端起酒杯，一仰头，杯底的残酒一饮而尽。

“既然到这个份上，萧离，我们今天就把话说清楚。”萧叶说着人已经站了起来，颀长的身材虽然着一身素锦大袖衫裙，眉宇间露出几分英气，“当初我们几个人约好隐于世的时候，你还记得不记得？”

“我记得。”

“那么你去当什么将军，算不算得上违约？”

“算。”萧离抬头看了眼萧叶，叹了口气，清瘦的肩膀沉了沉，全然不似领兵之人。

“到承认得干脆。”萧叶‘哼’了一声，红褐色的眼瞳突然一亮，“明明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还领着人送死。‘当世名将’的称号怎么来的，脚下踩了多少尸体，那些人又是怎么死的，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什么时候把人当人看过？”她伸手抓起一把棋子，然后任凭它们丁零当啷砸落到棋盘上。“你到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把人当人，他们和这个在你眼里有什么区别？”

“是没区别。不过，又有谁把我们当作人看？一柄利剑不求自保，难道还要让人磨光了锋刃，打成菜铲？想救人？连你这个医生都觉得无能为力了，我还去捡你扔掉的摊子？”萧离站了起来，所有的怒气都小心翼翼藏在温煦的脸容之后。

“你……”萧叶气急，无奈萧离人高，不得不仰头才能够瞪着他。

“萧叶，你知道我看你那点最不顺眼？就是你总死死守着什么原则，顽固不化，不知变通。”

“啊，是啊！正好我也从来没看你顺眼过，从前就自负自傲、自以为是，现在更加不择手段！”

突然，两人都沉默下来。彼此都有看不顺眼的地方，本来就是知道的事情，明摆明地大声叱责出来也不是第一次。若是早就能够争出个妥协，也不会如今一个边关一个帝京，一个顶着沙尘一个枕着红尘，约定了时间才几年见上一面。

“隔了七年，又赶了那么多路，我也不是想来和你争这些事情的。”先开口的，一如既往，还是萧离。他弯下身，从地上一颗颗地捡起棋子。

“我也知道你领兵为将，是好让我和他们安心隐于世，不再受人责难，不做那些让自己为难的勾当，这些我统统知道。但我就是看不惯你不择手段也要变成‘名将’爬到现在这个地位。”

萧叶说着，闭上眼睛。她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似乎眼前又出现了那一幕：雄关如铁，城下战火纷飞，白衣将领独自站在城头，眸色金黄，嘴角边爬着鲜红的血迹，抿出一丝冰冷玩味的笑，他的周围，没有活物，脚下的尸体，有敌有我。

萧离叹了口气：“那个样子，就是一个诅咒，藏在我们这些人的血里。你自己也应该……”

“正是如此，我能够理解，却无法从心底里原谅。说穿了，哪怕为了我们，我也不想再看你不择手段，甚至不惜让自己变成那样。”

萧离沉默不语，越发昏暗的烛火映着他的眼眸，黑白分明。

“那好，我再说透，你再这么一个人抗下去，早晚有一天，就回不回来了。你不回来，还有谁陪我边下棋边喝酒？”

“萧叶，可知道为什么每次下棋我都输给你？因为我再怎么想赢，但都下不了狠手。我们两个，就像两柄同一炉火里打出来的无鞘利剑，都倔强得回不了头，再理解对方，最后还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还有一些酒，喝了吧，天已经大亮了。”萧叶不回应，捋起阔大的袖口，在两个酒杯里斟上了酒。

萧离站起身，冲着棋盒点了点下颚：“每次来，都是找你下棋；每次走前，也都这样争上几句，最后收拾的，又都是我。还真是怪了，再争到不可开交，七年以后还会聚首，毕竟放手了日后可惜，我萧离从不会让自己有机会后悔。”

“这个我倒和你一样。”萧叶轻轻开口，“两个怪物。”

“的确够怪的，除去我们两个，普天之下，哪里还有人会以酒代茶对坐下棋的。”萧离笑了笑，“就凭这点，七年以后，我还回来。能够无所顾忌说说话的，也就只有这个沉烟楼；天底下，红颜虽多，萧叶只有一个。”

萧叶也是笑：“呵呵，这句话传出去，不知道多少名门仕女要伤心。我就当作恭维，暗暗收下了。”

两人同时举杯，酒已经有些冷了，一杯下肚，随着一股热度冲上喉头的，还有几分苍凉。不诉离伤，不羡久长，却饮了风雨茫茫。对面而坐，夜饮千杯，笑靥微醺——总是要有那么一个人的。

萧叶看着那一袭纤尘不染的雪缎，不为人知地叹了口气，却听门口侍女道：“有一位客人，自称是绝音阁的，说一定要见棋师您。我已经转告说您一般不见客人，但是……”

“无妨，让她进来。这个时候来，肯定是大事。”

萧叶话音未落，只见一个人已经闯了进来，还顺手带上了门。

“萧离来过了？”夜歌摘下漆黑的斗篷，扫了一眼桌上没有收好的棋盘，镜面似的眼里浮出一丝柔柔笑意，“我猜，普天之下，能让你摆出棋盘烫好酒的，也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萧叶挑了挑眉，看见夜歌手中的匣子，正色道：“出了什么事？”

夜歌打开匣子，漆黑的眸子看着萧叶，却不说话。

“毕竟比你年长些，刚看见你，我就知道你是从你自己那儿逃过来的。和从前一样，你一旦慌了神，就想逃开。”萧叶取出玉佩，脸上虽有几分笑意，眸中目光森然，“有人已经等不急了，这是给你的威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