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音阁本来就坐落在小巷子里，尽管距离主街不远，毕竟不如摆着各色点心、各种首饰的小摊小铺来得引人瞩目。再加上这家古玩店的主人又极尽所能地疏远人世，一年当中，客人推门而入的次数，双手十指竟然能够数得过来。

云微雨对着铜镜，解开头上两指宽的蓝紫发带。霎时，一头漆黑的长发流光似地撒下来，轻轻柔柔地垂到背上。她踮起脚尖转了个圈，又仰起头，伸手到背后纠着发稍轻轻扯了扯，斜眼看着镜子，叹了口气，嘴也微微噘了起来：“过了这些时日，还是不到腰际呢。”

说完这句，云微雨一愣。镜子里映出的少女停下的动作，清透的眼瞳缓缓浮出些许孤疑，浅浅的笑意陡然凝固在唇际，被紧紧抿成了一线。

——为什么头发没有长？

她记得分明。这个问题，她曾经无数次地问过夜歌。她总是带着憧憬的目光看着夜歌那头瀑布似的黑发，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够有这样长的头发，然后戴上华胜，让那些垂下的玉石在额前相映明眸。然而夜歌总是笑笑，站起身，一手绾住她的发丝，一手拿起桌上的梳子，轻轻说：“总是在长的，就是比较慢。”夜歌说话的时候，目光始终停留在梳子上，漆黑的瞳宛如镜面。

云微雨清楚，这个她一直以来唤作“姐姐”的女子绝非常人，她就好似夏夜里星空，静谧安宁，即便隐藏着无数的秘密，却让人无法大声发问。如果她不打算把那些秘密说出来，那么世间连所谓的“疑问”也根本不会出现。

虽然经常看不透夜歌的眼眸，但云微雨却窥见过其中悲哀的神色，她甚至觉得，那样深沉的黑色，都是一层层浓重的悲哀堆砌出来的。她见过夜歌站在房间里，看着那张断了弦的古琴暗自出神，昏暗的烛光雾气一样侵上她一身如雪的素袍，然而，她面色苍白，跃动的光影在她的眼里，竟冷成了死物。

有时候，从夜歌的话里，她依稀能够听出一些什么，比如夕照宫，比如佑护，比如夕照宫里的绝音阁，比如一个有戒备眼神的人、一个可能会现世的‘她’，又比如……角落里的那张琴曾经的主人。从这些零星的片断里，她似乎能够窥见几个模糊背影。她不知道，这几个背影究竟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也不知道其中有没有夜歌，但不知从何而来的直觉告诉她——他们才是这些残碎的断片中最关键的部分。

之前，一定发生过什么，或者惨烈，或者凄婉，因此直到现在，夜歌依然无法泰然回顾。

云微雨一直这样想，但她没有开口问过夜歌。她觉得，自己无法在那个安静得有些异样的女子面前问出这些问题。夜歌有兴致的时候，会告诉她店子里一些古器、珍玩的来历，也会回忆它们前几任主人的事情，但一提到自己，她总是含糊其词。云微雨感觉她马上就要把自己的往昔都说出口的时候，夜歌就突然停下不说了，嘴唇紧抿，目光清冷。

绝音阁在中州各地搬来搬去，每次都选在毗邻主街的僻静小巷里，每次的布置也和先前一模一样。她已经不记得和夜歌一起过了多久，仿佛光阴在她们身上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意义，对于一成不变的她们来说，十几年还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又有什么区别。

“夜歌姐姐，我们为什么从来都不会老？”有一次，云微雨看见窗外走过的一位老妇，不禁问夜歌。

夜歌坐姿一挺，微微扬了扬眉，右眼角上的一颗泪痣使得神情有些怪异，她淡淡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总有一天，但不是现在。现在你还小。”

“我不小了。”云微雨争辩了一句，撞见夜歌悲喜不惊的眸，立刻低下了头，幽幽道：“我们在雁阳待了十年，而在这个滇城也已经待了有六年了……我不小，我只是看上去小。告诉我，我们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不老不死？我们又是怎么认得的？怎么我一点都记不起来？”

“问题真不少。”夜歌笑了笑，抬起手撑在几案上，手背抵住了下颚，不为人知地叹了一声，一分分皱起两道细细的柳眉，“其实，我也不知道从哪里讲起。”惨淡的月色从夜歌背后的窗里渗进来，好像水银不由分说、冰冰冷冷地浇遍她的后背。她紧紧攥起左手，撑在桌面上，不放手便要淋着冰冷的光晕，一放手就会跌落到无尽的阴暗深渊。

那种神情是装不出来的。云微雨觉得自己不该再问下去，从夜歌身上移开了视线，一拍手道：“呀，我想起来一件正事，差点忘记问了。昨天来了一个客人，说想要一幅气势磅礴一些的字，我不知道哪些夜歌姐姐你自己想保留的，就没有轻易给他。可能他今天还会来吧。”

“嗯，我知道了。”夜歌应了声，看着云微雨，黑眸中泛出一丝暖柔的笑意，“那些问题，总有一天我会给你解答的。”

“嗯！”云微雨伸出小指，也不等夜歌反应过来，勾住她的小指，用力扯了扯，“说定了哦！可不许耍赖呀！赖掉就是小狗！”说完，她向书柜走去，踮起脚尖，准备抽出最上一排架子里堆着的卷轴。

“微雨！”夜歌叫住她，思考良久才开口问出一句话来，“你……你恨不恨我？”

“啊？什么？”听到这句话，云微雨有点迷糊，手一抖，那些卷轴噼里啪啦落了下来，滚了一地。

夜歌急急补充：“我是说……我现在瞒着你很多事情，你会不会怪我。”

“当然不会。我知道夜歌姐姐是什么样子的人，你这么做一定是有道理的。”云微雨冲夜歌嫣然一笑，蹲下身子，小心地卷起铺开的卷轴。

夜歌走过去，拍了拍她肩，然后向楼梯走去，雪白的裙裾拖曳过地面，却不沾纤尘。有些话，不必明说，一声轻悄的叹息便已经足够。

这是还在滇城的时候发生的事情，距离现在也已经有了五年。

——你恨不恨我？

——我事说……你会不会怪我？

绝音阁里只有云微雨一个人的时候，夜歌的这两句话，经常浮在她的耳际。当初一听见这些话，她就已经知道，夜歌那样急急忙忙地补充一句，其实是后悔自己问了这句话。恨不恨，会不会怪，根本就是不一样的情感……记忆中，那个一向行事果断的女子，一旦遇上了后悔的事，便只能这样拙劣地搪塞——半个时辰前她匆匆走出绝音阁也就是这样。尽管夜歌时常匆匆出去见什么人，或者去找什么东西，她却从来不会解释什么。然而，这一次，她说“我出去一下”。

夜歌出门的时候，云微雨看见她笑了。她说不上来，这一抹微笑究竟有什么不对，但她觉得夜歌在害怕！她不知道，这个一个深如夜、静如夜、沉默如夜的女子，究竟在害怕什么……

“哐哐！”

有人扣响了门环，云微雨一震，回过神来。“客人请进”她说着，右手灵巧地一翻，三下两下束好了头发，戴上银叶发饰。

然而，没有人推门。

许是捣乱的孩子吧，这也常见。

云微雨并不多想，转身走向几案，一本本拿起上面散乱的古籍，叠成一小垒。纤小的手拿起最后一本古籍，却突然停在了半空。云微雨半张开嘴，瞪大眼睛，手指不住颤抖。

古籍的一个角上，滚落下一颗颗圆润的珠子，像是极纯的朱砂颜料。它们摔碎在乌黑的几案上，随即迅速汇聚在一起，它们又奇异地流动起来，缓缓织成了网，排列出三个字——苏冷雨。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腥甜的味道，那些东西哪里是朱砂，根本就是血！

“谁？”云微雨感觉身后有人，立刻回头。

“是我。”楼梯的阴影里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

云微雨迟疑了一下，犹豫着开口：“夜歌姐姐？”

那个人缓缓走到光亮中，扯下身上漆黑的斗篷和风帽——素衣如雪，青丝泻地，华胜垂额，那双黑眸仿佛看不见底的深渊，右眼角上方点着淡淡的泪痣，却似笑非笑。

“夜歌姐姐，你刚才不是……”

夜歌仿佛能够猜透云微雨的心思，抬起手，遥遥地指着几案道：“我半路折回来的。是应该让你知道一些事情了，比如那个……你难道不是一直想知道你自己是谁么？”夜歌突然欺身靠近，在她耳侧细语道：“那可是你啊。”

“我……苏冷雨……”云微雨口中呢喃，拼命从那三个血字上移开视线，又仿佛被什么力量牵引着诱惑着还想看回去。

夜歌忽然笑了起来，漆黑的瞳依旧泛着暗夜的光华。桌上的字倒影在她的眼睛里，流转的眼波突然变成了妖异的花朵，肆意地开放在坟墓的深处，一点一点地爬到边缘，逐渐变成鲜血一样的颜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