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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弦歌3

这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地拉伸和放大。

那个推门在宋天泽的记忆里,在他无数次不厌其烦的回忆打磨之下,带了种阿里巴巴芝麻开门的奇妙色彩,嗯,这种奇妙的色彩,像是紫砂壶表面被一双手经年累月地摩挲而产生的那种微光。

门开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有瞬间的盲;你从室外来到室内时,总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光线的落差。然后在他渐渐恢复正常视觉的过程中,映现出一个少女的身影。

他该用一个词,Magic Hour,魔术时刻,她就是那样,在从黑暗到光亮的极细微的渐次变化中,在他的眼睛里一点一点地清晰显现出来的,先是一个模糊的轮廓,然后是一点一点清晰起来的整个人。

她使他盲了的眼睛复明。

窗前椅子上坐着的少女,以手支着下巴,正在欣赏窗外秋天的景色,背影纤长而流丽。她侧脸的轮廓如投影般映射到他的眼睛里,额、鼻、唇、微翘的下巴,一条曲线流畅地下来,在他的视网膜上烙下深印。

听到推开门的声响,她被惊动,像从沉思中被惊醒的小鹿,回过头来看他。窗户里透进傍晚时柔和的天光,给她镶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周身笼了一圈宁静的光晕。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天泽整个人就愣住了,像被施了魔法般地定在那里。

他想起来自己整个人现在还*着上身,以这样的形象呈现在她面前,无处遁身。宋天泽尴尬至极,生命中那些重要时刻的来临,总是格外仓促,猛然降临,一点准备的时间都不给你,令你狼狈不堪、丑态百出。

这样的场合,他该穿着整齐郑重的学生制服或者潇洒的风衣,以优美的、绅士的姿势降临。很多年以后回想起这件事情来的时候,你也许会因为这微小的、戏剧性的意外而哑然失笑——安排周密的、完美而又一本正经的人生会多乏味。

但对18岁的当事人宋天泽而言,这一次的出糗是多么重大的灾祸,无可逆转,他就是以这样一种形象出现在她面前的啊!

这时候响起了推门声。隔壁寝室的萧清治这时刚从外面进来,清治是宋天泽的师兄,两个人的理想抱负比较一致,很能说得上话来,是学校里最要好的哥们。

清治手里端着一篮刚洗好的水果,看到天泽回来,拍一下他的肩:“嘿,天泽,这么早就打完球啦?”

宋天泽像是做了一个绵长的白日梦,这才醒过神来,忙乱地把攥在手里的球衣兜头套上,一面连声跟她说着对不起,一个大男生,脸红得跟什么似的。

女孩饶有兴味地看着天泽窘迫的样子,觉得这个情景与面前这个人都好玩得很。

萧清治忙着缓和气氛,把手中的水果放下,跟天泽招手说:“快过来,我给你介绍。这是我妹妹的同学楚忆城,今年考到这儿的中国文学系,刚开学一个月,你以后可要多照顾着点小师妹。”

天泽的球衣汗水淋漓地贴在背上,走上前去,略微弯一弯腰,向她伸出手去,说:“你好。”

楚忆城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忍着笑,伸出手来跟天泽相握。她穿着及膝的黑色裙子和淡蓝色的校服上衣,喇叭形的衣袖下露出一段俏丽的白皙手腕。

她眼睛笑笑地看着他,说:“我早就见过你啦。宋天泽师兄。”

天泽有点错愕:“见过我?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她笑得小鼻子皱起来,颊上有微微的、尚未褪去的婴儿肥:“刚开学时,我去听过你的演讲。宋师兄关于当今青年的理想和义务的那番话,说得真好!”这个女孩子正是那天穆楼演讲时人群里穿白旗袍的女生。

天泽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有点走神,她的眼睛里有天空的影子。他以后看到清晨蓝澈的、纯净的天空,便总会想到她的眼睛。

楚忆城其实并不见得有十二分的美貌,她并没有倾国倾城到那种令人惊艳的程度,1936年的北平城里有一千个像楚忆城一样的少女。但是谁让宋天泽恰恰就在那个下午遇见了楚忆城呢。

那简直就是命定的劫数,生命里,来来去去的人,有的人像风,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然而有时候一个人走到你面前,你就会清楚,他会与你的命运有盘桓不已的纠缠,直见性命,直抵你生命的内核,一点都错不了。

这种时候,你会有预感。

一会儿,另一个女孩子也推开活动室的门进来,还没进门就先听到她的声音从走廊里远远地传过来:“原来你们都在这儿啊。”

这是演讲那天跟忆城在一起的穿藏蓝旗袍的女生,她走过来挽住楚忆城的胳膊,靠在她身边,矜持地微笑着,向天泽做自我介绍道:“我叫萧美琪,是清治的妹妹,忆城的同班同学。我们两个也是最好的朋友。”

楚忆城也笑笑地挽住美琪的手臂,侧头跟美琪亲密地偎在一起:“我们从在贝满女中读中学时就在一起了,嗯,怎么说呢,我们俩共用一个影子。”

楚忆城是苏州人,7岁时父亲到北平任职,全家随之迁到北平来。后来父亲调任南方,忆城就一个人留在北平念大学。而美琪家世代在北平经商,母亲早逝,父亲近年来因生意的关系,带着续弦的夫人长期住在国外,只兄妹二人留在北平念书,于是美琪家的小公馆也成了忆城周末经常的去处,两个人感情上也如同半个姐妹。

清治这时就打趣道:“忆城是我们家的三小姐。”

宋天泽回自己的寝室换了件衬衣,回来几个人在活动室围坐在桌边,吃清治刚买的海棠果和冬枣,忆城和美琪向他们询问着大学生活的种种。

天泽看见忆城膝盖上一直摊开着一本书,就问:“你读的是什么书呢?”

忆城把书递给他,说:“是一个叫巴金的人写的《家》。”

美琪问:“应该是两三年前开明书店出的吧?”

忆城点点头。

天泽接过书来,翻看着,问:“这写的是个什么故事?”

忆城说:“讲的是大家庭里的几个年轻人,他们如何去追求自己生活的自由。”

清治插一句:“戏剧社不是一直想排演一个进步戏剧吗?这听起来是个不错的素材。”

天泽点点头,问忆城:“能把书借给我看看吗?”

忆城说:“当然可以。我非常喜欢这个故事,如果宋师兄能把它搬上舞台,那就太好了!”

那一日天气高朗开阔,天空中白色的云被阳光镶了一层带光芒的金边。白杨树的叶子在高高的树梢上唰啦啦地响,这是北方一个爽朗的秋日。未知人生忧惧的年轻人,笑容灿烂得如同白杨树的枝叶间倾泻而下的九月阳光。

就有那么恰巧,原本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各自在自己的人生轨迹上过着各自的生活,然而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个时刻,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生命的齿轮恰好就合上了。

天泽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把书看完了,跟忆城约了在未名湖边还书给她。夜里一场秋雨后,天气也慢慢凉起来了。

远远地,他看着她小跑着过来,鼻尖被冻得红红的,像小犬,眼睛里是那种带着水的晶亮,哈着气,一边跺着脚一边搓手。

天泽迫不及待地跟忆城分享自己的感受:“《家》写得真好!虽然书中说的是五四时期青年的突围,现在已经是30年代。但同样是国家动荡之时,那些青年的心情,跟我们现在都是一样的。”

忆城回应着:“我当时也是拿起这本书来就放不下了。晚上舍监查完宿舍,我偷偷在被窝里打了手电筒,熬了一个通宵看完了。看到鸣凤投水的时候,我就止不住掉眼泪。”

“现在真想马上就把它改编成剧本,搬上舞台,唤醒身边的年轻人!忆城,我们一起来做吧。”

“这真是激动人心的事!我们文学课的老师,这段时间也正说到这本书呢。”

“真想去听听你们文学系的老师是怎么分析和解读的。”

“那我把课表告诉你。有时间一起去听。”

天泽把书递给忆城,两个人双手交接时,他触到了楚忆城的手,凉沁沁的少女指尖。那轻微的一触于天泽便像是电光石火。

忆城低着头,两颊都红了,只说:“那改天见。”也不敢抬头看他,就转身小跑着走了。

极细微的一个动作、眼神,都能搅起内心的惊涛骇浪,携着排山倒海的阵势,席卷大地,满目狼藉。狂喜和眼泪都有那么多。

日后,日渐衰老的宋天泽常常会想,那样的爱情,年少时的爱情,得有一颗强壮的心脏,需要充沛的心力、体力、激情来支撑,心力弱的又岂能承受得住。

而他又不得不承认,爱同这世间的一切事物一样,亦遵循着生老病死的规律。在以后漫长的时日里,惊涛骇浪慢慢地平静下来。那种爱成了渗透进他血液与细胞里的一种存在,笃定,迟缓。也如他一样,有了苍老而饱经风霜的面目。

第二天下午,忆城在穆楼的教室上课。

宋天泽从后门溜了进去,挑最后一排的座位坐下。讲台上穿青色长衫的教授正神采飞扬地讲到《家》里觉慧的反抗精神。他用书挡住脸,从黑压压的一片后脑勺里寻找楚忆城的身影。

楚忆城穿着阴丹士林旗袍,外边搭了一件乳白色的针织网格罩衫,白和蓝搭配起来,清清爽爽的样子。她在前面第二排坐着,仰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讲台上的教授,眼睛微微散发着光芒。

宋天泽趴在后排的桌子上,从一个倾斜的角度看她,心里就要笑出来,忆城都认真虔敬得有点呆,然而可爱。

她旁边的座位空着,并没有人坐。下课的间隙,天泽抓起书包,起身到前排,坐到忆城的身边。

忆城整个人被吓了一跳,然而抬起头,看到是他,便又笑起来,说:“是你呀。”

“实在抱歉,新闻社开会讨论出报纸的事,来晚了。”天泽冲她歉意地笑笑,转头瞟到她桌上的听课笔记,于是问她:“前面的笔记落下了不少,你记的笔记借我看一下吧?”

楚忆城把笔记本推到他面前,恰好看到他书包里散落出来的一摞报纸,抬头问他:“我可以看吗?”

天泽说:“当然可以,这是我们新闻系的实习报纸。”

忆城摊开报纸来翻看,报头上“燕京新闻”几个黑体大字映入眼帘。报纸上除了校园生活的新闻,还有一些关于现今局势的文章,头版最长的一篇社论,正署着宋天泽的名字。

天泽做着笔记,心却在楚忆城那里,听着她翻报纸的“唰啦刷啦”的声音,听着她全神贯注读文章时,极细极细的呼吸声。他左边的胳膊正挨着楚忆城的肩膀,正在发育中的少女的身体,散发着桃子般的新鲜气息。他简直动都不敢动弹一下。感觉连呼吸都是声息太巨大的动作。

“天泽,你对时局的看法真犀利呢。以后我跟美琪可以帮你们派发报纸呀。”

天泽答应着,手里的钢笔唰唰地抄了几页纸的笔记,脑子里却是一大片空白,这对他来说真是反常的事情。楚忆城整个人身上有一种亮烈和活泼,而他,只是在爱情里面笨拙如幼童的少年。

于是之后每周的出刊日,湖边经常可以看见两个四处散发报纸的女生,一边把报纸塞给匆匆走过的老师学生,一边宣传着:“今天有埃德加·斯诺的文章!”或者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新闻系才子王牌金笔宋天泽犀利长文!”

清治、耿宣正好路过,就跟她们开玩笑:“你们俩现在可是全校有名的‘报纸西施’了。”耿宣又加一句:“还是天泽面子大,让两个大小姐心甘情愿地顶着大日头给他做宣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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