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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少年,少年3

从清晨到中午,日军发动了三四次冲锋,但都被学兵团击退,这些青涩的娃娃兵,拿自己年轻的身体堵上来,拿自己做了砌城墙的砖,用喷洒出的血环绕成了一道护城河。

盛夏的太阳慢慢移往血红色天空的正中。这时候,天泽和战友们接到了撤回北平的命令。

通讯线路早已被日军的炮弹炸毁,撤退命令只能在战壕中口头传递着,接力棒似的从一个人传向另一个人。

撤退在作战的间隙中开始,战场一片狼藉,一切都在失措无序中进行着。南苑至北平大红门的黄土路上,从南苑溃退下来的士兵们拥堵在一起。

头顶上空,几十架日军飞机还在嗡嗡地盘旋着,不间断地朝人群抛撒下*来。机枪扫射下来,子弹如密集的落雨。一路上险阻重重,不断有士兵一声不吭地就倒下来,倒伏如麦浪。

路两边是盛夏时茂盛的玉米地。繁茂的玉米此时已长至一人多高。有日军埋伏在绿如深海的枝叶间,如游鱼般穿插着,他们蹲在单人掩体里,一个兵负责两挺机关枪,用结实的金属线扯着枪的扳机,枪和金属线都用绿色的叶子挡住,只管架了机关枪一径向着路面疯狂地扫射。

正在撤退中的年轻学生兵们,像靶子一样暴露在占据制高点的日军机枪下,战斗变成了丧心病狂的单向屠杀。正在拥堵中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地被击中,不明所以间便仰身躺下。

遍地都是被日军炸死的战友,不时还有身受重伤的战友的哀号声。天泽的眼睛红得简直要滴出血来了。

启明原本是往前冲着的,突然转个身几步迈下土路来,踏入繁茂的青纱帐,拂开叶子,举刀利落地砍掉了日军扯着机枪的金属线。又再沿着金属线,顺藤摸瓜地找到日本兵,他一共找到了三个,拿手中的大刀像剁西瓜一样往他们的脑袋上砍去。

第三次举起刀来的时候,他的大刀高高地举起来,却只是缓慢而软绵绵地落了下来。他的身体已经被旁边另一个日本士兵的机枪扫射成了蜂窝煤。

那个刀下余生的日本士兵,又心有余悸地用刺刀在启明布满密密麻麻坑洞的身体上补刺了十几下,以确认这只红了眼睛的年轻豹子已经彻底无力还击。

与天泽一起撤退的阿蛮,半个月前刚从辅仁大学入伍加入学兵团。别看他表面上一副咋咋呼呼的样子,其实这才是他第一次摸枪,端枪的姿势也完全是他自创的。

他一边往后退着,一边转头跟天泽说话 :“他妈的!我活着回城,就去东来顺吃涮羊肉一直吃到撑爆肚皮。”

话音尚未落下,阿蛮感觉自己的后脖颈上像是被蚊虫叮咬了一下。他愣了愣,错愕间伸手到后面摸一摸,脖子上湿淋淋的像是落满了雨水。然后他缩回手来看一眼,满手掌都是殷红黏稠的血。

飞机上扫射下来的子弹从他后脖颈的正中射进来,打穿了他的食道和气管。

刚才还生龙活虎的阿蛮,见到自己的血,就闷声不吭地一下子栽在黄土路上了。

天泽的右腿中了弹,他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股疼从小腿,经过大腿、躯干,一路传至他的大脑中枢。天泽腿一软,扑通一声往前扑倒在地面上。

从后面赶上来的吕连长经过他身边,俯身架起天泽,继续往前走。天泽的两条腿,拖曳在尘土里,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成了一个搭在别人肩膀上的累赘。

他急起来,跟吕连长说:“你把我扔在这儿,不要管我了。”

大胡子连长一边往前走,一边转过头来吼他一声:“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走了大概有二十多步,身边的连长身子一挫,一下子倒在了地上。他中了旁边射过来的子弹。

天泽连带着也倒了下去,被吕连长沉重的身体压在下面,完全动弹不得,他只听到连长在他耳朵边喃喃地说:“替我去看看我儿子。”一口气喘不上来,他停顿了好一会儿,又继续说下去:“我见不着虎子了。”

天泽答应一声,使劲儿地点点头。那条腿的疼痛彻骨连筋地泛上来,天泽只感觉自己太阳穴上的血管突突地急速地跳,似乎随时会崩出来。他昏死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等天泽醒过来的时候,枪炮声已经止息。他轻轻推一下压住自己半边身子的吕连长,用酸麻的手臂支撑着坐起来。

吕连长的身体,已经完全冷却僵硬。他眼睛圆睁着,直直地瞪向天空。大胡子被脑袋上流出来的血浆浸成了一绺一绺的,已经凝固变硬,成了黑紫色。

子弹是从侧面射过来的,打爆了他的头颅。而天泽正好在他的另一侧。那颗子弹本该射中天泽的。天泽感觉一阵低沉的声音在自己的胸腔里轰鸣起来,他伸手轻轻地在吕连长的眼睛上拂过去,使他闭上了目眦尽裂的眼睛。

连长的血手里还紧紧攥着什么东西。那是带给娃娃的一个虎头护身符。斑斓的五色彩线绣成的一个小香袋,已经完全被血水浸湿了。天泽擦一把眼泪,把护身符从他手里拿过来,揣到自己胸前的口袋里。

天泽抬头扫视一眼,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一条黄土路上,横七竖八地布满了战友的尸体,以各个不同的死状横陈在那里。路边被*引着了的几丛荒草,正兀自冒着青白色的浓烟。

一大群乌鸦嘎嘎地叫着,扇着翅膀从树林那边飞过来。天色昏黄,滞重压抑得令人有呼吸艰难之感,弥漫着一种苍凉的恐怖。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也不知道是几点钟了。

天泽试着站起身来,但那条中了子弹的伤腿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他怀疑那条腿废了。

他从旁边找了一把步枪拄着,撑持着身体往前一瘸一拐地走去,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压在那条未受伤的左腿上。

从战争刚开始的凌晨,除了只吃了一个揣在口袋里的凉馒头外,天泽一整天未曾进食,也没喝一口水。他感觉自己的肚腹似乎要被后背紧紧地吸过去。背在身上的干粮和水,在混战中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已经走了多少路,天泽只觉得,在自己混沌的意识中,已经过去了好长时间。他脚下软绵绵的,只是机械地拖着自己的身体往前走一步,再走一步……

突然,天泽不提防地在一块石头上绊了一下,往前摔过去,整个人脸向下趴在了那里。

天泽挣扎着,试着站起来。他侧过身去,用手臂撑着,但手臂也只是软绵绵的,完全使不上力气,无法撑持住他身体的重量。

天泽站不起来,最后只好用手爬着往前走。

身体和伤腿拖曳在黄土中,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他爬着经过一具一具冒烟的、残缺不全的尸体。那时正值盛夏,士兵们的尸体已经散发出气味,以一种雾状弥漫在这条路的上空。

天泽胸前的衣服在持久的爬行中被磨烂。身体不断流出的血,沾了身下的黄土,结了一层一层的硬痂,干结了,又有一层新的硬痂结上。

宋天泽筋疲力尽,身体沉重得像一块巨重无比的铁块,他感觉自己就要拖不动它了。夜里露水深重,打湿了他的衣服和头发。

但爬到后来,过了一个极限之后,他脑子里反倒静寂下来,一片澄明。他不再感到累,只是身体机械地在重复着往前爬行这个动作。

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反复回响着,在前面召唤着他。

忆城脸红红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说:“我以后就是你的妻子了。”

忆城说:“我等你。”

忆城说:“我一个人会害怕。”

爬行到后来,身下的路由黄土路变成了青石板路。即使是夏天,夜里的青石板也是冷得像冰。天泽闭着眼睛,像在一条结满厚厚冰层的大河上爬行。

前面河的尽头,一幢小木屋的窗户正亮着暖融融的橘黄色灯光。天泽爬到门前,他伸出手来要推门,手臂却软绵绵的非常无力,手也不听使唤,只是推不开。

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天泽蒙眬的视线中,一双穿黑色搭扣圆口鞋子与白色纱袜的秀气双足迈出了门槛。

忆城从门里面走出来,在他身边的台阶上坐下来了。忆城穿着柔软的衣服,轻轻地扶起他来,把他抱在怀里,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一点一点摩挲着他平头上短短的粗硬发碴,抚摸着他冰凉粗粝的脸颊,手心柔软而温暖。她轻轻地喊着他“天泽,天泽”。

他真想跟她说好多好多事情,说说他所经历的惊心动魄的种种。但张张嘴,却干涩得很。睡意又在拽着他沉下去。

他可以像一个婴儿一样,放心地安睡了。

做完一天例行的讲述、记录之后,他们偶尔也会去附近的五道营胡同里散个步。有时候天泽也会留苏昔吃个便饭。这种时候,他们会散漫地聊聊天,天泽会问苏昔一些工作和恋爱的琐事,苏昔也会跟天泽聊一聊他院子里的那些花花草草。

天泽说:“看到你就像看到了我们年轻的时候。像你这么善良的女孩子,身边肯定有不少男生追求吧?”

苏昔有些不好意思,说:“有时候觉得很迷惑。想不清楚,能让自己甘愿跟他过一辈子的人,该是什么样子的。”

天泽笑起来:“有时候不用想那么多。也许到了那个时间,遇到那个人了,就是了。”

苏昔点点头,问:“您后来跟楚忆城在一起了吧?”

这个还没来得及褪下去的笑容在宋天泽脸上凝住,他说:“萧美琪后来成了我的妻子。”

苏昔手中正在夹菜的筷子停在那里,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里都是疑惑,想要从他那里探出一个真相来。苏昔问:“楚忆城呢?你们曾经那么相爱。”

苏昔不知道自己表现出来的是否是一副咄咄逼人的、谴责负心人的姿态。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去喝碗中的银耳汤,却没拿稳手中的汤匙,汤水不小心泼溅在了桌面上。天泽眼底闪过一丝哀痛,抬起头来看着苏昔,唇角有一些犹疑,似乎在斟酌着词句:“她大概很早就去世了。”

苏昔心里咯噔沉了一下,说一句:“抱歉。”

那个年代,人命如蜉蝣。有太多的天灾人祸夺去人的生命,活下来反而是艰难的事情。

宋天泽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思路已然混乱。

苏昔知道他说了一下午,体力也有些撑不住了,便说:“我们今天要不就先讲到这里吧。”

他点点头。

苏昔吃完饭,收拾手头的电脑、录音笔、资料告辞,走到门口,转身为他掩上门。宋天泽瘦削的身影,一动不动地陷在他坐了一下午的椅子里,陷在渐渐浓稠起来的深重的暮色里。

在那一瞬间,苏昔心里有些担心他是不是还有呼吸,叫了一声“宋爷爷”。他在黑暗中应了一声,苏昔听得出来,那嗓音是哑的,哽着很多东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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