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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港都夜雨1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蒋捷《虞美人·听雨》

八年烽火,抗战胜利,北平光复。

彼时宋天泽身在西南,拾起战前在大学里的文艺旧业,在报社做新闻记者。1946年,报社在香港设立分部,征调人员过去,天泽被调去香港的分部,工作和居住都在九龙。

在宋天泽的眼中,香港于他,是彼地,一个正在生长中的钢筋和水泥的世界。他生活其中,但是却可与这座城市爽然分离。

他与这座城市,是萍水相逢,即使他再在这儿住个四五十年,也只是温吞的一点情分,焐不暖的。这种状态正是他希求的,这让他觉得安全。

血肉相连,牵筋动骨,像他与北平,与楚忆城,以他已然脆薄的生命,他受不了这样一番折腾。

1950年春正月。

宋天泽在纺织厂对过的小酒馆中,和几个朋友胡侃海聊完,灌了一肚子酒,整个人醉醺醺的,推开店门走出来。

短暂的一阵黑暗过后,扑面日光兜头兜脸地向他罩过来,如明亮然而温度冷冽的金属,晃得他睁不开眼。天泽脚步暄软,身体有些微晃,闹市间的一切仿佛都跟他隔得遥遥的远。他是站在云端上,隔着毛玻璃看这一切的。

而似乎只有在这种时候,他心中尖锐的痛楚可以钝化。揣在怀里的那一枚多角铁蒺藜,酒精暂融了边边角角,心脏也暂且麻木。

这些年他也就是这样过来的。亏得酒精糟着,他才没有腐烂得那么快。

他听到一个声音远远地在喊他的名字。“天泽”两个字穿过暄软的云朵飘过来。他趔趄着脚步,张开蒙眬的醉眼,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马路对面,酒乍然间便全都醒了,那个已经模糊的香港闹市在他眼中重新清晰起来。

急促的汽车喇叭声,电车驶过的铃铃声,港腔粤语的潮……一切都在他耳边重新恢复了声响。

街道对面的纺织厂正值下班时间,熙熙攘攘的人流从大门口涌出来。一个女人穿一身洗白的长裤衬衫,在芜杂的人流里走出来。

是萧美琪。

天泽看到她的那一刻,几乎怀疑她是鬼魅。

她定定地站在那里,正看着他。方才她刚从工厂大门中走出来,和往常一样去搭电车,似有什么预感般,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街道对面。只这一眼,她整个人就愣怔在那里,如被石化的罗德之妻。嘴里下意识地就喊出了他的名字。尽管这中间时间已经过去13年,尽管已然物是人非,但她认得他。她确信,即使哪一天他化为灰烬,她也能认出他来。

两个人在亚热带亮烈的日光里,隔着一街的人流车流,就像是他们之间这几年的时间洪流。时代从来都是轰轰烈烈地向前,永无止息。翻涌的潮水退去,沙滩上只剩他们这两个苍老的身躯。

美琪从愣怔中回过神来,抬起手捋一捋两鬓的头发,匆匆地要穿过马路过来,走得急,只眼睛往前看着天泽,倒没留意到侧面驶过来的汽车,差点被一辆卡车撞到。庞然一只卡车在她身侧“嘎”的一声停住,离她的身体也只有半寸,司机摇开车窗玻璃,伸出脑袋来大声嚷:“拜托,大姐你能不能长长眼睛啊!”

天泽也被吓出一身冷汗来,紧走几步迎上去,问:“你还好吧?”美琪两只手绞在身前,攥着坤包的把手,抬头看他一眼,抿抿发白的嘴唇,点点头,说:“我没事。”

等心神静定下来,天泽开口说:“真巧。没想到你也到香港来了。”

美琪一双眼睛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的样子,咧嘴笑一下,说:“家里就剩我一个了,反正到哪里也都是一样的。”

美琪算来也已经有30岁出头,整个人憔悴得厉害。头发干燥枯黄,用一条橡皮筋草草地束在脑后。她凄凄冲他笑时,眼角便堆起密密的细纹,像博古架上一只细瓷瓶一道一道地裂了缝。天泽心下想,她的境况看来也是不甚好的。

两个人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中面对面站着,又说了几句闲话。然而感觉找不到一个话头把谈话继续下去,那沉默的间隙便有些微的尴尬。天泽去推了自行车,说:“到我那儿坐坐吧。”

美琪点点头,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沿着街道走。她走在他后面,低着头,看到天泽西裤左腿的裤脚开了线,线头一穗一穗地散开了,随着他的脚步拂拂地动,很无告的样子,心中便起了一点类似于母性的怜惜,柔软起来。走一段路,天泽便停一下,等着她赶上来,两个人肩并着肩走。

天泽住的地方,在油麻地的庙街,虽说在附近,但七拐八弯地也得走好一会儿。两个人在亚热带午后的阳光下慢慢就出了一身汗。一层薄薄的细汗沁出来,在尚未换下的毛衣里面蒸腾起一股蓬蓬的水汽,黏着肌肤,产生了一种轻微的不适感。

一路无言,当走过街边某一幢灰色小楼时,天泽转身对美琪说:“我工作的报社就在这儿。”又抬起握自行车把手的右手,指指二楼的某个窗户,说:“看到从左边数第二个窗户了吗?我的桌子正对着这个窗户,每天没事时就发呆看路人。”说着自己就笑起来。

美琪抬头看看那扇灰蒙蒙的窗,想找一句俏皮的话来回应他,问出来却是:“你都看到了些什么呢?”刚问出来,马上就觉得傻气,分明地显出自己不懂情调似的。

然而天泽颇严肃地沉思默想了一会儿,说:“就像看一部很长的电影。每天的情节都不太一样,又永远都放不完。”

他们又走了十多分钟,拐进路旁一条僻静的小巷。天泽租住的地方在巷尾。美琪跟着他,走过路面坑洼的幽长巷子,头顶竹竿上挑出来住户的各色衣服,洗旧的背心、女人的内衣、孩子的尿布……像一面面五颜六色的各国国旗在风里招摇。逼仄纵横的电线把灰蒙蒙的天空隔成一格一格的,七零八落。空气里是挥之不去的、黏腻的鱼腥味,混杂着不远处的天后庙里传来的香灰的气息,如影随形地缠着她。

美琪随他进了一幢外墙斑驳的老楼。她眼前一下子暗了下来,隔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建筑物中光线的落差,看见楼道里零乱地堆着各家的杂物。有一家住户开着门,只挂着半截门帘来通风,桌子上吃了几色菜等都看得清清楚楚。

天泽的住处在三楼,他搬起自行车,一级级台阶地挪着步子上去。房间是天泽跟一个同事霍启德合租的。天泽跟启德二人也是极要好的朋友,启德比天泽大几岁,很有些大哥范儿,对天泽也颇为照应。启德在香港这边工作,家眷都留在广州,这段时间回家去探亲,因此只有天泽一个人在。

到了三楼,天泽在走廊中靠边锁了自行车,往裤子口袋中掏出钥匙来开了门。房间背阴,一天里大概没有多少时间能够晒到太阳,扑面一股冷湿的潮霉味道。窄小的一间屋子,两侧相对着放了两张单人床,被子有些潦草地堆叠着,又扔着换下来待洗的衬衫,足以显示单身男人的不修边幅。靠窗的是一张书桌,书和稿纸摊开在上面,零乱地放着钢笔、墨水瓶等各项杂物。

天泽略微显出尴尬地挠挠头,说:“这儿乱,你别介意。”

他一面请美琪坐,一面便去找茶叶泡茶。从书桌抽屉里找出几包袋装乌龙茶来,然而翻来翻去没有找到多余的茶杯,最后只好拿自己平时喝水的杯子,去走廊里的公用水房涮了,回来泡上茶,满满的、浓酽酽的一杯,端给美琪。

美琪接过来。她坐在床沿上,姿势端端的,两只手捧着杯子,看着泡开的茶叶沸沸地翻腾着。热气一蓬一蓬地上来,水汽蒸到她脸上,蒸得她眼睛发热。

天泽问她:“现在在纺织厂工作?”

美琪依旧低着头,说:“嗯,做会计。”

天泽顿了顿,又问:“就你一个人在香港吗?清治现在怎么样?”

美琪低头抿一口茶,没有回答,后面就拖着长长的一段沉默,被降临的黄昏粒子充塞满了。

天泽知道自己问错了话,就打个岔过去,站起身来,舒舒腰,走去阳台上,拿喷壶给几株盆养的植物浇水,一面说:“这些花花草草的天天跟我做着伴。”

故人重遇,也不是不高兴,但是那开心的底子,却似窗外黄昏时苍郁郁的天,横斜着电线,七零八落的。

美琪沉默着,一口一口地把杯中茶水喝尽,几片茶叶不小心喝到嘴里去,苦得很。她起身来,去门后边拿了暖瓶,自顾自地倒水沏第二遍茶,水倒满了也未察觉,从杯口泱泱地漫出来,泼洒了好些在桌面上,又一路流到桌缘,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水泥地板也湿了一大片。

她手忙脚乱地要去补救,但桌上放的几本书早就被浸湿了,拎起来看一下,书页黏连在一块儿,墨印字迹洇开来,糊成一片,模糊得辨认不清。

天泽赶忙去找了抹布过来擦。美琪手脚还是慌慌的,问他:“书是不是挺重要的?我记下名字来,改天去书店买两本新的给你。”

天泽说:“你不要这么见外。”一边拎起两本书来,拿到阳台上摊开晾。

收拾好,他拉过椅子来,在她对面坐下,跟她说:“没事。”美琪点点头。良久,她开了腔。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别后这十年的境况。美琪说到这几年家中接连发生变故,身在国外的父亲和继母相继离世。清治的真实身份是潜伏在敌人内部的共产党,借着伪警察局长身份的掩护做了不少事情,1944年被日本人发现后遭暗杀。家散人亡,美琪成了举目无靠的孤女,在北平艰难度日,最后决定来香港投靠一个远房亲戚。来这儿后,几经辗转,总算立下脚来,找了一份纺织厂的工作,勉强可以养活自己。

天泽听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心下甚是怆然。关于清治的身份,他当时其实早已有所怀疑,他不相信满身正气的清治在北平沦陷后会真的甘心去做一个日伪的小官员。就像他们在燕大时一起演出的话剧《家》里,清治有着像大哥觉新一样的不得已,并最终选择走了一条更为曲折艰难的救国路。

想起1936年他们四个人初识,一起演讲办报、排演话剧,满心壮志的大学岁月,与现今只隔了十多年而已,但已然是物是人非。现在是胜利了,但是留给他们的创痛,会延续多少个八年呢?

美琪问:“你这些年一直自己一个人?”

天泽笑一下:“嗯。我是只身走江湖全无挂碍。”

美琪又问:“现在工作累吗?”

天泽答:“现在香港经济景况不太好,平时也得多写些稿子才能糊口。”

美琪应着,说:“我单位离这儿不远,以后有什么事情也可以互相照应。”

天泽起身找火柴,点了一支烟吸起来。

谈话间,两个人刻意避开的一个话题是楚忆城,怕去揭那块伤疤,但越是刻意去避开,便越发心照不宣地、突兀地梗在那儿。绕来绕去地说了许多话,但总感觉一切都是个不相干。天泽的心不在这上面。

美琪早已注意到他心思的游离,然而也并未主动道破。只顾找了些香港生活、人情风物的有关无关的话,自顾自漫漫地说,云里雾里的,自己也不知道说到哪里去了。

天泽低着头沉默地抽烟,脚底下积了一大片烟蒂、烟灰。最后他忍不住,撇开一切话都不理,直直地开口问她:“你后来又听到过忆城的消息吗?”

美琪呆了呆,眼神闪闪烁烁地,从他脸上掠过去,栖落在房间衣橱上镶的穿衣镜上,开口说:“八月初,你走了之后,我去查过警察局的档案。”

她的身体颤了一下,语气停顿了一瞬,复又接续上:“福海发现了一具女尸,从身上衣服的花色来看,应该就是忆城。”

天泽坐在那儿,眼睛直直地瞅着地面。美琪说出来的那些字一个一个都是千钧的锤子,敲击着他的耳膜。内心的沉痛,经过这十多年,以为已经痊愈,此刻重又撕开,依然是一片血肉淋漓。

她看着天泽的脸色一点点变得发青,整只右手死死抓住旁边桌子的边角,骨节处绷得发白,他的蛮力那么大,中指食指的指甲都掐进木头里去了。指甲掐裂了,从指缝里一点点渗出血来。然而他也并不觉得疼。

美琪抬眼看了一下窗外,说:“没想到现在天黑得这么早。我得回去了。”

天泽缓过神来,也并不抬头,只说:“好。”

美琪起身穿了外套。两个人开门一起走出来。天泽在门前楼梯口站住,说:“慢走。”

美琪应一声,说:“你快回吧。”然而走出去两步,又回转过身来,想起什么来了的样子,问天泽:“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天泽说:“家里现在没电话。”

美琪说:“那我把我厂子里的电话留给你。”说着往小坤包里面拿出一张空白票据来,用圆珠笔在反面写了号码,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没写错后,递给天泽,说:“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天泽点点头。她转身下楼梯,走到二楼楼梯拐角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天泽还站在那里,两手抄在西裤口袋里。她脸红心热,低了头,脚下紧走两步,却踏空了台阶,崴了脚,整个人差点往前跌下去。幸亏及时扶住楼梯栏杆。她再回头看时,天泽已经进屋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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