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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港都夜雨2

十年间枯寂如槁木死灰,然而现在美琪眼睛里的光芒重又热烈地燃烧起来。两颗黑暗的煤核,在她眼睛里簇簇地燃烧着。

回去的路上,美琪坐在电车二层的座位上,似乎是虚脱了般倚着椅背,透过车窗玻璃看两侧街边灯火璀璨,一掠而过。她抬起手来摸一摸自己的脸颊,那烧还没退下来,依旧是热热地发着烫。她的思路一径从这件事跳到那件事上去,乱扰扰的没个头绪。她伸出手来按一按跳动的心脏,心想,自己远走到遥遥的异地,怎么又这么恰巧地遇到了天泽。

转念又想,这大概便是天意,天意是违拗不了的。

回到住处后,美琪什么也顾不得做,放下挎包,便从床底下拖出许久未开的行李箱来,那里面压着些以前的衣服。她跪在地板上,翻了好一会儿,才从箱底翻出一件花色鲜亮的旗袍。她直起身,脱了身上灰扑扑的长裤衬衫,便把旗袍兜头罩下去,也顾不得衣服放久之后的褶子和冲鼻的樟脑味。

几年没穿,旗袍已经不合身了,拉链拉上后,尚空余着一大块。她瞅一眼墙上的镜子,自己是细瘦伶仃一个人在一只五彩布袋里晃,没个依凭似的。整张脸也苍苍的没有血色。她抿着嘴唇咬一下,两片唇方始泛出一点红润的颜色来。

她冲镜子里的自己笑一笑,对自己说,管不了那么多了。

晚上睡下后,美琪辗转反侧的,头脑和眼皮都发沉,但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到了两三点钟,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又做了一夜的梦,有好梦也有噩梦,她就在梦里哭一会儿笑一会儿的。

第二天起床后头就有些昏昏的疼。昨天遇见天泽的事想起来有些恍如隔世,连带着也像一个梦似的。她喝了几口粥,便去上班,又把旗袍包起来带着,顺路捎到纺织厂旁边的裁缝铺子里去改。

上班时,美琪便有些走神,手头打着算盘、整理着票据,想到什么事情上去,不自觉地唇角就弯起来了。神态心情倒还是像多年前那个少女。一边又骂着自己,虚长了十三年,竟然一点都没长进。

到了下午时分,她就更加心神不定起来,侧着耳朵听传达室的电话铃声。她总怕天泽打电话找她,却因为自己意外的疏忽而错过了。

当时美琪厂里的副厂长,姓徐,是个头发浓密、身体敦实的男人,整天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似乎跟谁都好说话。大家背地里都叫他“笑面虎”。他也是几年前从北平到香港来的,一直挺照顾美琪。

到了春天里,岭南的杜鹃花开得满城。

美琪还是不大适应香港潮闷的气候,这段正赶上换季,又犯了过敏的老毛病。徐厂长午间正溜达到会计室,看美琪桌子上擤鼻涕擤得一大堆纸巾,鼻头被揉得通红,两只眼睛大概是因为低烧的缘故,泛泛地闪着一点水光。平日里枯涩的美琪,此时倒有了些楚楚可怜的动人意思。

他心里咯噔一下,就那么动了一下。转身出去,一会儿再转回来,便把一盒阿司匹林扔到她桌子上。

下午时“笑面虎”又过来巡视,看到美琪心神不定的样子,跟她打趣,说:“小萧等谁电话呢,等得这么心焦?”

她没说话,低下头去,脸上臊得红了一大片。

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宝蜜也笑起来,笑声尖尖的,像铁丝划在玻璃纸上,说:“从周一返工回来,美琪的魂儿就不知道丢哪儿去咯。对吧,美琪?”

美琪抬头对宝蜜干笑一下,也不理他们的话茬,低下头去,兀自想自己的心事。

从那天街上偶遇,她给天泽留了号码,这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她每天都竖着耳朵等传达室喊她的名字,叫她接电话。找她的电话倒确实有过两通,她几乎是颤抖着跑过去的,手紧紧地攥着听筒,手心都要攥出汗来——但听筒里响起的声音却都不是他的,无非是工厂财务上的一些联络。她整个人打着颤地,顷刻间从顶峰跌向谷底。

她想,不会是天泽出什么事了吧?又转念想,会不会天泽把写号码的纸条不小心丢了?

她按住性子又等了三天,依旧没有天泽的消息。自己熬不住,一边骂自己轻贱,一边却管不住下了班自己的脚步就要往他住处的方向去,又不好没个说法就白白地跑去。

终于熬到礼拜六,休半天班,她去菜市场买了黄豆、猪脚回家。

灶上细火煲着汤。她细细地洗了头发。等头发晾干的间隙,对着镜子拿小镊子修眉,把芜杂凌乱的一根根拔去,修成细细的两条,用眉笔描出眉峰眉尾来,翠眉远山如黛,又换上自裁缝铺子中取回的改好的衣服。

旗袍上的扣子本来全都扣到颈子底下去的,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觉得呆板得很,临出门前又把最顶上一颗扣子解开,这样反反复复了好几回。手颤颤地无来由发慌。

收拾好,看看时间差不多,煲好的黄豆猪脚汤用保温桶装好,提在手中,便出去搭电车去天泽的住处。

走过巷口的时候,天色有些黑下来。美琪心里就不免急躁,心想,天泽可千万别吃过晚饭了。

然而走上楼来,门却锁着,天泽还没回来,或者回来过又已经出去了。她在门前踱来踱去地等他。约摸半小时过去了,她想,天泽大概是要吃了晚饭再回家的。

她就从包里取了手帕,垫在他门前楼梯的台阶上,拉一拉旗袍下摆,坐下来。她托着腮发着呆想了一会儿事情。昨天晚上未睡好,一整天打了鸡血似的做这做那,这时候疲累才泛上来,于是伏在膝盖上小憩。

美琪没戴手表,也不知道时间。又过了一个多小时的样子,听到楼下脚步声一步一步噔噔地上来,她想,是天泽了。也并不起身,依旧伏在膝盖上手臂环成的弯里,闭着眼睛就当自己睡着了。她想等着他上来叫醒她。

然而脚步声近了,到她面前,却并不停下,而是绕过她身边过去,继续走到楼上去。

她睁开眼扭头看一下,却不是宋天泽,是楼上的男住客,穿白背心,肥大的碎花短裤,一双塑料人字拖拖拖踏踏地吊在脚上。

那个男人也正好回头看她,两个人的视线撞到了一块儿。男人眼神里露出些奇怪的神色,中间又似乎掺杂着一些猥亵的成分。

“人字拖”大概是想不通一个年轻女人大晚上的为何坐在这儿,又看她穿的衣服花色鲜艳,旗袍的叉开得老高,脸上刻意修饰过,便把她当作“下三路”的不良女人了。

他自觉不自觉的,唇角便抽搐般斜着,往上吊起来,露出一个惯常的轻薄的笑。

美琪像被烫着般,霍的一下站起身来,手抓住拐角处的栏杆,眼神狠狠地瞪着那个男人。

“人字拖”看她反应激烈,大概是觉得莫名其妙,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意思,收起了脸上的笑,吹着口哨,紧走两步匆匆地上楼去了。

美琪听他脚步声远了,整理一下旗袍下摆,重新坐下来。

她等到将近凌晨一点钟,把能想的事情来来回回地都想了个遍,天泽也还没回来。她左猜右想天泽到底去哪儿了,但到底也没个头绪。她站起身来,头脑又一阵短暂的眩晕,几乎要直直地栽到前面去,两条腿麻得没有知觉。她扶着楼梯扶手,一级一级地挪下楼梯去。楼下的庙街上,热闹的小食摊此时也都已经撤了。偶尔见浓妆妖艳的女子站在街边,那神色里也有了些倦怠的意思。天后庙的香灰气息又扑到鼻腔里来,在夜色里倒多了一点沉静的气息。她在夜色里慢慢地走回家去。

那件旗袍回去后她就用剪刀剪碎,从此不穿了。

汤面上结了一层油皮——到底是没等到人喝。

隔了一周,她又过来。门虚掩着,她敲敲门,没人应声。她就推开门走进来。

这次天泽倒在家,正伏在书桌上写稿子。背对着门,头发有些乱糟糟的,应该是起床后没顾得上洗漱就在桌前坐下了。

听到声响,他回头看她一眼,说:“你过来了?”

“是呢。”她答一声,站在房间正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无法安置自己的窘迫。

自初次遇见后,这段时间里,她没得到他一点消息,整个人浮浮沉沉的,希望燃起来,幻灭,复又重燃,自己与自己作战,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然而天泽不过是个没事人。

她用力过甚,又哪里抵得过他的云淡风轻。

天泽转过头去,继续沉迷在他的爬格子事业中,嘴里说着:“你坐。等我写完这篇稿子。”

她嘴里应着,找不到什么话来说,也不好跟他提那天过来空等了他半个晚上的事。眼睛在天泽20多平米的小房间里空茫地扫,落在床上他乱扔在那儿的几件衣服上,倒像是茫茫海水中,抓住了些什么可凭借的东西。

她几步过去,七手八脚地把衣服收拾起来,团作一堆,又从床下找出一只大的搪瓷脸盆来,满满地堆了一脸盆,然后直起腰费力端起满盆衣服,要拿去公用水房给他洗。

天泽察觉,站起身来推让着,说:“怎么能劳烦你?”他觉得不好意思。

然而美琪手里端着盆,低着头,闪开他往门外挤,说:“你跟我还这么生分?”分明是受了委屈的样子。

两个人再争抢便显得滑稽。天泽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让开身来,由她端去洗。

顺着长长的走廊,公用水房里水龙头哗啦啦的水声传过来。这水声里一点点的似乎都是雀跃欢快。

过了一两刻钟,天泽写作的间隙抬起头,看见阳台上美琪正在踮着脚,往晾衣绳上挂洗好的衣服。那时节空气里还有些微的凉意,然而她把袖子高高地挽到手肘上面去,两只手泡得泛白。

晾衣的绳子挂得高,美琪身量矮,得用劲儿仰着头,踮着脚尖才够得到。

天泽看着这些,心中就不由得有点触动,又带着一点酸楚,想这十年漂泊,现在倒总有点过日子的样子。

以后萧美琪隔几天便来天泽的住处看他。她一天不看见他,就觉得心思不安宁,好似心中有几只小兔子在抓挠。

她格外鲜明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重又鲜活起来,有时候它会扑扑地跳,有时候又会下坠般沉下去。她有时候简直害怕自己的心脏承受不了这样的跌宕。

时间不知不觉间也就过去了几个月。暮春的时候,天泽去东南亚出差,给了美琪一把他住处的钥匙,拜托她帮忙,隔天过来给阳台上养的花草浇水。

他不在的时候,美琪每天下班,都先到他这边来。拿钥匙开了门,闻到他房间里的气息,她浮浮泛泛的一颗心才可以踏实地落定下来。

她把喷壶里灌满水,耐心地浇那几盆红掌、晚香玉、羊齿,倒像是帮天泽照料孩子。浇花间隙,抬头看他房中的东西。床、书桌、架子、墙上的一幅画,笼在夕阳西下的柔软光线中,一切都显得无比静谧,又都跟她贴心贴肺的亲。

美琪心中就觉得温柔起来。这一切本来都是最普通不过的物品,但是因为沾了宋天泽的气息,就有了说不尽的神奇色彩。

她看他房间零乱,便决定大扫除一番,想到他出差回来进门的那一刻,看到整洁如新的房间时脸上惊喜的表情,美琪心里就满是兴奋。她边边角角都毫无遗漏地打扫到,在长竹竿上绑了扫帚,扫干净天花板上的蛛网,扑落家具上积久沾的灰。

天泽的书架上,随意放置着他在上面写专栏的几家报纸,几个笔名轮换着用,她一期一期地都找来看,看他对种种社会事件嬉笑怒骂地发表着自己的观点,就觉得像是在面对面地听他说话。

清扫桌子底下的灰尘时,她发现最里面,靠着墙根有一张小小的什么东西,她跪下身,把扫帚伸进去,费力够出来。是天泽的一张黑白照片,不知道怎么,不小心从桌子缝隙间掉下去的。

照片大概是天泽来香港之前拍的,穿军装制服,头发比现在短,眉宇间还有些虎虎的少年气,眼睛很明亮。军装衬衫的袖子挽上去,露出胳膊来。一只手抓住枪身,一只手扣住扳机的位置。

美琪站在那里,一只手中握着扫帚,一只手里拿着照片,看得心旌摇曳。照片中天泽的手臂真是性感之致,结实的,似乎上面的毛发都散发出一层细微的光芒。她想那双胳膊紧紧地抱住她,想得身心都软了。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回过神来,把照片放到贴身的口袋里去。那种鬼鬼祟祟的心情,倒像是偷去了天泽的某样东西。

收拾床铺的时候,看到天泽的床头倒放着吃了一半的一小袋巧克力,她唇角便不禁牵起来,想天泽这样一个大男人倒有吃甜食的癖好,便把他当成一个大男孩,心里荡漾起一些母性的柔情来。

在她与这个房间那段时间的相处中,不同年龄、不同面目的宋天泽都向她涌过来,环拥着她,冲着她微笑和说话,而又不会令她有面对面时的紧张和无措。

萧美琪真是沉溺于那样的时光。

她一边收拾着,也不得不承认,在为他收拾房间的动机里面,有着窥视他生活的成分。她对他的方方面面,对于他的隐秘,有着无比的好奇。

第二天是周末,阳光不错,上午她很早便搭电车过来,惦记着要把他的被褥拿到阳台上去好好晾一晾。在阳台上扯好了晾衣绳,她转身去屋里抱被子。

然而坐在床沿上,俯着身,她的脸一点点地就埋进被子里去了。

暄软的棉被上面都是他的体息,浓厚的男性气息,往她鼻腔里钻。她像是被呛着了,眼泪一点点地从眼睛里落出来,把被子湿了一大片。她想,自己现在离宋天泽这么近了。

这天他像往常一样上班。下午午睡后,美琪正整理着票据,对面的宝蜜凑上身来,声音压低了问她:“你有没有觉得‘笑面虎’最近对你有点暧昧的意思?”

美琪手里没停下,“啊”的一声抬起头来看着宝蜜。

宝蜜说:“我说美琪姐,你是装傻呢,还是真傻?”

美琪说:“这怎么可能?”声音里都是讶异,她以前倒真的完全没想到这方面去,觉得“笑面虎”不过是念着同乡情谊,就多照顾自己一些,又觉得他面目和蔼分明像个长辈。

宝蜜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切”的一声从齿缝里出来,声音高上八个度去,说:“我感冒时头晕脑涨得要死,他怎么一回都没给我买药呢?”

不经宝蜜提醒,美琪都未察觉到,只知道徐厂长对每个人都好。她向来就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

宝蜜又补一句:“那天他还背地里拐弯抹角地从我嘴里套话,打听你的情况,什么属相、生辰八字之类的,神神叨叨的那个劲儿。”

美琪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被不喜欢的人喜欢,从来不能给她带来喜悦,只会令她徒增烦恼。她心里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人怎么努力都是无望的。看着他在那里白白地费工夫,就显得是自己一点点地亏欠了他似的。

她是谁的都不要亏欠,人情物事,都是要清清爽爽的。

以往,她每次去找徐厂长请假,他都一口答应下来,她下班早一点走,徐厂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接下来的几个星期,美琪倒从来不请假,每天按时按点地上下班。她是不领他的那个情。

过了几天,午饭后,她正和宝蜜在会计室织毛衣闲聊,徐厂长从外面过来,手里提着几大串尚带着新鲜绿叶的荔枝,招呼她们两个,说:“来来来,小姑娘们吃荔枝,刚上市,可新鲜着呢。”

宝蜜伸手捻一粒荔枝,剥了皮,扔到嘴里去,问他:“是只送我们俩吃呀,还是其他人都有?”

徐厂长搓着两只手指粗短的手,神情间有些局促,然而堆出满脸的笑来,说:“单为你们两个买的。”

宝蜜吐出荔枝核,再伸手捡起一串来,说:“那我就沾美琪的光咯。”

美琪猛地放下正在织的毛针毛线,转身要往外面走,说:“你们吃吧。”

她起身起得急,毛线团滚到地上去,又被她的脚绊住,随着她的脚步,滴溜溜地滚得老远,烟灰色的毛线乱杂杂地扯了那么长。

徐厂长赶忙俯身去帮她捡。他弯着腰追着线团走,发胖的身体显出一些滑稽的笨拙来。

美琪心里泛起了一点微酸的怜悯,又夹杂着一点轻微的厌恶。她是别人爱她,她也不要的。她说:“以后各类日常用物就不劳徐厂长给我买了,费钱得很。”

说完就转身径自去了外面院子里的卫生间。

徐厂长好不容易把毛线团捡起来缠好,起身倒只看见美琪一个冷冷的背影。

日后回想起这些来,她大概会苦笑一下,想,你看,我萧美琪也不是没有人爱的呀,也可借此聊以自我安慰。当初她的人生,也不是没有别的可能性。

但是,萧美琪是任何后路都不要给自己留的。她得往前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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