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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私语书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饮马长城窟行》

笔记本前面扉页的位置,夹着一页折叠的红色格子信笺,随着苏昔翻开笔记本的封皮而飘落在地上,苏昔俯身把它捡起来,轻轻地把已显脆薄的纸张舒展开来。这是一封信。苏昔之前在那张黑白半身照片里,看到的瘦削憔悴的中年妇人萧美琪,开始倾诉她放在心里半世的心事。

亲爱的天泽:

希望你看完这本日记后,还能允许我这样叫你。

你看到这本日记时,也许我已经不在人世。也许你是对着我的遗像翻开它的吧?看完这本日记,你恨我也没关系,但我想,在死前做一次坦白。

这17年来,我们同床共枕,但是你能说,你对我的内心又了解多少呢?

这些年,我一直被这个噩梦折磨着。在我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如果我不把这件事情说出来,我就无法完全地放下,就无法安心地闭上眼睛。即使说出来,也永不能获得你的原谅。

你一定不能明白,这些年我所来无由的神经质,半夜时突然从梦中惊醒的惶遽。你肯定觉得,这所有事情的罪魁祸首,都是我脑部的瘤。但你不知道我心里还有更大的瘤。

1937年7月的北平于我,是永久的噩梦之源。如果可以,我愿意把那一年,从我的生命中永久地删去。

我们可以闭口不谈楚忆城,但是我们都不得不承认,她是永远横亘在你我之间的、一个从来都不容忽视的存在,不是吗?

关于北平沦陷之时的楚忆城,关于当时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也许你能从我记下的零散日记中,重新知道当年的情形。

这件事情,在笼罩在我生命中的巨大阴影,如100只乌鸦的羽翼遮蔽下来,从此暗不见天日。

现在站在自己生命的尾声处回望,像每项工作完成的时候下一个结论,我可以这样说,造就和败坏了我这一生的,都是这件事。

一切都起于我18岁时,7月的那一天。

萧美琪

1967年 7月20日

1937年7月30日

刚刚过去的这一天,所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个不真实的梦。我现在坐在书桌前,努力地压住自己的心跳,用书写理一理我纷乱的思绪,我得把这一切都想清楚、记清楚。

正是昨天的这个时刻,凌晨躺在床上将睡未睡的时候,哥哥的车开回来了。我起身到窗前去看,这几天,他每天晚上都在局里值夜班,说是有重要的任务。真不知道他都在忙些什么。这都是一些与我无关的无聊事吧。

刚要拉上窗帘,转身想回床上继续我的美梦。可就在那个时候,车门打开了。哥哥和用人一起,从汽车里抬下来一个满身血污的人。

我急忙在睡衣外面加了一件外套,赤脚穿着拖鞋就跑出去。他们正走到客厅里。隔近了看,仔细一打量,躺在担架上的竟是天泽。他的头发被血粘成一绺一绺的,一条裤腿也都浸满了了黑紫色的血。

我喊他一声,他也不应,我心里就急起来,手脚慌乱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知道一声声地喊“天泽,天泽”,又一个劲地问哥哥“天泽伤得严重吗”,也忘了前段时间还在跟天泽生气这回事。

哥哥回我一声,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哥哥说,日军肯定要搜查伤兵,得找个隐蔽点的地方安置他。

二楼走廊尽头的卧室,是以前祖父在世时住的。我帮着简单收拾了一下,拿了干净的床单被褥在床上铺好,扶天泽躺下来。又赶紧过去拉上了窗帘,室内光线一时暗下来,似乎这样就可以暂时安全下来。

哥哥下楼,开车出门去,偷偷地去请医生给天泽疗治。

我端了一盆水进来,拧了湿毛巾,把天泽的头脸擦干净。又拿了一套哥哥的睡衣睡裤,把天泽身上磨得破破烂烂又血迹斑斑的军装换下来。

解开天泽的衣服纽扣时,我犹疑了一下,手指停在那里,脸红起来。天泽胸前的肌肉,经过长期的训练,结实漂亮。有一个愿望从我心里跳出来,像提线木偶的绳子那样牵扯着我的身体,真是吓了我自己一大跳:我真想把脸偎到天泽胸口上去,闭上眼睛好好地待一会儿。

然而他肩膀上的血迹移开了我的视线,他上手臂靠近肩膀那里,有子弹贴着皮肉过去擦破的一大块。我拿毛巾沾了酒精为他消了毒,简单地缠了纱布,就给他换上了棉睡衣。

天泽大概是因为伤口发炎感染,发起了烧,摸一下他的额头,烫得很。我去卫生间再拧湿毛巾,回来搭在他额头上。在旁边椅子上坐下来,看着黯淡光线中天泽没有一点血色的脸,心中真是五味杂陈。

天泽整个人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嘴里一直说着胡话,有时哑着嗓子大喊,往前冲啊,杀啊。有时又喊,忆城,快跑。

他额头烧得滚烫,惨白的嘴唇干得起了皮,牙齿咬得格格的响。我喂他吃了退烧药,守在旁边,拿棉棒蘸了水给他湿润嘴唇,隔段时间就给他换头上的湿毛巾。

整个下半夜,天泽都在昏昏地睡。到了拂晓的时候,神智才稍微清醒了些。我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手肘支在床沿,正托着脑袋打盹。天泽缓缓地睁开眼睛,看了一圈室内,看到坐在床边的我。张开口第一句话就问我,忆城呢?

我跟他说,忆城一直在学校。前天我劝她跟我一起进城来。她不肯,怕他回学校找不到她。

天泽一听,急得整个人要弹跳起来。掀起被子来,就要下床去找她。但等他的脚触到地板,根本连站都站不稳,晃晃的一个趔趄就要跌倒。

我赶忙去扶他,急起来,说,你不要命了!顿了顿,我又说,我替你去找她。忆城是我的姐妹,她不见了,我难道不担心吗?

我心里想,我这就帮你去找,倒恨不得有什么最坏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让你欠我一个永远都还不了的情分。

天泽说,你一个女生,这个时候怎么能出门?

我一边往外走一边甩给他一句话,难道谁还能吃了我不成。

天泽还在后面说些什么我已经听不着了。

我回卧室穿了外套,提了手袋, 看看表,已经是早上5点钟了。下楼后,让家里的司机老张开车,就出了门。我坐在汽车后座上一直沉默着,从手袋中拿化妆包补了一下粉,跟老张说,张叔,往燕京大学那个方向开。

我坐在车上驶过北平城,城内一路上根本没见到什么人,而城外的枪炮声遥遥地炸响,更显出城内的静寂。清晨时分的北平街道荒寂如一座死城。

接着车子出了西直门。经过了魏公村、海淀黄庄,前几天刚刚走过的路,此时却在熟悉的底色上显出一丝陌生来。很快我就知道了这种陌生感从何而来。路两侧,不时可以看到背着枪的日本士兵零零散散地走过去,军靴在青石板地上托托地、杂乱地响,他们在沿街的商铺前停下来,与店家做着交涉,顺手掠走能够掠走的东西:粮食,糕饼,金银,布匹。我坐在汽车后座,紧紧地抿着嘴唇,两只手绞着手中的手帕,不时地转头去看车窗外的局势,我想张叔从后视镜里看到我,肯定也觉出了我的焦虑和紧张。很多店铺门前,被迫挂出用半只面粉口袋画一个红圈的旗子,街上偶尔出现的几个行人低着头弯腰匆匆地走过,头上滑稽地顶着如法炮制的旗子。

车子一直开到学校女生寝室楼下面,我上楼去,从包里掏出钥匙,打开寝室的门。里面根本没有人,每个人的床上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盖了防止落灰尘的床单。我找了一圈,会客室、水房里也都没忆城的影子。下楼梯的时候,刚好碰到同宿舍的茉莉和海棠,她们刚从贝公楼回来,我问,忆城怎么没和你们在一起?

海棠说,忆城放心不下宋天泽,说去圆明园那边看看。

茉莉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说,这都过了两个小时了,还没回来,别再出什么事。

我点点头,说,我去找找她,你们在学校里注意安全。

至于忆城在哪里,我心中有隐约的预感。她平时总喜欢到那里去的。她总带着一脸甜蜜的表情跟我讲,那是天泽和她约定的老地方,天泽回来就一定会去那儿找她。

我下楼去,跟司机说,张叔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下,没准儿忆城一会儿就回来。我去附近转转找找她。

穿过校园,出了燕大西门,顺着旁边的胡同往前走,胡同的一面墙临着民居,另一面就是圆明园残存的院墙。走到尽头处,院子的围墙上有一个豁开的缺口。墙根下歪歪斜斜地垫了一摞砖头,大概附近的居民为了抄近路,总会从这个缺口进园子里去。

我撩起裙子,踩着砖头爬上短墙,跳进园子里去。盛夏季节,满园子都是半人高的茂盛草木,园子里后来迁居进来的人开垦的农田也都早已荒芜,一幅荒烟蔓草的景象。

我拨开两边的植物,沿着荒草间的小路往前走,一边抬起头来四处搜寻忆城的影子。草叶上都是清晨的露水,沾湿了我的鞋袜衣服,凉沁沁的。

前边福海里此时都开满了泱泱的荷花。荷塘边的树荫下现出了一个人的背影,穿一身素色碎花旗袍,正是忆城,跟我隔着二十多米的距离。

我招手喊一声,忆城。她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答应一声,转身迈步就要向我这边走过来。

这时候旁边有人开了枪。

我吓得浑身一激灵,完全是条件反射式地蹲下身去。躲在灌木丛后面的荒草里,从植物的缝隙间打量着前面的情景,吓得心都快从腔子里跳出来了。

前面沿着福海岸边的路,走过来三四个喝得醉醺醺的日本兵。

一会儿我听到忆城挣扎的声音。忆城比画着手,大概是在跟他们讲道理。但他们完全不理这一套,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就走到忆城身后去,从后面把忆城紧紧抱住,扣住忆城的手。另一个人就扑上去开始撕扯忆城的衣服。忆城扭动着身体,两只脚一直在乱踢,但是这却刺激了这些人的兽性。那个人被踢恼了,甩了忆城两巴掌,点头示意旁边的另一个士兵过来,抓住忆城的双腿,忆城被箍住,完全动弹不得。撕扯衣服的那个人一边跟旁边的两个士兵说笑着,一边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我埋下头去不敢再看。忆城的凄惨叫声刺破了我的耳膜。

躲在荒草间的那半个小时,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艰难的半小时。我的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像擂鼓一样,我真害怕这声音被十多米开外的日本人听到,他们会走过来拿刺刀往我藏身的草丛里乱刺。但越害怕,心脏就擂得越厉害。整个人不停地颤抖着,牙齿咯咯地响,为了避免发出声音,我把袖子塞到自己的牙齿缝里。

他们轮流发泄完*,仍不罢休,而是把忆城的手脚都捆绑起来,扛到肩膀上,一路沿着福海岸边,向来的方向走去。

我总觉得奄奄一息的忆城在临去前,往我藏身的草丛看了一眼。我总觉得她看到了我,但她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后来又过了一小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似乎要把汗液全都从人的身体里榨干。我确认周围确实没有人了,才一点一点地站起身来,腿脚都麻了,走不得路。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全都被汗湿透了。

等腿脚上的血流缓过来,我跌跌撞撞地分开荒草往回跑,爬过围墙的缺口出去,腿被围墙上的砖头蹭破了一大块皮,血渗出来淋漓的一大片,当时自己也浑然没有察觉。

老张见我久不回来,走出校园,顺着胡同过来找我。看到我失魂落魄地迎面过来,他也吓得要死,问我,小姐,你没事吧?

我猜自己那时候的样子一定很可怕,眼神涣散,牙齿把嘴唇都咬破了,脸色青白得完全不像活人,腿上的白袜子全都成了红的。然而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冲他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蜷缩在车子的后排,不断地哆嗦着。过西直门的时候,车子停了一下,我看了一眼车窗外面,城墙上已经站满了穿土黄色军装的日本兵,太阳旗招展着,像一抹血一样地刺着我的眼睛。

我一回家,就钻进自己的房间,天泽跌跌撞撞地跟进来,问我,忆城呢?

我一下子扑倒在自己床上,憋了那么长时间,终于能够放声哭出来。

那些可怕的场景在我的脑海中不断回放,令人恐惧,又令一个少女感觉肮脏和耻辱。在她尚未经历性事之前,日本人就把这件事情里面的肮脏、*和恶心都统统暴露在她面前。所有的这些都令她对生命本身生出厌恶来。

而现在站在我身边的宋天泽,他是不了解我的,从来都不了解也不会试图去了解我的内心正经历着什么。他只知道催问我,到底是怎么了?

宋天泽关心的,只是他的楚忆城。

一股躁感从脊骨处泛上来,我拼命地压住它,才能让自己不尖叫、不从窗口纵身跳下去。过了好长时间,我才能说出话来。我说,楚忆城死了。

这几个字从我嘴里溜出来,是负气,却又像一个诅咒。我自己都吓坏了。

天泽说,怎么可能?

我似乎是把自己推到了滑梯的顶端,大风、惯性都推着我一路地向下滑去。我听到自己在说,忆城被日本人害死了。在圆明园里,忆城碰到了三个喝醉了的日本兵。他们要*她,忆城不愿意受辱,跳进了旁边的福海。

我所目睹的那样一个耻辱的侵犯场景,我无法去触碰它。我无法让它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我无法把这件肮脏的事情放到忆城身上。我情愿她纯洁地死去。

也许我说出的,正是潜意识里我想见到的。

天泽踉踉跄跄地退出去,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他拿拳头使劲捶着硬邦邦的地板,嘴里咆哮着,我舍上这条命跟他们拼了!

他支撑着勉强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要往外走,没走几步却啪地摔到地上去。

我过去想把他扶起来,他的身体沉重如一块巨石,怎么也扶不起来。我松开拉着他胳膊的手,哇的一声哭出来,说,已经走了一个了,你刚从鬼门关回来,还要再去搭上一条命吗?

往下的时间,我一直守着天泽,怕他做出什么傻事来。

他一直撕扯着胸前的衣服,使劲蜷缩着身体,似乎是心脏疼痛得厉害。

我坐在他身边,呆呆地想,如果天泽也这样心疼我的话,我愿意换成楚忆城,去承受那些可怕的事。

这天余下的时间,我一直沉浸在一种怪异的情绪里,我说出了一些话,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又陌生,又让自己感觉害怕的人。

我都说不清楚自己了。

低着头读完这一则长长的日记,苏昔在极深的暗夜里震惊于这故事的另一面。她皱着眉头,手按住太阳穴,也许因为熬夜和劳累的缘故,她感觉自己太阳穴上的血管突突地跳,头疼得厉害。

她站起身来,去厨房烧了热水冲了一杯姜糖红茶,又去床上拿了一床毯子把自己裹起来。然后她又在沙发上坐下来,捧起笔记本,继续读下去。

1938年4月15日

今天报纸上登出了一则自沉案。

从处于西单的秘密慰安所星和馆中逃出来的慰安妇,跳入了附近的湖水中自沉。

我去案发现场看了,打捞出来的尸体,脸被湖水泡得肿胀发白,头发上满是裹缠的水草,面目难以辨认清楚。瘦小的身躯上裹着一件酱牛肉颜色的暗红色袍子。袍子下露出两只青白色的脚,脚指甲里满是淤泥。

从身形上判断,这个人不是楚忆城。忆城的身材要颀长得多。

这大概是另一个受不了折磨、偷偷从慰安所逃出来的少女。也许她投湖自尽只是想把自己洗刷干净。

我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俯身剧烈地呕吐起来。

我当时乌鸦嘴般的谎言,像一个咒语一样,报应到另一个无关的女孩子身上,成为一个确凿无疑的事实摆到我眼前。

这让我觉得我自己,那个站在死尸旁边,眼神呆滞、嘴唇青紫的我,分明就是一个恶毒的、会诅咒人的巫婆。

1938年8月15日

我的脑子里嗡嗡地响,总是安静不下来。身体控制不住地老想打哆嗦。我真想现在有人能给我指一条出路,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但这事我谁也不能讲,我只得自己憋着。

我只能像这样在本子上写字,自己跟自己说话,自己劝导自己。

今天晚上清治下班回来,吃饭的时候,随口跟我说起,白天他在街上碰到一个从西苑集中营中放出来的朋友薛贵,被折磨得面黄肌瘦,简直不像样了。薛贵肯定是投靠了日本人才能被放出来的,我猜。

薛贵跟他说起集中营中的情形,说营里每天都死好多人,接着就被扔进北面的万人坑了。又说营里有一个十八九岁女学生样子的女孩,被那帮日本兵折腾致死。

一袭破席裹身,是他半夜里趁着黑抬出去的尸体。路上滴滴答答地从芦席缝里落了一路的血。在抬去北面万人坑的一路颠簸中,女孩子一只细白的手从席缝中垂出来,手腕上戴了一只绞花的银镯子。

我听清治说着,手里的筷子就掉在了地上。忆城16岁生日时,我送她的生日礼物就是一只银镯子,她喜欢得不得了,天天戴在手腕上不肯摘下来。

可我多么希望这不是忆城。这是我的罪孽吗?我一点都想不明白,眼前闪来闪去的老是忆城满脸是血的样子。可我也不能跟谁说,对清治也不能说。

苏昔感觉自己的心脏绞痛起来,一股酸辣的气息往她鼻腔里钻。她擦一擦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到了下半夜,她觉得冷冽的空气一点点地从窗户缝隙间渗进来,浸透她的全身,她紧紧地裹了裹身上的毯子,还是压抑不住这股冷。也许这冷根本就是从她身体内部透出来的。

她颤抖着手继续翻开下一页。后面的记述,日期并不连贯,有时候一个月一篇,有时候一年才一篇。文字也是用不同颜色的笔写成的,蓝色钢笔、圆珠笔,有时候也许就是从抽屉里随手抓到的一截铅笔。

1938年8月20日

前天晚上,我梦到了忆城。昨天晚上也是。

忆城在一个黑漆漆的房间里,面目憔悴地看着我,说,我在苦熬着等天泽呢,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也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她那双无辜的眼睛。她的目光真像一束束芒刺,刺在我的背上。我低着头,说不出话来,在羞愧难当中醒来。睁开眼,整个房间中一大团一大团的黑暗沉沉地压着我的胸口。

我现在整天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又不能跟谁去说。

我想,忆城是不是在往黄泉路上走,她在托梦给我呢。

1939年3月20日

我现在每天都很害怕,疑神疑鬼的,也害怕见人。

整个人这样恍恍惚惚的,学校里的课也上不下去了,我猜自己大概是得了抑郁病。

我总害怕碰到某个人,一下子就把我的原形给看破了。我想自己先得修炼出一层坚硬的壳子来,把自己囚禁在里面。大概只有这样,我才是安全的,谁也没法看破我。

我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总后悔得要命,但这世界上也没有卖后悔药吃的。

有时候,我就自己骗自己,假装那个场景从来没有在我的人生里出现过,我还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化了妆穿上漂亮的裙子去跟男孩子跳舞。但是跳着跳着,当着那么多人,我就忍不住想要蹲下身哭起来。我永远改变不了自己是一个捏造者这样的事实啊,永远都改变不了。

在那个时间点上,我像错搭神经一样撒了一个谎,却没想到,此后我要撒无数个谎去掩饰与弥补,疲于奔命,疲于补救。这些谎话串起来,就成了一条一环扣着一环的铁链子。我一天一天地,就要被这条铁链子给勒死了。

这件事情,我是没办法说出口,没办法倾诉的,我跟任何人都没法说。我只有自己苦守着这个秘密,就像在自己每天睡觉的这张床底下放了一只骨灰坛子。

我费尽心力掩护这一切,但又笨得要命,总是左支右绌、错漏百出。这个秘密随时会暴露于天光之下,我费力营造起来的萧美琪的形象,就会轰然倒塌,碎裂成一地的碎片,没办法收拾。

我是见不得天光的,活该生活在暗影之中。这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1942年7月29日

又到7月29日了,这一天到来之前的好多天,我就开始发慌。

算算从忆城出了事到现在,也有五年了。回想起来,这五年简直就像是一个醒不了的噩梦。每次听到清治从警察局带回年轻女人被日本人糟蹋了的消息,我都会觉得那就是楚忆城。我都觉得,这都是我那个随口捏造的谎言造成的。

忆城被*的场景,今天又跑到我的梦里来了。在梦里,我就变成了她,绝望无助地承受着一群野兽的践踏。

生活里遇到的每一个陌生男人,都让我觉得恶心和害怕,无端地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上面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病态,但我陷在里面逃脱不出来了。

每天把自己关在家中发呆,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许永远都过不完,一直到死。

苏昔低头看完这一页,中间是长长的一段空白,隔着空白的一页,下面一则日记的时间,就来到了1947年。

1947年1月1日

新年的第一天,一个人守着空落落的宿舍。

来香港这三个多月,人情冷暖也都见惯了,现在能找到一个安顿自己的地方,其实也是该庆幸的。

一个人跑到香港来,不过就是为了躲开北平的一切,远离自己犯下罪孽的地方。在举目无亲、话语不通的香港,以后希望能够过些平静日子。

在这儿我就可以躲开一切人事纠缠,摆脱一切认识我的人。在这儿谁都不会知道我的过去。过几年,再随便找个什么人嫁了。那件事,也许就慢慢地自己淡去了。很快的,一辈子也就过去了吧。

很快的。

1950年1月30日

天哪,今天我竟然又碰到了你!天泽。到现在我脑子里的那股狂喜还没有过去,像一万只蜜蜂在里面嗡嗡地响,让我想不了事情。写出来的话大概也是逻辑不清的了。

今天坐着电车回家,心脏一直在突突地跳,我就在感叹,这世上的事情真是没办法预料的。

你说这不就是命吗?

老天爷知道我爱你,就把你送来了吗?

但是亲爱的天泽,我狂喜的时候,怎么能不担忧呢?你于我来说太特殊。你会把我心中的魔鬼都引出来,令我原形毕露、无可遁身。我以为远离北平,我便可以忘掉这件事。但是我又遇到了你。

这就是命是不是?我的爱和罪孽,永远是相伴而来的。

你在那里,就时时刻刻提醒着我那个秘密,提醒着我,我是个有罪的人。

我并不是个演技很好的人,我怕掩饰不了自己,我怕在你面前我会时时地露出马脚。

以前在日记里,我总是自言自语,以后我可以跟你说话了。

1950年5月14日

天泽,我明知道,我与你,到了某个地步,就是个无可收拾。我终究是瞒不过你的,瞒过去十年二十年,也瞒不过一辈子。

但是我还是控制不了自己往这个坑里跳。我像一个怀抱着赃物的窃贼,却控制不了自己往失主的身边凑。似乎是唯恐你发现不了我藏着掖着的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控制不了自己去接近你。你是我最初和最后都在爱着的人,现在我们之间的种种阻碍都没有了。你又出现在我面前,我怎么能不去接近你,爱你?

我一遍遍地跟自己说,说服自己,谁能剥夺我爱的权利呢?因我身上沾着罪,我就不能爱吗?我为这而觉得委屈。

我永远是不洁的、有罪的。我永远是洗刷不净的。这真令人绝望。我在很多个时刻,总是会想到死。死了就可以不必再承受这一切了,就可以得到永久的解脱。

但是,我爱你啊!我想到千年万年里,我只能活这么一次,我得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想到这个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1951年5月20日

你睡在我身边,恬静地闭着眼睛。我成了你的妻子了,天泽。这简直好得不像一件真实的事情。

也许此生不跟你在一起,那件事情就会在岁月的冲刷下,一点点地在我的脑海中淡去,到最后我自己都会因为记忆衰退而记不清楚。平安了此一生。

但是我又怎能抗拒跟你在一起的诱惑呢?这是只要有一点星星之火的可能,我便要舍上命去奔赴的。

我爱你。爱你的得意,也爱你的落魄。

你风光的时候,不是我的,与我隔得好远。你落魄的时候,你就是我的孩子,我要去抚慰你。

能陪在你身边一年,少活十年二十年我都心甘情愿。即使我能够像女巫一样,预料到自己后半生的种种情境,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能和你做一天夫妻也是好的。

我永远也忘不了去年初夏的那天,我一个人站在这个房间里,就是现在我写字的小桌所在的位置。大风鼓荡着从窗户流窜进房间里来,我掐着自己的手掌心,跟自己说,你认了吧,你敌不过这爱。

凭着那一股涌起来的蛮力,我走出房间,去抱了走廊里的你。那时候我的头脑正发着持久不断的高烧。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我真勇敢。

1954年4月12日

天泽,真正与你在同一个屋檐下过日子,我的心始终紧绷在那里。我放松不下来。我似乎时刻在警醒着,保持着一种作战的姿态。

我爱你,但却不知道哪种是最合适的爱你的方式。我如此跌跌撞撞、错漏百出。

有时候,我会短暂地忘了那件事。在和你结婚的最初这一两年里,我觉得自己得遂所愿,世界上再也没有像我这么幸运的人。

我以为这件事情会在我的生活中越变越淡,最后随着我埋入泥土,却没想到它只是潜隐在那里,随时会因一个琐屑的细节而浮现出来。比如说今天,书页中掉出来的楚忆城的一张照片,都在提醒着我,你虽然同我在一起,但未有一日不在想念她。

忆城在那里。我知道她始终在那里。当我跟你亲近的时候,我仍无时无刻地感觉到她的存在。

她是你的念想,她是我的秘密。

我想过死,死了便可不受这负罪感的折磨,但我痴迷留恋人世,只是因为舍不得你。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才得以与你日夜相守。

为了你,我如虫蚁般地活了下来,活了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卑微而苟且。

1955年3月4日

天泽,我多么想给你生个孩子。

我爱你,但我又无法安然地接受一个男人的身体。我试着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妻子,试着为你生一个孩子,但我们身体的亲近总会引起我心理上的不适。

这总让我想到福海边的那个场景。那个画面在我的脑海中不断地回放,而我似乎就成了那个画面中的受害者,撕裂、*、耻辱,我会控制不住地身体痉挛,控制不住地想呕吐。我做过很多努力,但我还是无法像一个正常的女人。

1956年9月20日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爱你至深,总被失去你的恐惧折磨着。

我以为这是与一个个假想敌的战斗,但其实不过是与自己血肉淋漓的厮杀。你是我倾尽一生之力得到的,失去你我便一无所有。

我爱你的心,摊开在那儿、剖在那儿,等着你来点检翻看。但往往又用过了力。我拼力挣扎,拼到鱼死网破,总也找不到一个适宜的方式。

这是一种很矛盾的心情。我天天被这种情绪折磨得睡不了觉。心一会儿热烈地燃烧起来,一会儿又都焚成了灰烬。

我无时无刻不在受着这种折磨。

哪怕我做了这么多尝试,我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躺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他从来没有爱过我。哪天他对我显出一点好来,甚至娶了我,那不过是因为怜悯我。通过他的眼神我就看得出来,那种眼神就像怜悯一只漂泊无依的小动物。

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切,我没办法不低到灰尘里去。他给的是施舍也是好的。

我似乎为了这低微的爱才支撑着活下去。带着秘密和歉疚。

可是狂爱和歉疚,比死更难以承受。

他还没发现这个秘密,我自己就先要被折磨死了。我承受不了了。

1959年3月7日

这件事本来只是一个污点,但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吃惊地看着它一点一点地胀大成了一只越来越大的肿瘤,长在我的良心上。

我不能准确地说清楚我对楚忆城的感情。

我对她的歉疚无以复加。有时候我真觉得无望,觉得自己的一生都要耗费在掩饰这个秘密,忏悔对她的愧疚里面了。

天泽,我爱你。但是身上始终带着一个不洁的溃烂伤口,我就永远无法好好地爱你了。

想想就感到绝望。有时候我真想就这样把自己绞到纺纱机里去,走在街上迎面看着一辆驶来的车子,我就真想迎上去撞死。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我就不再欠忆城的了。

但我死不了,我总有贪生之念。生命本来就已经这么艰难,可是我又遇见了你啊,我现在跟宋天泽在一起了,我是他的妻子,名正言顺的妻子。

看着你夜晚睡觉时翘起的唇角,那都叫我痴迷流连人世。

1960年6月23日

天泽,我终于闲下来了,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家庭主妇,以后就要靠你养着了。

闲下来的这段日子,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家里,白天你去上班,家里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我就会跟忆城说话。

忆城比谁都善良,她怨恨谁,第二天就会原谅别人了。她就是一个这么温和无害的人。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们还是好姐妹。

我们还是和当初那样要好,熄灯后,躲开舍监,两个人窝在蚊帐里叽叽咕咕地说话。

我们从来都是互相交换秘密。她跟我说她喜欢的男孩子宋天泽今天约她去平安戏院看电影了。我默默地听着,那时候,心里已经有一个秘密无法告诉她了。我难道跟她说,我也已经偷偷地喜欢上了跟你约会的男生了,喜欢得发狂。

我一直是个心思很深的人,对谁都和气,但又对谁都不把心交出来。用一层层的膜把自己的心好好包裹起来。这也许是出于最后一重的自我� �护和一些隐隐然的自卑。

忆城就跟我不一样,她是一个透明透亮的女孩子,谁能不喜欢她呢?

我和她一起走在校园里,从旁边看着她,看着她在阳光里笑,既简单又纯粹,也要喜欢起她来,想要去保护她,又怎么能怨你爱她爱得要发狂呢?

她有时候说起话来又直指人心。她悄悄地跟我说,我们俩这么要好,但总感觉你的心包得好好的,我触不到你的心。

我是混沌的、不透明的。心里总藏着这样那样的阴暗角落。这样的女孩子天生就是不讨人喜欢的,是吗?

两个玩在一起的女孩子,从小别人就拿她们两个去比。后来我自己也去比。

现在也还在比。

我倒不知道是该忆城嫉妒我,还是我嫉妒忆城。

我苟且偷生活了下来。我知道自己这样说显得非常无耻。但是我真情愿跟忆城调个个,把我们的命运换过来。

她死了,但可以在两个人心里都扎下根。你永远忘不了她,她在你心里永远没法被超越、被替代。而我到死也忘不了她。我这一辈子都欠她的。

1961年2月27日

我知道忆城受了很多苦。这苦部分是因我而起的。这份愧疚在我心里越积越重,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化解它。

日日念《心经》,转念珠,每天去天后庙上香,我能做的,只有为忆城的灵魂祈福。现在我每天都拿出最大的诚心来供奉祈祷,希望能构筑起一个死后的极乐世界。

都说菩萨慈悲,普渡众生,我希望她也能宽宥我的罪过。

我真希望这二十多年间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一个梦。所有不堪承受的事情,都是因为我睡觉时错把手放在心口而做的一个噩梦。

黑夜过去,天亮了,我把手从心口上拿下来,穿衣起床,我们四个人依旧可以骑自行车去北海公园闲逛,我们还在北平的阳光下无忧无虑地划船唱歌。

1967年2月14日

天泽,这段时间,我总是头疼得受不了,我想自己是不是得了很严重的病。也许老天爷开始惩罚我了。

这些年我都瞒着你,你肯定也早就受够了我没来由的神经质。我没有办法当面跟你说出这件事情,我只有在纸上向你坦白。这坦白能获得你的原谅,能获得菩萨的饶恕吗?

忆城死于1937年7月,北平沦陷之际的圆明园,她为了捍卫自己的贞洁跳入了福海自尽。

这是当时你从南苑前线退下来的时候,我红口白牙亲口跟你说的。

而你,还有所有人都相信了这个确凿无疑的事实。我是楚忆城最亲密的朋友,有谁会怀疑我呢?有谁会怀疑一个十七八岁的、心地纯洁的少女呢?

我还记得我向你说起忆城死讯时你的表情,我现在尚记得你当时的万念俱灰。

但是经由我口说出的事实,并非如此。她的生命也许延续到了1938、1939年。我出于私心向你、向所有人撒了谎。

我所看到的,是她被施暴。

当时那个场景,这些年一直深烙在我脑海中。

它一直在我的脑海中盘旋,摧残着我的神经。然而我完全无法用语言把它形容出来。野蛮、残暴、耻辱、恶心……所有恶劣的词语叠加在一起,也不能描述出这件事情的万一。

之后她被意犹未尽的日军带走。

她跳入福海自杀只是我的杜撰。

我亲口说出这个消息,这似乎是我潜意识中希望看到的场景。

当它从我的唇齿间说出来十遍之后,连我自己都相信了这是真实发生过的场景。当我说了一百遍,它就成了事实。

一个正经历着由女孩向女人转变的奇怪生物,私心发作起来、犯起拧巴来的时候,是多么可怕。

我心有余悸、悲痛万分地去讲述这场惨绝人寰的暴行,讲述一个烈女在面临一群试图施暴者时的忠贞节烈、宁死不从,每一个细节都在我的脑海中历历在目。

当时那个谎言从我嘴里说出来时,有一个青涩少女掩饰羞耻的成分、犯拧的成分。但我日后每每想起来时,真想拿一把刀子,剖开自己的心,去看看那个时候自己的心脏里,是不是也有一些对忆城的轻微嫉妒呢?

忆城比我幸运,我只是你和她这场完美爱情的旁观者。

我害怕告诉你真相,你就会把命搭上去冒险。我想你忘记她,我想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一切理由都是打着爱情的幌子的。因此在最初的时间里,我可以心安理得、理直气壮。

但我随口说出的这个谎言,它造成的后果是我始料未及的。它在后续的一两年里才开始慢慢显现。

在零星知晓西苑集中营的一些真相后,我的负疚感一日日地加深。忆城很可能就被关在那里了,沉沦于肮脏的泥淖中,不能得救,我是唯一的知情者。但我隐瞒了这样一个事实。我意识到自己的这个谎言,间接地造成了忆城的死。

你逃离北平之后,有将近十年的时间,我一直在暗中留意打探楚忆城的下落,我多么希望薛贵说起的那个惨死的少女并不是她。但所得知的每一点情形,都不过是对这个事实再一次的确证。

她在集中营中的生活我不敢去想,一想就觉得,这些分明都是该报应到我身上来的,百身莫赎。我当时的一念之差,却造成了这一生的罪孽。

我常常在想,如果当时我说了真话,告诉了你们真相会怎么样。

你们能够把她从日军的集中营中解救出来吗?

1967年7月21日

天泽,你正在床上安心地睡着,你睡着时眉头也会紧紧地皱着。天泽,你在想什么呢?我真想走过去,把头靠在你的胸口待一会儿,那可是我16岁时的一个愿望。

但是黑夜将尽了,墨水也快用完了,我得用这仅存的一点蓝色墨水把这封信写完,要不就来不及了。

死之前,我把这一切都说了出来。我不求你原谅我的自私。我把这罪孽与创痛留给你,像抛一只沉重的包袱一样抛给你,仿佛只有如此,我才可以稍微轻松地死去。

我爱你。尽管这爱在这十几年的婚姻生活中,被腐蚀得千疮百孔、不忍卒睹。

我知道,我的爱也是封闭的、黑暗的、作茧自缚、故步自封。我自作自受,我看不到光。我孤绝一人,一点点地向内深挖下去。

我这一生都想给你生个孩子,但一直未能如愿。这就是老天爷给我的报应。我一个人的罪孽要报应到我们的孩子身上。

年轻时的一念之差,令我以后的几十年时时负疚,要用我的一辈子去偿还。我的人生,是在最关键的两个关头上,自己一手造就的。怨不得别人。

如果说有什么遗憾,我真希望,1937年7月29日那一天,我能够重新活一次。(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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