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小说
书架
关灯 开灯 大字 中字 小字

第十二章 西苑1

悲歌可以当泣,

远望可以当归。

——《汉乐府·悲歌》

外面的天光一点点透入蓝白色细条纹的棉布窗帘,如一片幽深的海域,由深靛渐变为浅蓝,继而转为散发着微光的青白色。苏昔翻完日记的最后一页,她的手指在发黄的纸面和渐渐模糊的字迹上最后短暂停留了一下,指尖冰凉。一个女人的心路历程和一个隐瞒了几十年的真相,就这样在她心中渐渐显出形迹来。

她把几张脆薄的信纸小心地夹好,合上手里的笔记本,放入牛皮纸信封。继而摘下黑框眼镜,微闭上双眼,用食指揉着酸痛的眼眶,从坐了一夜的沙发中站起身来。沙发在她久坐的位置留下一个凹坑,有一些空落落的。一夜没活动,两条腿都麻了,血流迟滞,摸上去冰凉麻木都不像自己的。她慢慢活动着,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伸手打开窗,空气里扑鼻的煤烟气混杂着浓重的水汽迎面扑来,呛得苏昔弯腰咳嗽了好一会儿。她的脑子里有一些熬夜常有的混沌、反映迟缓,然而此刻又有一种异常冷冽的清醒。

外面此时雾霭霭的,非常静寂,偶尔有一两声鸟儿的叫声和车辆掠过的沙沙声传到耳朵里来。这是北京深秋又一个阴沉沉的早晨,高高低低的楼群,马路上的车辆,此时都掩映在浓重的灰色浓雾里,一片混沌般分辨不清楚。似乎天空与大地的界限,黑夜与白昼的界限,楼宇、树木、马路、车辆、店铺、行人……所有的界限都被泯灭掉了,此刻只剩下一片混茫的天地。

阅读日记的沉重情绪,就如这天早晨的浓雾,笼罩在苏昔的心头,留给她的震撼久久不能散去。

苏昔抬头看一眼墙上的表,6点10分,待了一会儿,转身去卫生间洗漱,换上工作套装,收拾出门的包,走十分钟去地铁站。地铁里挨挨挤挤的,都是上班早高峰的人,充溢着潮乎乎的汗气、人们头上的头油气、衣服上所带进来的雾霾的煤烟气……混杂的气息并不好闻,但在此时的苏昔觉来,这都是“生”的气息,可以把夜里读萧美琪日记时,那周身环绕的、深海般的孤寂与寒冷稍微化解一些。是的,这喧腾的、琐碎的生活气息,此刻让苏昔如此贪恋。

周末,苏昔照常去宋天泽那里。天泽看着她进门,招呼了一声。一个隐藏了许久的秘密,此刻心照不宣,他看起来并没有那么自然。他招呼完,转过身去厨房沏了一壶茶,端过来,说:“这是吕桥前几天从广西给我带回来的六堡黑茶,你尝尝,口感很涩,茶味重,你不一定能喝得惯,但喝久了也就习惯了。黑茶是发酵茶,表面有浮尘,喝前一定要好好洗两次……”

苏昔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只觉得心中郁塞得满满的,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先从哪一句说起,只是沉默地看着一边洗茶、沏水,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她介绍着黑茶渊源的天泽。正在自说自话的天泽只管盯着自己手中的茶具,也不看她的眼睛,她注意到他拿起壶盖的手有点微微的发颤,“多喝黑茶对身体有不少好处,能暖胃,尤其适合秋冬……”天泽今天的话反常得多,繁密又不相干的话,密匝匝地织成了一张网,聊以包裹自己。她分明感到了他极力掩饰的不安。那是一种把一个好好掩饰在衣服底下几十年的秘密伤疤,暴露在天光之下的不安。

他必须这样源源不断地说下去,不能停下来。哪怕一秒钟的沉默,都足以暴露他内心的脆弱。

苏昔再也忍不住,张张干涩的口唇,把天泽的话头生生地截住:“你给我的日记我看完了。”

天泽正在为她倒茶的手停在半空,有一个瞬间像是凝固了的雕像。他停了一会儿,把茶壶轻轻放在桌上,抬头看着苏昔,说:“我知道。”

天泽像是从紧绷的状态中放松了下来,他有点疲倦地靠到椅背上,点了一支烟,在缭绕的烟雾中,微眯着眼睛,缓缓地给苏昔说起当初他看到日记本,得知真相后的情形。

1967年,美琪去世后,他翻开这个暗红色封面的本子,初读到日记里的内容时,那颗疮疤纵横的红色脏器,复又被抛进了热油沸腾的铁锅里,流着赤红的血水,被生生地煮烂。那几个月,他整日整夜地躺在床上,神思恍惚,各种听嗅器官和颅腔里的脑一直发着经久不退的高烧。耳边不断回响着的,是楚忆城在安着铁栅栏房间里凄楚的哭声。三十年前他刚从美琪口中获知忆城的死讯时,心痛难言,但也只好无奈地接受现实。此时却被无边的悔恨所淹没:他原本有机会救她的!

他的忆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等着他。凭借对他的爱和信任在等着他。而他却只顾惜着自己的生命,自沦陷的北平逃走,任凭自己最爱的人忍受日本人的糟践而不顾。是他放弃了她啊。

他始终抱着一线希望,楚忆城也许并没有死,也许她活了下来。他拖着苍老朽残的身体,也要回北平找她。从香港回到北京的这些年,宋天泽一直在打听楚忆城的下落。不管是暮年的老妪,还是只是一缕亡魂,他也要找到他曾经的恋人楚忆城。但这些年的暗中探访,却终究毫无结果。

天泽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茶,无奈地弯了弯唇角:“我自己都知道,我不过是在自己骗自己。”

他唇边两道深重的法令纹牵动着,如两条被急雨侵蚀的沟壑。

“她应该早就去世了。但她不是在1937年7月,而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我不知道生命中最后的日子,她是怎么熬过去的,最后又抱着怎样的憾恨和仅存的一点希望死去的。”

宋天泽浑浊的眼睛中此时泛泛地闪着水光,一个老人的躯壳里,有了一重脆弱的、纯净的神色。

苏昔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伸出手去,握住天泽的手,他的手枯干如柴,曾经握过枪的手指此时早已僵硬、不可打弯。

“这个是我这辈子都打不开的心结。我本来可以让她免受糟蹋,本来有机会让她活下来。可是我一个人不管不顾地逃走了。如果忆城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安安稳稳地嫁人、生子,我也许就不会像这样一直放不下她。”

苏昔一边在笔记本上用蓝色签字笔记下一些关键词,一边抬头看正沉浸在自己讲述中的宋天泽,这些话在他心中反反复复地说了许多年,今天终于可以当着一个人的面,把它倾诉出来了。

“有人说,可以治愈伤痛的只有时间。可是这痛,随着时间越久、年龄越大,反而越突兀地横在我心里。连死亡也治愈不了。”

面前的宋天泽终于哽咽不能出声,浑浊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他站起身来,扶着椅背,一步一步地走到书架前,背对着苏昔。从口袋里拿出一方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捂住脸。

苏昔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他瘦嶙嶙的背微微地耸动着,她想站起身来,走过去,抱一抱这个衰老而哀伤的老人,虽然心中的冲动如此强烈,然而最终苏昔还只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她向来不太会安慰人。

良久,平复完情绪的宋天泽转身,回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脸上堆出一个赧然又抱歉的笑:“不好意思,把你吓坏了。”

苏昔只觉得那个笑牵得自己很揪心。

天泽问:“你还要问什么问题吗?”

她想起来,几个月前,天泽拿给她看的萧美琪四十多岁时的照片,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了心中的疑问,她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语言,试探性地问道:“你怨过美琪吗?”

她一边问出来,一边在心里抽自己的嘴巴。她知道自己问的这个问题,是往宋天泽血肉模糊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天泽怔了怔,喃喃地开口说:“应该怨的不是美琪。”

“我刚知道真相的那两年,也怨过她。这些年年纪大了,反而越来越理解她。她也是最可怜的人。我想恨她,但恨不起来。”他端起桌上的杯子,抿一口茶,接着说:“过错不在美琪,这辈子,我也一直在想,过错到底在谁。”

他静定了一下心神,又接着说下去:“她这一辈子,也都被毁了。我是看着她一年年地被自己的心病生生折磨死的。”

天泽的声音又有些哽住了,他低下头捂住眼睛,顿了好一会儿,才又接着说:“她余下的那30年分明是在赎自己的罪。”

苏昔静静地拍了拍天泽的背,缓缓说:“听您说她后来信了佛,但感觉宗教也没有给她带来内心真正的平静。”

天泽点点头:“她一直觉得自己有罪。我那时候总觉得她举止异常、不可理喻。她去世后,我才开始理解她。再想跟她说些什么,可是也都晚了。”

他接下来的语气有些嗫嚅:“我这几十年,都不愿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对这个秘密的隐藏里面,我说不清有多少保护美琪的成分。似乎说出来,就落实了美琪撒谎者和间接谋杀者的身份。我不忍心。”

苏昔把一缕散下来的发丝捋到耳后去,认真地看着天泽的眼睛,语气笃定:“大家并不会认为美琪是一个有罪的人。任何人都有可能在一个闪念间成为一个恶者,而只有良善者会永远负疚。”

在劫难中,死去的人死去了,活下来的人所经受的那漫长细碎的心灵熬煎,这也并不比死更容易承受。

中间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那你爱过她吗?”苏昔问。22岁的人生里,一切都是个非此即彼。

“人的感情,并不是爱和不爱,这么截然分明的。”天泽在烟灰缸中捻灭了还在燃着的烟头,抬头冲着年轻的女孩子笑一笑。

他对那个脆弱而敏感的美琪有着一腔怜惜。十几年人间烟火的夫妻,一餐一饮里熨出来的,他们之间是有情分的。忆城是他光华灿烂的青春,是他的梦,后来又成了他的疮疤和负疚。而萧美琪,是他共过甘苦的妻子。

这是他没说出来的话,他想,等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孩经历了足够的人生,自然会懂的。他像是耗尽全身气力,有些颓然地往后倚到椅背上去,微仰起头,从旁边桌上拿起一小瓶乐敦牌眼药水,要往眼睛中滴,一边自顾自地说着:“最近眼球总觉得干涩得很。”

然而他的手晃晃地发着颤,眼药水没滴到眼睛里去,反而顺着他的眼角流了下来,明黄色的黏湿的一道,沿着眼角深长的皱纹,一直顺进两鬓斑白的头发里去。

苏昔收拾好膝上的笔记本电脑,背起挎包,站起身来,对天泽说:“说了这么多话,您肯定累了,好好休息,我改天再过来。”顿了顿又说:“我帮您打听忆城的事,有什么进展我会随时告诉您。”

苏昔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宋天泽依旧闭着眼,仰躺在椅背上,深秋稀薄的日光透过窗户玻璃洒进来,笼了他一身,给他微微毛起来的白发镶了一层暖金色的边。

那种心情,就像是小时候一部追了好久的电视剧,终于要打出“剧终”的字幕,剧中已经无比熟稔的人物挥手向你作别,说不出的惆怅失落。而苏昔此时的惆怅和失落里,还有着沉重的郁结。

苏昔面前是尚未完全展开的人生,本该有着五颜六色的亮烈色调,在她手中放了画笔任她涂抹。但是在这几个月之间,衰老的宋天泽是把人生里可能会有的所有残忍、衰疲、无奈,全都呈现在她面前了。

苏昔轻轻地带好门,从天泽的院落中出来。彼时已经是下午时分。街上行人的神色里,带着一种下午特有的倦怠。整个世界,呈现在她眼睛里,明明是原来的那个,却又似乎是不一样了,笼上了一层浅灰的、薄雾般的色调。

苏昔想,她的眼睛也在北京深秋的这一瞬间开始苍老了。(未完待续)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推荐阅读:
斗罗大陆4终极斗罗绝世武魂危险关系无限恐怖武映三千道逆天邪神天才小毒妃庆余年宿主
相关推荐:
扑倒男神999次:小鲜肉,接招奇门小神医医妃为凰上神的七世孽缘黑帝的全能王妃重生之蚀骨千金金枝玉叶九阳丹圣还卿魂一缕皇妃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