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小秋这样冰雪聪明的孩子，面对郭磊这突如其来的坦白也有点反应不过来。

“磊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这样，对我们都是最好的结局。”郭磊平静地说，“也许那家伙自己都没有发现，其实她已经完全具备了独当一面的能力，只是平常总会下意识地依赖别人。只有当我不在她身边了，她的才能才会彻底发挥出来——说穿了，我是阻碍她发挥才能的绊脚石。”

他说到这里时笑了笑：“为什么我能引导千千说出那些话，因为我知道她其实心里很着急。那家伙的责任心很强，在度过一开始的悲伤后一定会决定要将协会的未来背负在自己身上。在这件事上，她希望我能和她走上相同的路，然而我的态度却一直显得飘忽不定，让人焦虑。在这种情况下，只要稍微施加一点压力，情绪过激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所以当时那些话不是你的真心话咯？”小秋感觉似乎看到了希望。

“恰恰相反，我就是那么想的，那些话我之前跟会长也说过。”郭磊笑道，“所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把话说开了也好。现在她知道了我的真实想法，还会不会对我有所期待呢？”

小秋抿着嘴：“可是这样一来，你怎么办呢？”

她揪住郭磊的衣角，轻声说：“你说现在对你们都是最好的结局，可事实真是这样的吗？就算千千姐因此成长了，可是你却离开了那么好的同伴，变得孤孤单单的……”

“没什么差别。”郭磊说。

“对我来说，反正身边的人迟早都会离开我，还不如我自己先走一步。”

小秋忽然注意到，郭磊的眼神在这一刻明显地暗淡下去。平日里嘻嘻哈哈，对生死之事仿佛都满不在乎的他，在这一刻极为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脆弱的情绪。

聪颖的小秋想起了之前刚刚看到的那段影像，那是程灵通过郭磊提供的信息用“世界函数”还原出来的前尘往事，看上去好像是郭磊像她这么大时的经历。在那段影像的最后，几个看上去像是养父母的人正要开始讨论之后的事情，然后那影像便戛然而止。

“后来怎么样了？”她直截了当地想到就问，“在那个影像没有播放出来的更晚些时候，你身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郭磊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当意识到她口中的“影像”所指时，他的眼神再次暗淡了一下。

“他们都走了。”他说，“在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他们甚至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信息，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秋想了一下：“但是后来不是又见到了吗？那个救下我们的老杜伯伯，就是当初养育你的那几个人之一啊。”

郭磊苦笑了一下。

“确实是这样，所以我现在有点后悔。”他说，“在他们那天离开之后，我一直想问他们为什么离开，又害怕答案最终真的是我以为的那样。所以当见到老杜时，我也不敢问，总以为来日方长，可以等心情调整好了再来解决这个问题……”

“就是什么样？”小秋忽然说。

“什么？”

“你以为的答案是什么样的？”小秋睁大眼睛看着他，那神情一副不容拒绝的模样。

郭磊迟疑了一下。眼前这孩子的早熟远远超越了她的年纪，有种直指人心的力量。

“我觉得，他们就是走了。”他说，“以他们的本事，小小的游魂街根本困不住他们，当外面的仇家逐渐老去后，他们完全可以走出这条街，东山再起。到游魂街的新人说破了他们的身份，又揭露了他们养育我的真相，于是他们索性就放弃了这个游戏，走出去另开一局。”

他耸耸肩：“不过走了就走了吧。人各有选择自己生活的自由，既然过去了我也不在乎。”

嘴上说着不在乎，可有几个人能真的做到不在乎呢？郭磊说这话时连嘴唇都禁不住微微颤抖，对于几乎能完美控制身体反应的他来说，这已经可算是巨大的失态。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想要知道答案，然而却害怕从师父们口中听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就像在卓志行进入游魂街之前，郭磊其实已经从各种渠道收集了足够的信息，大致推敲出自己身世的真相。然而关于那个秘密他一次也没有向师父们确认过，经过了那么多年，尽管学到的都是一些“邪路子”的东西，但这些师父养育他长大，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早已经超越了授业恩师，几乎就是养父养母的程度。

认贼作父？也许吧。但在养育他长大的过程中，他能感觉到这些师父们对他的真情实感，这是他成长路上不可或缺的力量。他一直不敢向师父们确认那些事情，只是害怕最终发现一切都是谎言，那样的话，他将失去至今为止的一切。

于是在师父们不告而别之后，他没有外出寻找，也无法就此放下，只能等在游魂街一年又一年，期盼着某一天他们会回来。在心底里某一处地方，郭磊仿佛一直停留在当初的状态，还是那个别扭的小男孩。

直到那一天，他遇见了岳千千。后者为他打开了一个全新世界的大门，也向他伸出了邀请同行的手，终于让他鼓起走出去的勇气。

然而在今天，他却要主动斩断这份羁绊。

“反正最后都会离开，还不如由我先走一步。”郭磊苦笑了一下，“这样就很好。”

小秋皱眉：“可是你真能放得下这些同伴吗？”

“你看我像那种会在乎同伴生死的人吗？”郭磊笑道，“我可是游魂街长大的，无恶不作啊，死人对我来说你都是家常便饭了，能有多在意呢。”

他开玩笑地抬手拍拍她的小脑袋：“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么多，真是莫名其妙。”

小秋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忽然说：“我也说说我的事吧。”

“洗耳恭听。”

“我的爸爸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出门，大部分是一些突然发生的事情，需要他们才能处理好。一开始两人无论如何都会有一个人在家里陪我，直到有一次，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家里就只有我一个。”

“你害怕？”

小秋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说：“我那会已经可以自己上厕所、吃饭、洗澡刷牙了。于是我自己照顾自己，从冰箱里自己拿面包和牛奶吃。到了晚上，他们都回来了，一见到他们，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止不住了。”

“毕竟自己度过了一天，果然很害怕吧。”郭磊点点头，“完全可以理解。”

“不，我是气哭的。”小秋说，“我冲着他们狠狠地发了一次火，跟他们说以后要是出门一定要让我知道，否则我会感觉自己像是被抛弃了一样，心里很不舒服。在那以后，他们虽然有时还会两个人一起出去，但至少会提前告诉我一声，或者留张纸条什么的。等我长大了一些，加入了未来安保公司，偶尔也会出差的任务，那时候我就会提前告诉他们。”

郭磊听得瞠目结舌：“就是这样？说一声就可以？你们家也太特别了吧。”

“我相信他们不会离开我，他们也相信我可以照顾自己，所以不管去到多远，我们都不害怕真的分开。”小秋说，“要是有什么事情挡在我们中间，那就直接说破，有怒气的话，就要直截了当地发泄出来。我爸爸常说，互相猜测才是制造隔阂的真凶，无论何时都要有面对现实的勇气，一旦决定信任了，就要坚持到底。”

郭磊一怔，苦笑道：“你老爸是什么鸡汤名家吗？”

他嘴上吐槽，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定，若有所思。就在这时，小秋却忽然话锋一转。

“话说回来，还是我之前问过的那个事情：磊哥你对付这两人应该有把握吧？”

她指的是前面那两个持有“风蛇”和“赶尸人”异能的陌生人。郭磊此时也没多想，随口应道：“是啊，假如真要打，应该有八成把握吧。”

“我相信你。”小秋说。

郭磊忽然发现不对，伸手就要拉住她，然而这小丫头居然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跳出去了！

在没有“高达君”守护的情况下，她一个人主动暴露在敌人面前，简直就是送死！

这么大的动静，毫不掩饰，对面的人果然立刻就发现了。操控“风蛇”的人脸色一变，抬手一甩，无形无迹的风蛇犹如一根鞭子，朝着眼前这个还不知情的小女孩横扫而来。

而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二十几具尸体齐刷刷地调转方向，面朝这边，声势着实吓人。

小秋感觉小腿肚子在发抖。尽管眼前这一幕在她预料之中，然而真看到了那是另一回事。

明明看不见“风蛇”，她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死亡气息在逼近。

就在这时，她终于听到了那个不爽的声音。

“啧。”

郭磊咬紧牙关，矮下身子从藏匿地冲了出来。在冲出的同时，他的双手顺势从地上扫过，抓起了两把沙土。他眯起眼睛大致测量了一下高度，然后就扬起手把沙土往前一洒。

顿时，在漫天飞扬的沙尘中，一道显眼的轨迹迅速浮现出来。

“这就是‘风蛇’！”小秋恍然大悟。

在她惊叹间，郭磊已经猱身而上，从显出形状的风蛇下方径直越过，伸长的左手一把抓住了那个还在发呆的敌人。

“什么人！”敌人大吼。

“即将干掉你的人。”郭磊淡然应道。

他顺势往前一步，肩膀重重撞上对方，同时右边的机械臂调整到最大发力，一把抓住对方的大腿，往上一抬。借助冲刺的势头，他向前一记飞摔，将对方重重摔在地上。

“可恶！”

对方被摔得眼冒金星，情急之下抬起手，就要用“风蛇”扳回一城。然而他这一发动，却感觉胸中空荡荡的，仿佛一瞬之间失去了刚刚获得不久的异能。

“怎么……”

他还没反应过来，郭磊支起手肘，顺势往下一躺。全身的重量集中在手肘这一小点上，就像一记重锤正面敲在胸口上，这人顿时感觉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就要当场晕了过去。

“喂！别太猖狂！”

远处的赶尸人在短暂的发呆后终于回过神来，全速往回赶来，他将尸体兵团挡在自己身前，既是冲锋的头阵，也是保护主帅的盾牌。然而郭磊却完全无视了他们，只见他抬起手，遥遥锁定了目标，而后轻声念出了两个字：

“风蛇。”

看不见的气流如蛇状呼啸着往前，准确地缠住了赶尸人的头。在裹住他面门后，气流开始往外旋转，逐渐抽走氧气。赶尸人徒劳地抓住自己的脖子，拼命扭动着挣扎，想要解开这根紧紧勒住他的绳索，然而气流无形无迹，又怎么可能办到？

无人操控的尸体纷纷倒下，最后一个倒下的则是赶尸人自己。直到确认对方已经窒息晕倒，郭磊才终于松开手，同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整个战斗过程不到五分钟，若是只算到他用风蛇擒住赶尸人为止，甚至不到二十秒。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看似轻松地赢了，其实却是在鬼门关边上走了一遭。要是对方操控风蛇的技术更熟练些，可以临时再放出一条，又或者赶尸人在窒息时没有慌乱而是操控尸体直接攻击他，此时胜负关系多半已经逆转，而他和小秋也不可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

这一切都要拜身后这个小丫头所赐。要不是她的鲁莽举动，自己也不用打这种没有十足把握的仗。郭磊深吸一口气，准备将她狠狠责备一通。然而他一转身，却见小秋正看着他笑。

“我没有信错你，你果然站出来了。”她眨巴着眼睛……

“你这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郭磊凶她，“要是我……”

“别骗自己了。”小秋笑了。

“你明明就很在意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