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云蔽月，云絮宛如透着光的白玉。看着那高悬于天中的光晕，闫焕之的眼中却没有丝毫光亮。

“记得理部有招‘不见月’吧。”闫焕之喃喃道，“看着水中的月亮一点点被血染红，直至消失。你们真的知道那是种什么感受吗？”

未等回答，闫焕之兀自摇了摇头：“你们不可能知道。”

“我们被驱妖门锁在天师寺的那一晚，月亮也被云遮住了，在倒影里看不真切。”闫焕之深吸一口气，“后来，月亮藏在了血里，我也再没见过她的脸。”

“她……是谁？”

“你们驱妖门那无数耻辱之中的一个。”闫焕之捏紧拳，“仅此而已。”

听见“耻辱”二字后，钟离愣住了。他重新看向这个曾对他唯命是从的男人，从那双冰冷深邃的眼中，他忽然找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

这怨恨之中掺杂着无助的眼神，和养父钟卫风喝醉之后的眼神一模一样。

“她……是位驱妖士。”钟离的掌心渗出了汗水。

闫焕之并未否认，而是反问道：“何谓驱妖士？”

钟离脱口而出：“以解天下苍生之苦为己任，为匡扶世间之正道而驱妖。”

“那她便是。”闫焕之也毫不犹豫。

“身为驱妖士，却被驱妖门害死了吗……为什么？”话一出口，钟离心中便已知晓答案。

沉默良久后，闫焕之闭上眼笑了笑：“因为她酿的梅子酒，举世无双。”

话音落时，一阵风无声袭过，徒留穿心的凉意。

“她未实现的盛世愿景，”闫焕之缓缓睁开眼，冷彻的目光扫过眼前两位少年，“如今由我来实现。”

“你到底要做什么……”钟有狐厉声道，“灭掉驱妖门，还不够吗！”

“大局已定。”闫焕之抬起双手，整个蛇坊忽然开始如水般晃动起来。钟离和钟有狐警惕地提起刀剑，眼看着四周的景致逐渐剥离。

仿若被抽出了魂魄般，黑色的妖气从蛇坊各处溢出，这些妖气源源不断地涌向闫焕之的掌心，掀起一股狂风，惹得钟离睁不开眼。

“这是……”钟有狐眯眼看向闫焕之。

“我把鬼市的一部分覆盖在了蛇坊上。”闫焕之的声音在狂风中抖动着，“从一开始，你们就不在蛇坊里。”

“果然如此，怪不得这里如此反常。”钟有狐将刀插在地上，稳住身形，“两年前，你救了千机，并且用妖气在这里饲养俑群，所以她才会替你卖命！”

闫焕之把手一收，狂风骤停，妖气宛若一个水凝的立方，将他们三人包裹在其中。

妖气屏障之外，歌舞玩乐声正不知疲倦地响着，红灯笼下霓虹闪烁，整个蛇坊完好如初。酒客们无法进入妖气，偶尔有人路过，在一侧消失后不久，便会从另一侧出来。

“随你怎么想。”闫焕之看了看妖气之外的纸醉金迷之景，“今夜一过，这座城的人将只为妖起舞。”

“把话说清楚！”钟离想要抓住闫王的衣领，手却径直穿过了他的幻象。

“不得不承认，你们两兄弟很努力，能逼我提前启动了计划。不过，还是不够聪明。”闫焕之笑道，“你们真的以为我是来谈心的？”

听见闫焕之这话，钟离和钟有狐对视了一眼，两人竟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闫焕之一怔，敛起笑意：“笑什么。”

“那，你就以为我们是在和你谈心吗？”钟有狐笑眯起眼，把刀扛在了肩上，“闫王，可不是只有你在拖延时间啊。”

闻言，闫焕之的双手猛地一颤，他连忙将这最后的一方妖气收入掌中。

“宴！”钟有狐把刀一横，随即便眼前一黑，在妖界和人间的缝隙中被弹了出去。

再睁眼时，钟有狐和钟离正坐在蛇坊外的一处无人角落里。钟离跪在地上干呕了几下，他扶着墙站起身，喘了几口大气，然后一把将钟有狐拉起来：“走。”

“啧……”钟有狐拾起长刀，皱着眉头揉了揉太阳穴，“被妖界斥回人间原来这么难受的吗……”

“快。”钟离踉跄地迈开脚步，“我们没时间了。”

“走太急，小心你的伤口裂开。”钟有狐嘴上这么说，步伐却逐渐加快，“放心吧，他们那边比我们安全。”

钟离并没有理会，他提剑踏入深夜的空旷街道，朝着辰龙路的方向拼力走去。

***

如此深夜，即便在辰龙路上也鲜有行人。路灯们次第伫立在宽阔的街道边，用暖色的灯光将彼此的影子拉长。

盛安大厦内没有一丝灯光，它像一座黑色的碑石，将这座城市和夜幕连在了一起。

高处的夜风更带几分凉意，闫焕之缓缓睁开了眼，他站在大厦天台的边缘，红色的障碍灯在不远处一下下闪烁着，放眼望去，獐市未眠的灯火尽收眼底。

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闫焕之自嘲似地笑了笑：“原来如此。”

“他们兄弟只是用来引我现身的幌子……”他转过身看着真理部余下的两人，“这算盘倒是挺精明。”

“收手吧，闫王。”穆雨微上前一步，“你的计划已经被我们看穿了。”

说罢，站在一旁的白鹿忽然箭步冲向了闫焕之，俯身一腿扫了过去。闫焕之反应极快，他向前一跃，用手掌在白鹿的肩上撑了一下，凌空躲过了这一腿，接着迅速向后跳开了两步，与白鹿拉开了距离。

白鹿站起身，一手握拳收在腰，一手推掌在前，武姿硬朗干练。

“好小子，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闫焕之解开扣子，将西装马甲掷在了一旁。

“你要是有个成天习武的老妈，也这样。”白鹿翻拳做掌，冲闫焕之挑衅地摆了摆手。

闫焕之蔑笑一声，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见了。

“什么……”白鹿心里一紧，只觉得一股劲风从身侧袭来，他还未来得及躲闪，整个人便被踢倒在地。

撞在围栏上后，白鹿喉头一甜，嘴角立刻见了血。

“你过于自信了。”闫焕之一脚踩在白鹿的头上。

白鹿啐出一口血，头顶忽然生出一对晶莹的鹿角。他抬手一把抓住了闫焕之的腿，嘿嘿地笑了起来：“我有说过我打得赢你？”

雪白的妖气顺着白鹿的指尖流出，紧紧抓住了闫焕之。还未等闫焕之挣脱，一股金黄色的妖风猛地向他卷来，令他睁不开双眼。

悄然萦绕在闫焕之身边的红纱猛地收紧，将他死死缠住。

妖风过后，闫焕之被捆得动弹不得，跌坐在了地上。

“哇……不枉我挨了一脚……”白鹿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头发上的灰，嘴角一勾，“成功。”

一缕红尘随风而走，从闫焕之眼前飘过。闫焕之抬眼看向终于现身的两只妖，深邃的目光愈发冰冷起来：“你们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看着闫焕之那锋利如刀的眼神，红尘十三深啜了一口烟枪，然后轻呼出一团红雾：“只是觉得，这事挺有趣的罢了。”

“我是为了报恩。”印师抖了抖背上的金羽翼，将它们收入了体内。

“你们是在与这獐市内所有妖的未来为敌。”闫焕之的眼中闪过一丝凶光，“若不放我，之后便休怪我无情。”

“啧，都被绑成粽子了，嘴还这么硬。”白鹿斜眼看了看闫焕之，转而看向穆雨微，“雨微，部长他们还要多久？”

“快了。”穆雨微把视线从手机上抬起，看向闫焕之。踌躇片刻后，她启唇道：“钟离的手机一直开着，你们的对话我都听见了。”

闫焕之并未理会她，闭上了眼。

“值得吗？”穆雨微蹲下身，直视着闫焕之的面庞，“为了替过去的人报仇，连眼前的爱人也能至于不顾吗？”

“爱人。”闫焕之并未抬眼，“我的爱人，至始至终只有一个。”

说完这话，一声风响忽然响起。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闫焕之感到脸上烧起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他稍稍睁开眼，看见穆雨微的手还停在空中。

“既然你不爱千机，那你又为什么接受她对你的好。”穆雨微的手微微颤抖着，“为了你的一句空话，她可是连命都不要了啊！”

看着穆雨微那灼热的眼神，闫焕之的目光柔软了些许：“若生而为人，千机应该也有着与你一样好看的眼睛吧。”

“什么……意思？”

“千机在两年前便死了。”闫焕之淡淡道，“宫乐俑这种妖，一旦失去妖气供给便会变得很脆弱。两年前我救下俑群时，千机已经没了气息，散作了一地的零件。”

穆雨微一怔：“那……千机她怎么……”

“宫乐俑本就是依靠制造来繁衍的。”闫焕之缓缓道，“我将千机重新装好，用我的妖气牵丝引线，使她重新活了过来。只不过……随着人格的独立，千机开始变得越来越像她。后来，她甚至为自己重新雕刻了一张脸。”

说到这，闫焕之叹了口气：“那张脸，是她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