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姑娘，情与爱之事，即便是君子也未必能想明白。”闫焕之笑了笑，“你又何必难为一位苟活了千年的小人呢。”

穆雨微呆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谢你。”闫焕之忽然说。

“谢我……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为妖感到惋惜的人类。”闫焕之轻舒一口气。

“过去千年，我被驱妖门炼成镇寺法阵，不断吞噬天师寺的灾祸，尝遍了妖的屈辱和人的残酷。”闫焕之闭上眼，“临死之前能与你交谈，真是太好了。”

闫焕之话音刚落，红尘十三的四只绒耳忽然猛地一颤，她一把将穆雨微拉开。与之同时，包裹闫焕之的层层红纱中忽然渗出漆黑的妖气，这些妖气化作无数黑蝗，将红纱啃蚀尽，落到地面上。

“这！”穆雨微双瞳一颤，“你要做什么！”

“我说了，我许过她一个盛世，我也必将遵守诺言！”看着穆雨微被红尘十三向后拉去，闫焕之无力地笑了笑。

说完，闫焕之扶着栏杆站起身，他挣扎着抬起手，轻轻摘下了长久以来覆盖在脸上的面具。

“再见了，穆姑娘。”闫焕之露出了面具之下的真实笑容，“我终于能再喝到她酿的酒了。”

面具脱手，化作一张苍白的悲面落在地上，“咔嚓”一声碎成两半，漆黑的妖气从面具中喷薄而出，瞬间便将闫焕之淹没。一道金光荡漾过，只见印师毫不犹豫地炼化出了原本的妖形，他挥动起华美的羽翼，用鸾爪钳住白鹿和穆雨微，奋力飞向夜空。

“这是！”看着从天台满溢而出的黑蝗，白鹿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恐怕才是那食祸的真正目的。”印师紧闭着眼，“我们把他想得太简单了。”

白鹿的背后掀起一层冷汗，他咬了咬牙道：“他想要做什么……”

红尘化纱，红尘十三随风而现，倚坐在了一条红纱之上。她蹙眉俯视了片刻，端着烟杆的手忽然一抖。

“印师……”红尘十三紧紧盯住，面色愈发苍白，“你记不记得，秦王长生不老之术……”

印师闻言愣了一下，随后忽然大惊失色，险些松开抓住白鹿的爪子：“不可能！那需要海量的妖气，凭他一只食祸，再怎么也不可能……”

“这厮吞噬了天师寺千年的灾祸，而且方才他取下的面具，应该就是大幻妖蜃楼天的三法相之一……”红尘十三攥紧烟杆，“恐怕……”

“妖的未来……”印师喃喃道，“难道他打算以一己之力，让整个万佛鬼市降临吗！”

白鹿有些不解：“这有什么？他不是已经让一部分鬼市覆盖在蛇坊上了吗？也没造成多大问题啊？”

“那点程度的妖界当然不足以撼动人间的规则。”印师的眉心拧成了锁，“但若把大可吞城的万佛鬼市现界……整座獐市便会变成妖城，吸引八方之妖，而人根本无法撼动其分毫。”

“妖界就会和人间融合……”穆雨微吞了口唾沫。

“或许更甚之。”印师的脸色一沉，“若两界互相排斥，在重合的瞬间发生湮灭……后果将不堪设想。”

穆雨微心中一紧，低头看向漫天飞舞的黑蝗：“整座城就会消失。”

“先别定论。”红尘十三收起烟杆，“这禁术终究只是个概念，自古以来从未有妖实现过。还不知道能否……”

红尘十三话还未说完，就忽然听见夜空中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鸣，宛若号角般震人心魄。她抬眼看去，瞳孔猛地一扩，一幅永生难忘之景在她眼前徐徐展开。

穹顶之上，一只断裂的佛首破开云层，遮住了月光。在它之后，一座望不见边际的城池映入眼帘，这座城倒悬着缓缓落下，几乎覆住了整片夜空，居高临下地窥视着獐市。

“这……”白鹿木讷地看着这从天而降的城池，“这是……万佛鬼市……”

***

漫天的黑蝗遮天蔽月，钟离一边躲避着这些蝗虫，一边向盛安大厦跑去。

忽然，天空中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号角声，紧接着，万佛鬼市倒悬着冲破云层，覆盖在整片天空之上，遮天蔽月。

钟离和钟有狐同时双腿一软，他们从未想过会见到这般诡谲之景。

“是闫焕之……”钟有狐扶住了刀柄，看着空中之城，“这才是他的目的……”

“等我。”钟离一咬牙，拔腿向盛安大厦飞奔去。

与此同时，在大厦上方的空中，穆雨微深吸一口气，忽然对印师说道：“放我下去。”

“什么？”印师的语气有些不可置信，“你去找死吗？”

“我要去阻止闫王。”穆雨微斩钉截铁。

“不可能让你走！”红尘十三一把用红纱缚住了穆雨微，“你知不知道那下面的黑蝗是什么？那是鬼市降临的基座！它们的翅膀连我的妖气都能割开，更何况是你！”

“所以我们就得在这里干等着吗？”穆雨微极力挣脱红纱的束缚，“放开我！”

“对不起，妹妹。”红尘十三没有丝毫退让，反倒将红纱更勒紧了几分，“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犯险了。”

穆雨微紧盯着红尘十三：“你不是以折磨我为乐趣吗！”

“对，我是喜欢折磨你。”红尘十三把心一横，“这也算是一种折磨，不是吗？”

“你这个变态！”穆雨微大喊道。

“没有我这个变态，你能活到今天吗！”红尘十三侧眼狠狠瞪着穆雨微，“你以为你的五毒心是谁给你的！”

听见红尘十三这么说，穆雨微忽然停止了挣扎，她盯着红尘十三看了许久，然后轻轻说：“我知道，是你。”

红尘十三愣了一下，把目光瞥向了一旁。

“我又不傻……”穆雨微低头看向黑蝗潮，“看过你编的梦境之后，我就明白了。”

“你就不怕我编出来骗你的吗。”

“你编的梦，我看过成千上万遍了。”穆雨微笑了，“是真是假，一眼就看出来了。”

沉默片刻后，红尘十三叹了口气：“你要做的事，跟送死可没什么区别，闫焕之那厮也未必就会收手。”

“我不去，谁去？”穆雨微看向红尘十三，目光中透着坚毅，“我不想辜负这颗心。”

头顶是缓缓降临的万佛鬼市，脚下是涌动的黑蝗潮。红尘十三再次长叹了一口气，她从袖中抽出烟杆，轻啜了一口之后喃喃道：“我陪你去。总不能把你从这空投下去。”

未等穆雨微开口，红尘十三把指尖一勾，一抹红纱便飞速覆住了她的嘴。见穆雨微眼神里满是质疑，红尘十三抬起烟杆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姐姐我好歹也是只千年级的大妖，就不能对我有点信心？”

“况且，这事也挺有意思的。”红尘十三抬手一提，红纱一松，穆雨微便落到了她身边。她看了看印师和白鹿，媚笑一声，道：“我们去去就回。”

说罢，她们便乘着红纱一头扎进了漆黑的飞蝗群中。

黑蝗所及之处，妖气都被尽数啃食，甚至有不少小妖虫被整个吞掉。黑蝗们就像是经受了千年的饥饿，挥舞着刀锋般锋利的翅翼在城中疯狂寻觅食物，以囤积更多的妖气来迎接鬼市的降临。

红尘十三抬手一挥，红纱以她和穆雨微为中心层层包裹起来，化作一朵千瓣的红花，顶着蝗潮向盛安大厦落去。

每靠近闫焕之一寸，黑蝗的啃食便会猛烈数倍，千层的花瓣不消几秒便会化为它们口中的食粮。红尘十三把掌心贴在内壁上，释放出肉眼可见的红色妖气，汗珠大颗大颗从她的脸颊滑落。

“雨微妹妹，你一会儿可要争点气啊。”红尘十三的语气有些虚弱，“我这妖气可不是拿来白送给那厮的。”

看着红尘十三那苍白的脸色，穆雨微握紧拳：“让我出去，这些蝗虫不会吃我的。”

“当然不会吃你，但是它们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凌迟。”红尘十三的身体一阵颤栗，喘息过后，她忽然笑了笑，“妹妹啊，恨姐姐吗？”

穆雨微摇了摇头。

红尘十三倚靠在花瓣上，一行鲜红的血从她的嘴角滑落：“说起来，倒要感谢你的那位小部长了。”

“放我出去！”穆雨微狠捶着花瓣，“再不回去，你会死的！”

红尘十三没有理会穆雨微，只是虚弱地自顾自笑着：“若没有他，我或许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你这样说话……”

“呐，妹妹。”红尘十三把手从花瓣上移开，然后一把抱住了穆雨微。千瓣的红花外，无数黑蝗窸窣啃食着红尘十三的妖气，花瓣被一层层剥落、啮碎，不留下一丝痕迹。

“可以叫我一声姐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