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钱是在家里去世的。

他病情恶化的时候一直在传染科住着，最后弥留之际的几天，他的儿女们到传染科来把他接了回去。

过了一个星期，主任就收到了一封信。

那个年代手机刚开始出现，信件已经开始逐渐被淘汰，可是老钱的家人彷佛保存了最古老的通讯方式，他们寄来了一封信，还是手写的。

信的内容简洁明了。大意是老钱在出院后第四天去世，很安详。家人非常感谢这些年传染科医护人员对老钱的悉心照顾，尤其是主任。所以随信还送来了一面锦旗。

锦旗是常见的款式，深红色的缎面，周围缀着金黄色的流苏，下摆有一个突出的火焰一般的尖尾，中间印着金黄色的两排大字“妙手仁心，大医精诚”。

主任专门让老严把这面锦旗挂在了医生办公室锦旗专用墙的正中间，并在老严挂的时候站在下面监督锦旗的横平竖直，直到拿水平尺也测不出问题才放老严下来。

老钱的葬礼在三天后举行，信里邀请科里有空的同事都可以去参加，不能参加的也不强求。因为他们不是跟科里所有的人都熟，便请主任代为通知其他人。

葬礼的那天，护士长跟主任一起去了。付海旭也说要去，的确医生中除了主任，他就是和老严接触最多的人了。陆白雪虽然不觉得自己跟老钱特别熟，但是毕竟看这张慈祥从容的脸看了几个月，心里觉得很想去告个别，而且她是护士里唯一一个做完了自己的事就不会再有人找的人，大家想着护士们也需要一个代表，于是便派她一起去了。

灵堂前老钱的遗照是几十年前穿着军装的照片，那时的老钱还是个青年，虽然脸也瘦削，但是两眼神采奕奕，古铜色的皮肤隐约发亮，整个人透着军人特有的英姿勃发。很多年前的照片应该没有那么清晰，这显然是后期在照相馆精心修过的照片。

护士长站在主任旁边，眼泪流得哗哗的，彷佛真的死去那个人是自己的至亲。

其他三个人虽然也被忧伤的气氛笼罩着，但他们没有护士长这么多愁善感，只是静静地默哀。

护士长哭够了，擦了擦眼角，跟主任说：“活到我们这个年纪，父母都开始到了年纪，渐渐就开始要面临生离死别了。”

“谁说不是呢。”主任哀叹一声回答。

“感觉我都还没有准备好，前一阵也有同学的父母去世，不知哪天就轮到我的父母，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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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护士长其实也是有感而发。的确，人一定要活到中年才知道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的不易。

“趁家人都在，好好孝敬老人，珍惜现在的日子。”主任依旧是波澜不惊。

“对了，你家人还不在这里哦，你经常回去老家吗？”护士长反应过来主任比自己更惨，明知父母年岁渐高还不能常伴左右。

“哪里能经常回去啊，顶多过年回去，暑假把儿子送去住几天，我自己都要先回来上班。”

“幸好你老公好，不是前几年还拿钱给你父母建了新房子吗？”

“好什么啊，拿钱建房子就是好吗？”

护士长听出了话里有话，拉着主任避开其他人到一旁坐下。

“怎么了，最近又闹矛盾了。”

“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少跟他吵两句，哪里有事事都完美的人啊。”护士长知道主任两夫妻都是有个性的人，虽然互相欣赏才华，但也互相点燃脾气。

“我哪里跟他吵了？”

“不吵架哪来的矛盾？人家天天都泡在手术室里，科里还有那么多事情要管，脾气差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放屁。”主任忍不住从嘴里冒粗话：“天天都在手术室，科里还那么多事情要管，竟然还有时间去勾搭别的女人。”

护士长显然是主任的忠实闺蜜，早已对主任人前仙风道骨，人后流氓地痞的风格司空见惯，对她的粗话也免疫了，只是抓着八卦本身问：“都是空穴来风的吧。”

“什么空穴来风，我都看见了。”

“什么？”护士长难得激动一回：“看见了你怎么还这么淡定呢？谁呀？哪个狐狸精？”

“哪个狐狸精我就不说了，不过竟敢在科室里值班的时候动手动脚，太不把我放眼里了。”

“他值班的时候你探班发现的啊？”

“可不是。”

“那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一个外地人，能怎么办？她又不是第一个，她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应该自动让位吗？”

“是呀……不，不让！这么多年的感情了，凭什么……”

主任已经抢了她的话：“早就没感情了。”

“那你……真要让位吗？”

“那肯定不让，戚枫怎么办？要不是为了戚枫，我犯得着忍得这么辛苦吗。”

主任眼里难得流露出一丝母性的温柔。她不是没有这样的温柔，她只是不习惯表露而已。

“是呀，可怜的孩子。”

两个人借着葬礼的沉重气氛把主任的沉重家事细细分析了一番，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角落里坐着两个伤心透顶，不时抹泪的亲属。

陆白雪这个年纪，还比较少接触生离死别，所以她只是跟着众人一起鞠躬，等着亲人回礼。

等完成了规定的礼仪，她就不知道做什么好了，就坐在旁边客人的座位上等其他人。

陆白雪看着灵堂中央老钱的照片，虽然还是瘦，但是少了她曾经熟悉的那些皱纹，尽管是黑白照，还是能看出那年轻的脸庞剑眉星目，英姿勃发，眼神中迸发着勇敢进取的精光。

陆白雪唏嘘起来。

老钱去世的时候已经快九十岁了，虽然去世的前几年疾病缠身，但是年轻的时候为国建功立业，回顾从前他戎马一生中军功赫赫，令人敬佩钦慕，热血沸腾。

陆白雪不禁又想到了自己，不说跟上过战场的红军战士比，但碌碌无为也不该是自己的往后余生的状态吧？

陆白雪正在沉思，旁边突然坐下来一个人，还自来熟地跟她讲话：“今天人还不少对吧？”

陆白雪转过脸去看，是位八十多岁的老人，肤色黝黑，头上留着一层薄薄的银发，身形有些佝偻，但又还算精神。

陆白雪觉得这人有点熟，但又想不起来是谁，只好礼貌地招呼：“是啊，可能老钱朋友多。”

那老人点头：“我们穷人死的时候肯定没有这么多人来看的，不过死都死了反正也就不在乎了。”

“这话说得，在生死面前，财富又算什么？”陆白雪也是个感性的人，说出来的话闪着哲理的光芒。

那老人点头：“这么说就对了，都是光着来光着去的。要是没有朋友，有钱也是凄凉。”

陆白雪还是觉得他脸熟：“您也是他朋友？”

老人笑：“你说呢？”

陆白雪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人微微笑：“小陆，你可太让我伤心了，离开医院就不认识我了。”

陆白雪终于反应过来，这是老钱的病友老林啊。最近他没怎么去医院，似乎更瘦了一些，都快认不出来了。

“没想到你能来，家里离得挺远吧？”

“看老朋友，远点有什么关系。”

陆白雪欲言又止，老林：“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点儿也不伤心？”

陆白雪点头。

老林：“活到我们这个年纪，活一天赚一天，如果病痛缠身，早点离开就早点解脱，我为他开心，为什么要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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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白雪觉得他说得似乎挺有道理。

“所以啊，小陆，趁着年轻，加油啊。”

说完就走了，留给她一个潇洒的背影。

陆白雪觉得，老林虽然没读什么书，也爱斤斤计较，但总带着一些黄土地上生活了一辈子的智慧。就像这句“趁着年轻，加油啊”就好像看透了自己的不甘心。但是，要往哪里去加油，陆白雪还想不太通。

付海旭这个人似乎对生死的态度有些超乎他年龄的超然，他站在老钱的遗像前静静地看了几分钟，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认真地鞠了三个九十度的躬，才回到旁边的座位上来。

付海旭回到座位，刚才的一脸肃穆就不见了踪影，仿佛那个怀着悲戚的人不是他，他已经迅速戴上了平时那张被众人熟知的肆意玩笑的面具。

他悄声问陆白雪：“小陆啊，你年纪不大吧？”

“还好，应该比你小。”陆白雪虽然并不在意别人问自己年纪，但毕竟是个女孩，本着女人年龄不能随意透露的原则回答了个模棱两可。

“有男朋友了没？”付海旭又问。

陆白雪这回不得不侧目了一下，试图从付海旭脸上找出居委会大妈的气质，明明是一铮铮铁骨好男儿呀。好吧，既然都好意思问这个问题，大概是一位妇女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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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陆白雪还是很谨慎，反问：“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

付海旭却是个百无禁忌的人，接着又问：“有目标了没？要不要我介绍？都是钱多人傻的你觉得怎么样？”

陆白雪噗地一声笑了。

旁边有不满的目光扫来，她赶紧正襟危坐，使劲忍住了笑意，不动声色地说：“付医生，钱多就行了，人不用傻，我又不是专职骗财骗色的。”

“哦哈哈，也是，你一看就是个正经女孩子，不像那个谁，兰璃哈。”

“付医生，你这话我就不同意了，兰姐性格好，跟谁都谈得来，人又大方，况且还是美女，我是个女人都忍不住要喜欢她。虽然她恋爱经历是复杂了点吧，还远谈不上不正经。”陆白雪是个说一是一的姑娘。

要是几个月以前，她可能还不会这么维护兰璃，但是通过这几个的观察和相处，再加上那天夜里在酒吧兰璃对她吐的酒后真言，陆白雪觉得自己必须站在兰璃这边，不管是出于真正的同事或朋友情谊，还是出于女孩子被漂亮有气场的女友视为同一阵线的虚荣心，反正她现在觉得自己就是兰璃那一派的了。

“是，你说得对。”付海旭不过是打着小九九试探一下陆白雪的立场而已。虽然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付医生可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啊。

他又问：“小陆，我看你那天跟兰璃在一起喝酒，你俩关系还挺好的哈？”

陆白雪想了半天，觉得他说的应该是聚会那天。不过就喝一次酒也不能算关系多好吧。

陆白雪说：“也没有，也是我来传染科才认识兰姐的。”

接着她又缓慢地把头偏向了付海旭，眼神里带着一些“我看出来了”的意味。毕竟她和付海旭平时除了工作上的沟通，几乎没有别的交流。付海旭这么积极主动地跟她说话，一定是话里有话。

付海旭突然闪过一丝尴尬，赶紧摆手：“呵呵呵，我可没说什么，你别乱想，我就是随便问问，比如我听到她那天说恋爱的理论，什么要先交往试试这些话，我从没有听其她女孩子这么说过。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一大男人，听一女孩子说这种花心大萝卜一样的话，竟然觉得她说得好像有道理。”

陆白雪看了付海旭一眼，依然是眼神清明，心无芥蒂的样子。

于是点点头：“付医生，你也这样觉得吧，我也这么觉得，我觉得兰姐真的是勇气可嘉。”

“是勇于找男朋友还是勇于承认自己找了许多个男朋友？”付海旭调侃着问。

“都是啊！”

“呵呵，也对。”

陆白雪和付海旭的交情并没有因为这几句话就深了多少。两个人尴尬地聊了一会就有些聊不下去了。

幸好这时也差不多结束了，主任带着他们几个去跟老钱的家属告别。

老钱在的时候，他的大儿子并没有出现过几次，因为他在市里担任着显著要职，并没有很多时间常过来医院看。再说老钱的病之前也一直不痛不痒，家里人都知情，老钱也不让他们老过去探望。

主任他们正要走的时候，老钱的儿子却叫住了主任，说是有些事情要跟她商量一下。

钱处长是个身材高大，眉目端正，带着一身正气的中年男人，穿上军装的话活脱脱就是老钱的翻版。

主任和他进了一个房间，大伙儿等了好一会才出来。

钱处长也跟着送出来了，最后还叫了旁边一个助理模样的人拿纸和笔写了貌似是电话号码的数字，递给了主任。

主任接过纸条，欲言又止。

这边她还没组织好语言，那边已经有人在喊：“钱处长！方便说两句么？”

虽然钱处长看起来也不太想跟别人聊，但主任也不敢耽误别人的事情，只好咽下了自己刚想问的一句话。

主任缓缓朝大家走来，神色中仍带着些许疑惑和意外。

付海旭和护士长都善于察言观色，看出了主任的异样。但是护士长显然更加沉稳，没有出声。付海旭却忍不住了，直接碰碰主任的手臂问：“主任，老钱儿子跟你说什么了，说这么久。”

主任有些迟疑，但还是开口了：“也没什么，就是随便聊了两句。”

这么说大家都知道她是不想说了，付海旭只好讪讪地说：“好，记得想起来了告诉我们，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哈。”

主任像瞪自己儿子一样瞪了他一眼，脸上也露出了这天至今为止才开始出现的一点微笑，嘴里却责备：“你怎么知道是乐不是愁啊？”

“啊，是愁啊，那更要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了，虽然你是主任，也总不能老让你一个人承担啊？是什么？我能帮忙么？”

付海旭站在主任身边，抱住了主任的肩膀，看上去就是个半大的儿子和母亲撒娇。

主任拍掉了付海旭放在自己肩膀上的瓜子，嫌弃地说：“别动手动脚，我一把年纪了，还要点脸面的。”

“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啊，您都想哪里去了。主任您是我的老师，我私下里叫一声姨，不对，你这么年轻，‘您’都不能用，我只能叫你姐，对吧？姐，到底是什么事嘛？”

付海旭泼皮劲儿上来了，旁边的人都忍俊不禁。

唯独主任憋着笑巍然不动：“让开，姐就是不告诉你。”

付海旭仰天无可奈何。

【作者题外话】：有反馈说人物太多，有点乱。我想说一下，这本的确是有点群像小说的意思。

梳理一下人物吧。

医生团队：

钟正：主任，外表不修边幅，刚直不阿的女汉子。

龙泉：肥润油腻的中年医生，学历不高，但是个有野路子经验的医生。人品不好，会骚扰护士。

付海旭：传染科科草，根正苗红的医学院高材生，热爱事业，长得帅，但很吝啬，爱插科打诨，不甚正经。

卢凯莉：传染科学历最高，但对自己超级没信心，开药要临时翻书。

护士团队：

王秀莲：护士长，脾气好，仗义。

欧阳梅：非科班出身的护士，技术一般，爱碎嘴。

胡可：家世好脾气暴的大小姐，喜欢跟欧阳梅打嘴仗。

兰璃：家世好性格也豪爽的大小姐，传染科科花，但工作态度马马虎虎。

柳木清：刚毕业的护士，性格内向胆小，但工作认真。

伍倩：刚毕业的护士，柳木清的好朋友，喜欢做中性打扮，性格大大咧咧。

陆白雪：因为皮肤过敏来到传染科为了能少接触药物的护士。觉得自己荒废了专业，却对未来很迷茫。

老严：护工和清洁工。一般在医院里是外包人员，在这里也归护士长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