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倩一直是个特别的女孩子。

她不像其她的女孩子一样娇柔可爱，她偏爱中性风，齐肩的头发有时会被撩到耳后。她最爱的服饰是牛仔裤和T恤，其次是带着大口袋的直筒休闲裤和T恤。她几乎没有女性的好友，除了柳木清。她喜爱运动，甚至喜欢玩滑板，溜冰，打篮球。所以，她有不少男性的朋友。

有时人们会以看待兰璃的眼光去看她，觉得她基本上又是一个步兰璃后尘的摧残大好青年的风流女子。

传染科经常有人送花过来，收件人排行榜第一名是兰璃，第二名是伍倩。不过伍倩把所有的花都转手送给了柳木清，嘴里开玩笑说：“这个不行，比我的张国荣还差多了。”

吴成的入院和去世，都让大伙或多或少陷入了沉思。

生命本来可以非常漫长，我们可以有好多时间去安排自己剩下的时间，读书，工作，谈恋爱，结婚，生子，吵架，出轨，离婚，再结婚，旅行，做爷爷奶奶，退休，进养老院，直到死去。

生命也可能非常短暂，像吴成，飞来横祸，转瞬即逝。没有预告，没有准备，匆匆来，匆匆去，有时都来不及感受痛苦，有时被苦痛折磨得恨不得再快点死去。

假若哪一天我们自己成了不幸的那个人，是不是会有些遗憾没有做自己一直期望的那件事？或者是去一个最想去的地方，或者是修复一段不该破裂的关系，再或者，是向某个人告白？

今天传染科又有人送花来，这次收件人既不是兰璃也不是伍倩。大束淡紫色的桔梗陪着白色的满天星，花里塞了一张卡片，写着：“柳木清，祝你天天笑容灿烂。魏博智。”字写得行云流水，虽然草得有点难以辨认，但是笔锋凌厉，暗含着一些骨气。

小付带头开始起哄：“小柳，这个魏博智就是我们十一床的富二代吧？你可是走运了呀！”

柳木清脸红得像个番茄，低着头眼神躲躲闪闪不知道多害羞，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兰璃显得很有经验，细细看了看这束花，有点嫌弃地说：“怎么送这个花，这个花的花语是永恒但无望的爱啊！”

欧阳梅捧起花仔细看了看，闻了闻：“没什么味道，不过颜色还行。”

胡可最怕世界不热闹：“哇啊哈哈哈，有好戏看了！我说小柳，你是什么态度？你要是喜欢，让主任留他多住几天，你要是不喜欢，让主任立马给他开出院。”

主任假咳两声：“这样不好吧？还是要看病情……”

不过主任一直都很喜欢柳木清做事认真负责人又低调的风格，看到有人追求她，立马把自己摆到了老母亲兼未来丈母娘的位子上，想要好好跟柳木清聊聊了。

“木清，这个人怎么开始追求你了，都没听到什么风声啊，什么时候开始的？”

柳木清脸更红了：“我、我不知道啊，我，也没觉得他要追，追我呀……”

主任点头了然于胸：“哦，那就是现在开始的咯。”

柳木清有点烦恼：“那，这，主任，这该怎么办？”

“你是什么态度？你喜欢他吗？”主任语重心长。

“不喜欢。”柳木清难得干脆。

答案显而易见，魏博智和柳木清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魏博智喜欢柳木清可能是他花花公子心血来潮，送花送礼物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就是每日例行公事，可以不带一丝情感。

而柳木清估计一辈子也不可能看得惯他那一套作风，她也没打算高攀什么豪门，自己已经从农村走到了城市里，有了稳定的工作，在她乡下的亲戚们眼里看来，已经有了很大的成就，她并不奢望更好的。

最重要的是，传染科的人都心知肚明，小魏总为什么在传染科住院，因为他得了乙肝。

乙肝虽然理论上来讲不通过普通的接触传播，家庭成员间就算一起吃饭传播的几率也不大，但是万一呢？做了夫妻以后要做的事情可不止一起吃饭啊，还要生孩子，万一孩子抵抗力不好一个不小心传染了，做父母的心里愧疚么？

爱情，说得容易，送一束花就可以表明心意，后面那么多的事情究竟要不要考虑？

幸好，柳木清毫不犹豫地说出了“不喜欢”，这也让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要不然，鼓励她接受可能就是害了她终生与病毒为伍，怂恿她以疾病为由拒绝又显得人情寡淡，世俗势利。

伍倩听到这句话，直接走过来拿起花往护士站后院门口走去，然后把花丢进了绿色的大垃圾桶。

大伙看着她干脆利索的动作，都夸她干得漂亮。

只有刚刚说没什么味道的欧阳梅眼光在垃圾桶里流连不肯回来，嘴里喃喃地说：“就这么丢了啊，你不要可以给我啊，拿回去插花瓶我女儿肯定喜欢……”

伍倩洗完手，扯掉护士帽，甩甩自己飘逸的齐肩头发。尽管这个发型已经被护士长批评多次不符合护理着装要求，她也没想过要换掉。

她笑着讨好地对柳木清说：“木清，你不喜欢，我就帮你处理，不用谢。”

柳木清也被她逗笑了，轻轻地嗯了一声。

伍倩家住在市里，平时上白班都是下了班回家的，但是今天她不想回家，拉着柳木清说要跟她一起吃饭，然后住她宿舍，明天可以睡个懒觉。

柳木清的父母住在烽火城下属的县城和另外一个城市交界的农村，回家要坐整整两个小时大巴车，所以平时都住在宿舍，周末才回一次家。难得有闺蜜陪自己吃饭聊天，她欣然应允。

在医院外面的快餐店吃完晚饭，伍倩和柳木清两个人悠哉悠哉地晃荡着回到宿舍。

烽火城医院在市区和郊区的接壤处，典型的城乡结合部，生活还算便利，娱乐活动却没有多少。也许是医院看着不少年轻未婚的男女医护人员可怜，多多少少要有点发泄精力的场所，所以修了一个篮球场。

这会华灯初上，篮球场昏黄的灯光下有几个年轻男孩子在打球，看到她们过来，其中一个认识伍倩的大喊：“伍倩，倩哥，来不来打球？你来我们可以打半场！”

伍倩拉着柳木清在球场边上的长凳上坐下，回复那个男孩：“我打不了，刚吃完饭，饱着呢！”

“就打一会吧，别跑太累了！”

伍倩看着柳木清，眼睛里其实也有期望，似乎在说，你让我去我就去。

柳木清像个姐姐一样笑着说：“你想打就去啊，看我干什么，不过会不会胃不舒服啊？要不你跑慢点？”

伍倩笑着点点头，反正她一年四季都穿着宽松的衣服和球鞋，立马就能上场。

可是，鉴于大多数都有那一丁点儿好胜心，上了球场就往往控制不住自己了。有人阻截自然想极力突围，拿着球站在篮下条件反射就要投篮，没有人盯防的时候跟着感觉走就会脚步快起来去跑位接应，伍倩上了场就忘了自己十分钟前刚咽下最后一口饭的事。

没打到二十分钟，伍倩胃里开始一阵翻腾。一开始还能强制压下去，坚持着继续跑动，可是恶心感越来越厉害。她实在坚持不了了，只好向其他人挥挥手，表示自己不行了，然后快速跑去场边上草丛里，哇地一下全吐了。

她摸着自己的胃部，肚子里像火烧一样，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扭动拉扯她的胃，她知道这是胃在以痉挛的方式抗议自己的剧烈运动。紧接着有一阵恶心袭来，她又控制不住地把剩下的东西吐了出来。

柳木清看她不对劲，赶忙跑过来问她怎么样，这就要带她去科室里找医生看看。

伍倩拖住她的手摇摇头，虽然满身都是冷汗，她还是倔强地不肯去找医生，心里想：“这都多大点事啊，都是我自找的。”嘴里却说：“一会就好了，真的，吐完了舒服多了，一会再去吃。”然后调皮地冲柳木清笑。

柳木清拗不过她，只好扶着她回宿舍休息。

伍倩躺在柳木清的单人床上，柳木清忙着给她倒水和洗毛巾擦脸。

伍倩看着柳木清走来走去，忙上忙下，眼睛盯着她的背影，像胶着一般。

过了一会，她终于鼓起了勇气问自己这些天一直想要问的问题：“木清，你，是真的不喜欢那个败家子吧？”

柳木清回头嫣然一笑。她不是个国色天香的女孩，但是她的笑容淳朴素净，如春日里恬淡的野花。

“还有什么真的假的，你知道我不会说假话。”

“嗯，这我倒是信。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我没想过。”

“你现在想啊。”

“啊，我一时也想不出来。”

柳木清生性木讷，几乎没有跟别人谈论过情爱之事。她看伍倩难受，也许是因为这半年来和伍倩接触久了，多少有些被她游戏人间的态度感染，禁不住也想开个玩笑：“要不然说说你喜欢怎么样的吧？”

伍倩惊讶柳木清会问自己这个问题，马上坐起来，想要确认清楚：“哟，你还打探起我来了，你真想知道啊？”

“是啊。”柳木清只是没有经验，但在自己熟悉的人面前也放轻松了一些，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说不定可以给我参考参考呢。”

“哈哈！”伍倩扶额：“我们俩不一样，你估计参考不了。”

“哪里不一样，说来听听。”柳木清把温水毛巾放到伍倩的额头给她擦了擦，又拉着她的手擦手心手背，动作轻柔，让伍倩感到一阵窝心的温暖。

伍倩：“我喜欢的人，要真诚，细致，体贴，斯文。”

柳木清：“嗯，都是不错的品质呀，我也喜欢这样的人，你看我们还是有共同之处的吧。”

“她可以不用有钱，不用漂亮，但是要一心一意地对我。”

“对呀，我也觉得要这样的。”然后她纠正伍倩的用词：“男孩子用漂亮不对，你要说不用太帅气。”

“就是漂亮。”伍倩坚持。

柳木清看了她一眼，心想你怎么这么奇怪，却发现伍倩用炽热的眼光看着自己在她的手臂上抚摸，那种眼光，说不出的奇怪。

柳木清放开伍倩的手，觉得有些尴尬，她心里有点隐隐的猜疑，不过立马又被自己否定了，这猜疑来自她看过的为数不多的电影，但她的二十岁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见到过，她也从来不相信那是真的。

但伍倩觉得反正破罐子破摔了，直接点破了：“木清，我说的就是‘不用漂亮’，我知道漂亮大多数时候是形容女孩子的，因为我不喜欢男孩子，我喜欢女孩子。”

柳木清觉得天空无端起了一个炸雷，半晌没有回过神来。那么说电影里演的不是瞎编的，还真有人会这样！

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坐得离伍倩远了点，然后注视着她，迟疑了半晌，最后用不确定的语气迟疑地问：“你……是不是男扮女装？”

伍倩噗哧笑了，她真可爱啊。

她坐起来脱下休闲外套，然后继续掀起T恤要脱下一件衣服。里面也没什么衣服了，柳木清已经看见了她平坦的小腹和文胸的下缘，急忙慌乱地压住她的手，说：“别脱了，我看见了。”

两个人沉默了半晌，不知道要说什么，各有各的心事。

柳木清想，这可是她最好的朋友伍倩啊，她不能看着她变成一个心理变态，她必须说点什么。

“小倩，你开玩笑的吧？”

“不是玩笑，木清，我就是喜欢女孩子，我喜欢的就是你这样的，再说明白点，我喜欢的就是你。”伍倩生怕被柳木清打断以后自己再也没有勇气说出这番话，一鼓作气地全说出来了。

柳木清已经知道这不是玩笑了，伍倩开玩笑的时候绝对不是这个神情，既然她严肃，那自己也要严肃起来。

“小倩，这是不对的，女孩子应该喜欢男孩子。”

“为什么女孩子一定要喜欢男孩子，男孩子又一定要喜欢女孩子？”

“没有为什么，人生来就是这样的。”

“那有的人生来就不是这样啊！”

“那，以后怎么生孩子呢？”

“我为什么一定要有孩子呢？”

“你爸妈会希望你和男孩子结婚，生孩子，子孙满堂的吧？”柳木清的声音小了些，似乎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说服力在变得越来越小。

“我爸妈？”伍倩呵呵笑了两声：“这是我的人生，他们管不了。”

柳木清十九年的人生里可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大逆不道”的话，甚至想都没想过这样的可能。

她毕竟没有伍倩口舌伶俐，不知道要怎么反驳伍倩了。

伍倩也不是要逞口舌之争，见柳木清不说话，她便也沉默了。柳木清的反应她预料到了，这是她第一次跟别人袒露心迹，也只有面对柳木清她才敢说出来。因为过去半年两个人的共事让她深深了解到柳木清的为人，她知道柳木清就算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也应该不会跟别人去讲这些事。

但不跟别人讲是一回事，她会不会讨厌和远离自己呢？伍倩心里没底，她一时冲动说出了口，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

柳木清沉默了一会又开口：“小倩，你可能看电影多了，受了别人影响，回头别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电影和小说了。”

她似乎没有讨厌我，伍倩想，心里有点开心。她说：“没有，在没看电影之前，我一直就这样。一开始我也以为自己不正常，很羞愧，可是看了那些电影和小说以后，我才知道，其实还有不少人都是我这样的。我改变不了自己，我也不应该为天生的东西羞愧。”

“……”柳木清又无语了，以她对同性恋浅薄的了解，今天她肯定是说不过伍倩的，不如，沉默，或者假装生气。

她站起来，洗干净毛巾，拧好了，挂在了衣架上，然后走到隔壁的床边坐下，低着头不说话。

伍倩果然以为柳木清有点生气了，不禁着急起来：“木清，你别生气，我对你是很纯洁的感情，也不要真的跟你做什么，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不提了就是。”

柳木清脸色好看了些。但是伍倩又接着说：“不过那个富二代，他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你要挑也要挑一个正派的人，你值得更好的人。”

柳木清哪有心思讲什么富二代，她看伍倩有要让步的态度，她也一心一意是为自己好，很快就心软了。她走过来坐在伍倩的床边上，点点头说：“好，我自己知道，我不会跟他在一起的。不过，你也，好好想想，需要的话，我陪你，陪你……陪你去看看医生。”

伍倩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果然，她还是不能理解自己，但柳木清这么传统的人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接受这种事情，她也不意外。但她仍希望万分保险，便小心翼翼地问：“木清，你能，不要告诉别人么？”

“你说什么呢？我都信不过吗？我今天就当没听过这番话了。”她只是一时误入歧途，终归还是要走回正路上来的，柳木清想。

“好，谢谢你。”

这一句“谢谢你”说出来，两个人之间便莫名流淌了一些疏离。

柳木清的室友今天刚好不在，本来其实她是打算两个人一起睡的，可是如今伍倩一番话说下来，她突然就有点不敢了。伍倩也猜到了，她自己心里也有些尴尬，便也不勉强，老老实实看着伍倩把自己备用的床单被套套在了室友床上，老老实实就去睡了另外一张床。

两个人各躺一张床，却都各自睡不着觉，睁着眼睛想心事。

伍倩心里的感觉是复杂的。有些轻松，因为自己的心意终于得以吐露，并且没有按照她最坏的打算那样被嫌弃或鄙视。还有些遗憾，毕竟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表白，虽然她知道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可能性不会被接受，但是她还是在心里隐隐期盼那百分之零点一的成功。

柳木清的心思也同样复杂，她近二十年来的人生观在今天产生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来没想到电视里演的那些在她和周围人都认为很荒诞的感情竟然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是在自己的好朋友身上。她有些为伍倩惋惜，好好的怎么偏偏要不走正道。她也为她焦急，使劲地想要怎样帮助她重回正道。可是以她有限的从未离开过烽火城的人生经历来看，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解决之道。

【作者题外话】：Pride Month is ***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