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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传染科的不常见病

那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穿着家里务农的粗布衣服,洗得皱了起来,裤腿是卷起的,衣服上左一块右一块的污渍好似泥土又好似呕吐物,好像前一秒刚在农田里插秧,后一秒就到了医院。

他手里横抱着一个男孩子,七八岁的样子,黑瘦黑瘦的,是典型农村孩子的样子。只不过这个孩子非常地不老实,手脚一直不停地乱动,黑亮的大眼睛看着天空,眼神却是涣散的。

就好像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袭击他,他的手和脚不停地在反击和抗争,嘴里发出啊啊唔唔的含糊不清的声音。他不停地扭动,中年男人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控制在自己的怀里,旁边的中年女人也不时帮着抓一下孩子乱动而男人管不到的腿脚,神情焦急而无助。

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子,显然爸爸妈妈都没有心力再顾及她了,她只能乖乖地跟着,舔着自己的手指头,转动着大眼睛四处看。

在传染科护士站门口,女人把门诊的一叠单子交给站在最外面的胡可,然后含着眼泪焦急地说:“大夫,救救我的孩子!”

这是传染科这几年来接待过的最严重的病例,狂犬病。

门诊医生的问诊记录上写着这个叫吴成的孩子一个月前被狗咬过,从来没有打过狂犬疫苗,家里人也就是简单地用清水给他冲洗了伤口。直到三天前天孩子出现类似感冒的低热和无力症状,一开始家里人也没怎么在意,农村的孩子都是扔地里自己长大的,感冒发烧从来没有人问津,就让他烧几天就又生龙活虎了。

可是生龙活虎并没有如期而至。昨天孩子的反应不再像是普通的感冒,他吃不下饭,喝不了水,好像喉咙被什么卡住了,甚至见不了光。脸上总是有惊恐异常的表情,神志也开始不清楚了,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有时嘴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但别人压根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吴成被安排在了重症监护室。就是魏博智一心想要住却不够格住的那间。没有人想要够这个格。

窗帘拉上了,护士长叫老严临时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块厚厚的暗红色毯子挂在了原来的窗帘里面,这样房间的光线就暗了许多。护士给吴成输了液体,液体瓶也套上了遮光的套子。

有时在药物的作用下,他会安静地睡一会,大多数时候他都睁着大大的眼睛,喉咙里的窒息感无规律地发作。他的手有时去摸喉咙企图让自己舒服一点,有时在空气中挥舞,好像在驱赶着鬼怪。

小小的年纪,脸上却露着不应该有的惊恐。

他有时好像也想讲话,可是讲出来的话断断续续,口齿不清,不成语调,没有人听得懂。但是吴成的妈妈每次都要凑上去听,使劲地猜测他在讲什么。

按理说这个病房不应该有人照顾,因为这样的烈性传染病是要严格隔离的。但说来说去那时的烽火城医院和传染科都太差,院内感染管理制度几乎没有,医务人员警惕性不高,而这样的病例又很少收治,他们也缺乏应有的经验。

于是,在吴城妈妈的坚持下,她就留了下来照顾儿子。

就算她不照顾,他们也请不起人照顾,也没有更多的钱支付专人护理的费用,传染科也找不出一个人来专门护理他。

主任告诉她,吴成现在有时意识会不清楚,没有办法说完整的话,可是吴妈妈没有哪次舍得不去倾听他的声音。不仅要听,还会在他说完之后很认真地点头,说:“好,我知道了,你难受是不是?妈妈在这里,在这里啊,你难受就躺下休息一会,很快就治好了。”边说边流眼泪,看着旁边的人也禁不住心酸不止。

吴妈妈经历了医生的科普教育后,已经接受了不久之后就可见的结局,眼睛哭得跟核桃一样肿,加上没日没夜地照顾病人,几乎没有闭过眼,头发乱成一团糟,衣服也凌乱不堪。

她乱糟糟的样子,比她的实际年龄起码大了十几岁。而一位即将失去自己孩子的妈妈的心,只有更乱。

很多病人也听说了狂犬病孩子的事,想要围到重症监护室的门口去看,不过门上四方形的玻璃都被黑布遮起来了。但是时不时还是有些病人和家属在门口伸长脖子,企图从门缝里或者玻璃和门的接缝处看到什么。尽管他们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他们还是想探头过去,似乎这样也是他们表达关心的一种方式。

传染科的医护人员也在讨论这个最近几年最严重的病例。医生这边治疗方案早就确认了,因为世界上还没有成功治疗狂犬病的先例,所以除了输液减轻患者的症状和补充液体让他多支撑几天,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治疗的。

主任自然是最清楚这点的,所以她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阴沉,似乎是自己的孩子回天无力。

卢凯莉跟着孩子的家长都悄悄掉了几回眼泪了。她是个温柔而感性的人,这种性格给了她很好的共情能力,但是也让她的诊断治疗有些犹疑不定和优柔寡断。

龙泉还是照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甚至还对其他人的沉重带着几分讥笑。

付海旭好几天都在埋头找关于狂犬病的资料,但是收获颇微。

不知道是不是约好了,几个医生竟都来到了稍微热闹一点的护士站。

欧阳梅刚从重症监护室回来,在洗手池里已经洗了七八遍手了,嘴里还念叨着:“哎呀,狂犬病啊,染上了可不得了了,肥皂多洗几遍还是能洗干净的吧。啧啧啧……可千万别传染上啊……”手上越搓越用力。

胡可大声嚷嚷着唯恐别人不知道她的见多识广:“不是百分之百的死亡率……”

欧阳梅:“真的?”

胡可:“应该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听说唯一的一例没有死亡的病例在美国,只不过已经成了植物人。”

大家都不知道她从哪里道听途说的,但是也没有人反驳她,因为别人也不知道这些数据的真假。

“听说在学校里成绩可好了,年年都是第一名,家里人本来盼着他以后考上好的大学,离开农村,出人头地的。”

护士长跟吴成的妈妈家长里短了一会,成功地缓解了她三十分钟的煎熬,然后回来给大家转述吴成这短短一生的经历。

“她妈妈说都怪这个名字取得不好,吴成,无成,一事无成。”欧阳梅说:“她还说,要是能好转,回去就把名字给改了,可惜……”

欧阳梅沉着脸摇了摇头,平时她也没有那么同情其他的病人,但是也许因为她也有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似乎此刻非常能感同身受。

“可惜,这个名字恐怕是没机会改了。”龙泉说。

虽然大家都知道是事实,但是听他这么说出来,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

护士长:“我来看看花了多少钱了,有什么东西能少算点的……”然后就自己拨拉起了算盘。

兰璃:“要不要捐点款?”

主任摇头:“估计也花不了太多钱……”

言下之意,其实撑不了太久。

小付听了,摇摇头走出去,边走边说:“家家都有不幸的一面,只是你们没有看到而已,做医生的,还是少点伤感,多点理性吧。保持理性才能给患者更大的保障。”

龙泉难得露出赞许的目光:“小付这句话说得好,悲天悯人没有一点用处。”

兰璃瞪了他们俩一眼:“等到哪天有什么发生到你们自己身上你们就知道了!”

小付径直走出去,走到别人都听不见他的地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样子。

入院的第二天,距离发病到入院不到四十八小时,吴成越发地憔悴和消瘦得不像话,本来就不胖的身体如今瘦得皮包骨头,本该似生机勃勃的野草,现在却行将枯萎。

他乱挥舞的手臂时不时在空中停留一会,然后眼睛里好像看到了什么让他惊悚的东西,让他缩成一团。有时他四肢着地爬在床上,好像在爬一个很高的山,爬得很累,停不下来。不是不想停,是病毒不让他停。他本来就不剩多少力气了,可是病毒还在驱使着他耗尽全身的力气。

入院的第三天,也是吴成发病的第六天,他基本没有什么动作了,可能力气已经全部耗尽了,身体瘦得跟烧火的柴木,醒着的时候也只是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但大多数时候是昏迷的。

入院的第四天,陆白雪清早去传染科上班的时候,重症监护室里已经没有人了,所有的物品都等待着陆白雪进行最高级别的杀菌处理。

房间里空荡荡的,吴成家里人前些天带来的生活用品已经全部带走了,只有地上堆在一起的被服,心电监护仪拔了插座,吸痰器拔了插座,急救车还在床边,却好似没有怎么动过。

陆白雪耳边回响起了前几天吴成的妈妈万般无奈的哭诉:“你说我们为什么给这个孩子取名叫‘吴成’,不就是‘一事无成’的意思吗?你看看现在,连命都保不住了,唉,都怪他爸……如果能好,回去了就改掉名字……”

虽然第一天入院主任就跟家属交待过预后,吴成的妈妈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刻意不想听懂,她总是会讲出院了要怎么样,以后要怎么样。当时在场的人,没有人纠正她。

也许,就算是百分之零点零零一的可能性,他们也会愿意去相信的吧。

人与人的相遇总是偶然的,尤其是在医院这种地方,有些是来来回回离不了,有些是离开了一辈子再也不见。

一辈子再也不见的那些,则有些是痊愈,有些是死亡。

陆白雪在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吴成的家人。不知道他们失去了一个孩子的生活过得怎样,不知道他们的另外一个孩子是否安然长大,不知道在岁月的长河里吴成的离开会带给他们多久的悲伤,不知道那咬人的狗有没有引起其他人的警惕。

陆白雪在病房里四处看了看,她好像还看到病床上那个眼神惊恐,手脚四处挥舞的黑瘦的男孩子,一眨眼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陆白雪今年不过二十岁,从来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就算是在神经外科的时候自己的班上也从来没有死过病人。虽然她看过其他人的班上病人去世,不过,成年人或者久病的人离世跟还没有尝到人生喜乐疾苦就撒手人寰的孩子是不同的。

年少夭折,总是让人唏嘘,本来他们应该是希望,应该有无限的可能在前方,却因为命运薄上横来一笔不得不中断。

陆白雪觉得,从那个孩子的眼神看得出来,他并不仅仅只有病毒带来的下意识恐惧感,他有些时候是有其它意识的。他能感受到一切的痛苦和即将来临的宿命,他知道自己会是什么结局,他也知道没有人能帮他,他甚至有可能想在这世上留久一点,可是痛苦的折磨不让他做到。没错,伴随着那深入骨髓的恐惧的,也许还有他心里的不舍和不甘!

但是,那痛入骨髓的感觉,却有时会让他觉得不如快点死去,因为肉体凡胎哪能承受那么多?别说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了,各种纷沓而至的感觉给他带来的挣扎无助已经远远超越了他可以承受的范围。

陆白雪想到这里,突然轻松了一点,至少,他不再被痛苦和恐惧折磨。他的亲人,现在虽然难以接受,时间却是良药。

陆白雪又想,我能做什么帮助他们吗?难道只是让他们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然后我回来收拾床铺给下一个病人?世界上每个角落每一秒钟都有人在生病死亡,我当然不能拯救每一个人。但是,我是不是可以拯救更可能多的人?

靠什么,每天来来回回在病房里给病人递体温计吗?只有一腔热血可不够。

我能更强大更专业吗?我能武装更多的知识吗?我,能不仅仅是做护士吗?

陆白雪对吴成和他的家人怀着深深的怜悯,吴成的去世让他心里堵得发慌。要是这个世界没有这么多生离死别多好。可是这偏偏又是最常见的事。

如果我们连病痛和死亡都阻止不了,那是不是应该让活在世上的日子更有意义?

怎样才能更有意义?陆白雪的眼睛看着病房四面雪白的墙壁,脑子里却一团糟。此刻,她心里有着深深的悲伤和沮丧,也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烦躁思绪,缠绕包围着悲伤和沮丧,让她胸中犹如塞了一团散发着霉气的棉花,撕不开,吐不出,难受至极。

陆白雪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来,开始一样一样地清理重症监护室的物品。

有什么东西,开始在陆白雪的心里发了芽,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是什么。直到后来那意愿才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她没法不察觉到它的存在。

【作者题外话】:狂犬病的症状和治疗,应该大概是对的。

真的很危险,百分百死亡率,被猫抓狗咬都要先彻底用肥皂水清洗,然后赶快打狂犬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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