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三床雷主任又一次在传染科办理出院手续。

自从他得了乙肝的五年以来，他就在传染科进进出出了最少六七次。每次肝功能指标不好的时候，就算身体并没有什么非常不适，他也借机来传染科住几天院，顺便休息一下。

雷主任是烽火城市国土局规划办公室的主任，在烽火城医院住院都是公费医疗。他自己本身也家底殷实，知道公费医疗用社保的钱传染科并收不到实际的效益，预见到自己往后的岁月里肯定是传染科的一个常客，他也乐得打好长期关系，每次住院都主动要求用些价格高的自费药。

一来他本人也坚定不移地笃信进口自费药比国产药疗效更好，二来可以做个顺水人情让传染科增加些收益，以后他们也会像个菩萨一样供着自己。

他的算盘打得不错，传染科上上下下都对他每次的入院表示很开心。当然医生护士不可以明目张胆表现出这种开心，但是大家对他的态度都是很亲切的，其中最跟他要好的当然是龙泉。

来过几次以后，他们就以兄弟相称了。龙泉对他的病没有丝毫的歧视，从来都不推辞跟他一起去吃饭，这让他心里特别舒坦。

尤其是面对那些眼神躲躲闪闪的同事和亲戚的时候，他总要郑重地介绍这是龙医生，传染科的专家，根据他权威的说法，肝炎根本不会通过一起吃饭传染。看吧，他自己就是个例子，从来不回避跟我一起吃饭。看吧，这么好几年过去了，他也根本就没被传染。

龙泉呢，自然不介意傍上一个有钱有势的病人。雷主任来了，常有油水，奖金丰厚。龙泉还借机认识了不少当权的人，靠着雷主任的关系，得到内部价给自己买了一套市里好地段的房子，甚至还给自己妻弟介绍了一个在机关开车的差事。

龙泉有时候甚至想，有了这些好处，就算肝炎传染给自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中国十分之一的人都携带肝炎病毒，以后搞不好跟近视眼一样普遍。这病一时半会死不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雷主任的病本来也没什么大问题，这两天龙泉不在，他找不到人下棋吃饭，刚巧单位上也有些事，总有人打他那个猪肘子一样粗的大哥大，心里觉得烦闷，所以就跟主任说出院算了。

付海旭其实也认识雷主任，主要是父亲的关系，雷主任去过他家。本来付海旭不经常在家，但有次刚好在家遇见了就打了招呼，后来看到雷主任来住院他们也聊过几句。今天龙泉不在，主任让他整理一下雷主任的病历再交待给护士办理手续。

雷主任看着付海旭在病历上写出院小结的最后几行字，觉得他们应该聊会天。

“那个病人家属没来闹了吧?”

“没呢。您也知道这事？”小付抬头看他。

雷主任笑：“都闹这么大，谁不知道啊。其实医院本来也没什么责任，他们不就是要钱么，有了钱他们肯定就消停了。”

“嗯，是呢，估计赔偿还要等等才能到位，但是协议已经达成了。”付海旭低下头去，继续写着。

“我就知道他们不会再来了，那天早上我跟龙泉在吃面，兰璃来敲门的时候，根本就没说病人有多严重，我知道就是后来突然……”

付海旭抬头看他，眼神定住了，两眼里放出的光好仿佛要吞掉他，让他不禁背后有些发冷：“……发作的……”

“这么说，你听到兰璃来敲门了？”付海旭冷冷地问。

“是呀，怎么……了？”显然，龙泉没想到要跟雷主任通个气，而雷主任从头到尾都没想过在医院出了事还要把责任落实到个人。

“雷主任，你得帮我个忙。”付海旭郑重地说。

“什么，什么忙？我能帮什么啊？”雷主任在社会上摸爬打滚这么多年，看到付海旭的神色就知道自己怕是说错了，心里觉得有点糟。

“你必须跟我去和医院解释，兰璃确实来找了龙泉，现在兰璃把龙泉的锅给背了。”

雷主任心里发慌，这下完了，以自己跟龙泉的交情，肯定什么也不能说，要不然就是背弃了自己的好朋友。

可是小付医生的父亲，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就算是他的顶头上司国土局的局长也要给三分薄面的人。

他心里一直在快速地计算着两头的利弊，天枰时而倾向左边，时而倒向右边，却没有平衡的两全之策。

慌乱之中，他只好先矢口否认：“我刚才好像说错了，小付，可能那不是兰璃来叫的，是个清洁工来说要收垃圾……”

“你乱说，我们这里的清洁工老严是个男的，男的女的声音你都分不清吗？”小付写完了最后一页出院小结，盖上病历，套上钢笔的笔帽，直直地看着雷主任。

雷主任眼神四处张望，打着明明很假却又理直气壮的呵呵，嘴里说：“小付啊，这事你让我想想，行吗？”

小付心里着急，却也知道越着急越没用，雷主任这种混迹官场的人，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推脱事情，你就是奈何不了他。

小付只得点头，拍拍他的肩膀：“雷主任，我相信你是个公道的人。你想起来了一定要过来找我。”

雷主任再也不敢多说话，转身就走，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各种计策来确保自己撇清责任全身而退谁也不得罪。

雷主任出院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传染科的任何人，包括龙泉。

付海旭想找他的话总归是可以通过父亲的关系来找的，可是他又不想把所有的事情都跟几年来没讲过许多话的父亲说一遍，况且这是难免要牵扯到兰璃，他现在也没有打算把兰璃介绍给家人，毕竟他们的交往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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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先探探龙泉的口风。

付海旭辗转问到了龙泉的家庭地址。他找过去的时候，龙泉正在家里的院子里跟邻居老头下棋，看到付海旭来就问了句：“哎哟，小付来看我了，有什么大事要劳动你来啊？”

付海旭在棋盘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开门见山：“雷主任都告诉我了。”

龙泉看了一眼付海旭，没说话。

其实雷主任那天就给他打电话了，说了这事，还怪龙泉没义气，不早点跟他通气。最后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说，自己是个重情义的人，一定不会出卖龙泉，后面谁来问他也不会说了，但是龙泉也别怪自己一时口快。

他是个当官的，虽然在医院里归龙泉管，但毕竟龙泉有求于他的事情更多，而他可不一定非找龙泉治病，所以他能特意打来电话解释龙泉已经很感激了，哪里还会怪他。

小付这边呢，龙泉也早有了应对。他心想，你们都小看我了，我这人最大的优势是什么，是撑得住场面，俗话说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我就是死不承认，你们也奈何不了我。

他看了付海旭一会，说：“他也告诉我了，但你别想得美了，他就是记错了。”

“龙泉，你还有没有有点良知？让人家一个女孩子给你背锅。”付海旭使劲控制着住心里的怒火质问他。

“呵呵，你怎么知道是她给我背锅？不是她现在千方百计让我给她背锅？哦，我知道了，你们俩谈恋爱了吧？怪不得你对她的事这么上心。”

“谁遇到这样的事我都要管。”这话不假，但是如果是别人的话付海旭可能不会那么生气。

“不好意思，你管不着。”

“龙泉，龙师傅，我以前也叫你一声师傅的，你教我的很多东西，我都记得，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付海旭知道龙泉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说得直白一点，他什么都看关系，若是做了领导，唯一的原则就是任人唯亲。

付海旭希望自己能用点人情打动他，但是，他们之间的交情本来也就泛泛，如果龙泉不屑于记挂付海旭曾经义务替他值的那些班的话。

说完这句话后有一瞬间，付海旭觉得自己把龙泉感动了，毕竟这几年来他确实教了自己不少东西，两个人有时也一起下棋，多少有些感情。龙泉的脸色看上去似乎也柔和了不少。

可是下一个瞬间，龙泉仿佛又铁了心要维护自己到底。

“师傅也没用，有了女人就不要师傅了是吧？”

付海旭终于火了，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女人，师傅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

付海旭提高了音量：“可这明明是你的责任啊！”

“谁说的？你哪只眼睛看到了？兰璃就不是个好女人，你也知道她以前交过不知道多少个男朋友，来传染科还是因为跟别人搞婚外恋，拆散别人家庭，你真的觉得她说的是真话？”

付海旭更火了，不管兰璃是好是坏，他都不想听到别人在背后这样嚼舌根。

他不在乎兰璃以前交的男朋友，他也不知道兰璃当年怎么想的会跟有妇之夫好上，但是到了现在，他愿意抛弃所有前嫌，无条件地相信兰璃。

这就是爱情吧，付海旭无法解释自己一厢情愿的对兰璃的信任，可是别人谁会像他一样费尽心思去理解兰璃？

在别人眼里看来，他不过是一时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因为兰璃长得好看，他就情人眼里出西施，兰璃的所有过去的不堪和缺点在他这里都算不上什么了。

但是，即使兰璃再不好，也轮不到别人来说。

付海旭想和龙泉争论，他看了龙泉一眼，发现他眼神里有明显的得胜的笑意。

付海旭把即将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好险，差点着了他的道被他带偏。今天来又不是争论兰璃这个人，是为了让他承认自己的问题。

但是，他费尽心思诋毁兰璃，摆明了是铁了心要死磕到底。

付海旭觉得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龙泉如此没脸没皮，道德沦丧，他无非是在浪费时间。既然话说到这份上，肯定他是不会松口了。

付海旭心也累了，除了所谓是“师生情”，他也再打不出别的什么人情牌了。

他以为自己这几年和龙泉多少有点交情，为龙泉做了那么多，义务值班，帮开医嘱，还有任何其它龙泉不想做的事，虽然没期待过他回报，但总以为自己开了口起码有几分薄面。

谁知，在龙泉这里，谁的面子也不会给。

付海旭冷冷丢下一句话：“我就是相信她，你不帮就算了。”

他走出了龙泉家的平房小院。

龙泉看着他的背影，眼里的笑意还未消散，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你死了！”

对面邻居老头一声大喝，龙泉被将了军。

他愤愤丢下一句“不下了”，站起来手一挥转身离去。

后来的日子里，付海旭接着去了几次院里找医务科反映。

在他的再三恳求下，虽然医务科又派人来调查了，无非就是找当事人再问一遍话，可是没有其他任何的目击证人，龙泉就是打死不认。

事情久了，也就渐渐被人淡忘了，就连当事人回想起来，也不再觉得像之前那么难受。

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龙泉和兰璃都回来上班了，两个人见面就拐弯，互相避着对方。

科里的人对龙泉都是有气的，胡可，伍倩和陆白雪都表现得很明显，经常看到龙泉进来护士站，胡可就大声说：“小心，大家说话小心点，有人来了，别不小心被人害了啊。”

龙泉有时死皮赖脸跟她们说话，她们都不接茬。就连柳木清，接到龙泉递过来的医嘱也不再回复一句“好的，龙医生”，取而代之的是一声不发。

两个星期后，龙泉悄悄去医务科办了停薪留职手续，然后高调地来到传染科通知主任：“我好朋友在东莞开了一个医院，很赚钱，他三请四请要我过去当学科带头人，我实在没法拒绝了，反正这里也没有什么发展前途，所以我要去广东发财去了。”

他一点儿也没觉得一个“学科带头人”不发展业务而是去“发财”有什么问题。

主任虽然心里腹诽“都不打个招呼就走，我们几个人又要轮班累死了”，但是也有些高兴。

虽然他们留下来的人短时间内会更累，但是，没有了龙泉这样的医生也许是件好事。

钟正只回复了一句：“是吗？那祝你成功，龙大夫。”

龙泉见主任连句挽留的场面话都没说，虽然即使挽留了他也不会留下来，但心里还是有些失落的。再不喜欢这些没见识的人，也不希望自己同样被别人讨厌。

但是，木已成舟，他只得悻悻地走了。当然，龙大夫最后都不忘保持那副趾高气扬的姿态，他任何时候都不会乱了阵脚。

这件事情以后，兰璃还是担着了这个玩忽职守的责任，也白白扣了几个月奖金，不过因为付海旭去医务科说了不少好话，大家也相信他一贯的人品，医院后来还是把职称考试的资格给了兰璃。

她本身就是个不拘小节的人，钱财之于她也是如粪土一般，所以没过多久，她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开始光明正大一本正经地跟付海旭谈起了恋爱。

兰璃是个放得开的人，付海旭也是个没脸没皮的，两个人公开了关系以后，就开始成天在科室里腻歪着，最后科里的人都被他们的狗粮撒得受不了了。

这天天热大家都不想出去吃饭，叫了门口的快餐店送午饭过来。因为外面的人多少对传染科有些敬畏之心，快餐店小老板虽然跟传染科医护人员都挺熟，却从来也不敢踏进传染科一步，提了快餐来只在门口大喊：“小付，胡可，伍倩，谁来拿一下快餐！”

胡可打发着兰璃：“你最近谈恋爱把我们眼睛都闪瞎了，心情好，精力也好，去，门口领快餐去。”

兰璃也不生气，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就去了：“没问题啊，今天我请。”

付海旭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晚了兰璃一步，却看见胡可在护士站外面的洗手池边冲自己招手，神神秘秘地让他过去。

付海旭走过去问：“有什么好事？”

“小付啊，我就是想问问你，你和兰璃这么高调，这是要结婚了吗？”

“那倒还没有，还得等一段日子吧，现在结婚是不是太快了。”付海旭实话实说。

“哎，你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她的过去啊？”胡可眨巴着眼睛问。

付海旭也眨巴着眼睛问：“什么过去啊？她干什么了？”

“也没什么。”胡可认真洗着自己的手：“她就是男朋友有点数不清了。”

胡可虽然跟兰璃关系不错，但是她看到付海旭也是个实诚的男孩子，对病人也是认真负责，从来没有闹过绯闻，她有心提醒一下人家。

她总觉得情爱方面兰璃是个专家，就算她和兰璃关系再好，她也不相信兰璃会那么快就要吊死在一棵树上，担心付海旭在兰璃这里吃了亏。

谁知付海旭竟是个想得开的，他哈哈一笑：“我当什么事呢。没结婚之前多交几个朋友才知道哪个对自己合适啊，总比结婚了以后发现不合适要反悔才去离婚或者出轨要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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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跟兰璃串好了词吧？那你自己怎么没多交几个女朋友？”胡可问。

付海旭摸摸头，迟疑了一会说：“我那是一个也没看上啊，以前没见到谁有兰璃这么美的不是，哈哈哈。谁知以后还会不会啊？我也没说现在就要结婚，哈哈哈……”

没说完，胡可送了个眼色过来。付海旭从她的眼神里察觉出了异样，缓缓回头，兰璃正瞪着一双勾人心魄的大眼睛看着他，嘴边有隐隐的笑意：“谁知以后还会不会有是吧？主意打得挺好。”说完转身回去拆快餐盒。

“不是，兰璃，我说的是实话。”付海旭不卑不亢：“我今天和你在一起，就是一心一意和你一起，并没有其它想法，哪天我们不合适了，不不不，哪天你不要我了，我跟别人一起了，我也是一心一意跟别人在一起，我觉得这没有错，你一定也是这么想这么做的。可以说这是对专一的另外一种解读吧。你同意吗？”

兰璃盯着付海旭看了一会，脸上的表情隐晦不明，付海旭有一瞬间十分忐忑。

他从前并不是持这种观点的，自从认识了兰璃了解了她的人生态度，付海旭就被渐渐影响了。如今他在这种态度上加上了自己的理解，他认为兰璃是支持自己的。

但是，所谓关心则乱，他不敢百分百确定。

正在他冥思苦想还要怎样措辞补救的时候，兰璃上前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笑眯眯地说：“英雄所见略同。”

传染科众人觉得眼睛都要瞎了。

虽然这等前卫新潮的恋爱观那时并不被从一而终式传统爱情观教育出来的许多人接受，可是就连最保守的主任和护士长也没找出什么理由来反驳他们的理论。

是啊，那些婚前正正经经悄悄恋爱或者父母托人介绍牵线结了婚的，到后来却发现没找对人，为了孩子或者为了脸皮不能离婚的，偷偷摸摸去四处寻欢或者再找一个以为是对的人，这样的情况他们还看得少么。

付海旭和兰璃，男未婚女未嫁，甚至还是男才女貌的，光明正大在一起，就算有一天又光明正大地不在一起了，难道有什么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