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木清的中班科里来了个痢疾病人，医生开了蒙脱石散，药本来要去住院病房拿，但是不巧住院病房的值班药师说他们那里的最后一盒刚被消化内科的人领走了，建议柳木清去门诊大楼的急诊药房拿。

柳木清只好又掉头去门诊大楼。也许是最近日子还算太平，天气不冷也不热，急诊科的大厅里病人并不多，只有三五个病人坐在那输液的椅子上安静地治疗。

柳木清拿完药，穿过那些输液的椅子回传染科，突然那椅子上的一个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蓝白条的衬衣，平整熨帖，白色西裤，一尘不染，米白色的休闲鞋，看起来还很新，头发看得出是打过定型水的，但稍微有些凌乱。

怎么看怎么像魏博智。

柳木清之所以不敢百分百断定，是因为那个人不像大多数其他输液的人一样靠在椅背上仰着头休息，因为这可以说是坐着输液最舒服的姿势了。这人反而弯着腰低着头，把脑袋埋在自己的手心里，一双皮肤白皙的大手上青筋鼓出，连着长长输液管下端的针头。

她看不到脸，不敢确认，但是，但从着装来看，她有百分之九十九认定是魏博智。

“小魏总？”柳木清喊了一声。

那人这个姿势肯定是没睡着的，但他也没答应。

尽管和人打交道是她觉得蛮困难的事情，但柳木清觉得，自己和魏博智好歹算是朋友了，看见朋友在医院，怎么能视而不见呢。跟熟悉的人打交道，柳木清就没那么难了。

柳木清鼓起勇气走了过去，那人感觉到了脚步临近，竟然还维持着这个姿势往另外一个方向挪远了一点。

柳木清又不蠢，这不是试图装不认识的魏博智还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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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博智。”柳木清的声音里有了些笃定。

那人还在“负隅顽抗”，装没听见，柳木清又说：“我还在上班，你再不说话我就要走了。”

柳木清作势要走，最后又委屈地说了一句：“不把我当朋友就算了。”

魏博智立马抬起了头，一脸憔悴样，眼睛里还有不少血丝，怪不得他不想让柳木清看见，就算是那次在传染科住院都没有这么狼狈。

“没有不把你当朋友，不把谁当朋友也不能不把你当朋友啊，哦不，你也不算是朋友吧……”

柳木清忽略他的胡言乱语，关切地问：“这是怎么了？”

魏博智叹气：“谈生意，喝多了一点。”

柳木清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一阵难受，这人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

她用自己认为最严厉的口气说：“你还喝酒？你不知道自己有肝病吗？是不是不想要命了？”

虽然语气严厉，声音却不大，在魏博智耳朵里听来就是一只以为自己在发威其实骨子里还是柔弱可爱的小猫。

他有些郁闷，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有肝病么，但生意场上的事情，真的是身不由己。但更多的是开心，心仪的女孩关心自己谁不开心啊。

见魏博智不说话，柳木清也有些生气，追问他：“你为什么装不认识我？”

魏博智：“还不是怕你说我肝不好还喝酒。”

柳木清：“那你还喝？”

好了，三句话就要回到这个主题上来。要是知道这次能喝到进医院，魏博智不一定会不喝，但要是知道进了医院能刚巧被柳木清看见，他铁定就不会喝了。

魏博智理亏，只能老老实实说：“我错了，以后再也不喝了。”

虽然柳木清觉得他这话可信度不高，就像赌徒说再也不赌了，回头还是输个精光，吸毒的人说要戒赌，看到毒品依旧两眼放光一样，喝酒的人也没有多少自控力。

但她没有时间追究这个，她在上班呢。

“我要回去了，你好好打完针，好好回去休息。”柳木清转身要走。

魏博智伸出没打针的那只手，一把抓住了柳木清的白大褂下摆，像只摇尾乞怜的大狗：“这就走了？”

柳木清点头：“我上班呢。”

魏博智“哦”了一声，满脸失望：“那……你走吧，我没事。”说完终于伸长了腿，仰面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像大多数疲惫的输液人一样，闭上了双眼。

柳木清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迈开了脚步往回走，一路上心里却不知道为什么难受得很。那感觉，像吃多了不消化，又像睡不着心里烦躁，总之不舒坦，却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夜里新病人还算平静，也没有再来病人，病房里没有什么事。柳木清第一次觉得上班有点难熬，但她的责任心还是在的，便时不时跑去病房里巡视，早早地清理完物品，写完交班报告，看着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走，心里又开始烦躁，便起身又去巡视。

“小柳啊……”再一次被吵醒的老林终于受不了了：“你今天负责任得有些过头了，我都被你吵醒好几次了。”

“啊……”柳木清说：“对不起……”赶忙退出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后面的房间，她便只好站在门外，踮起脚尖通过门上的玻璃往里看一眼，病人都睡得很熟，没什么异样。

巡视一遍回来，接班的伍倩已经在护士站了，她来得有些早。

“还不到十一点半呢。”柳木清说，她们交接的时间是十二点。

伍倩呵呵笑，手一挥表示无所谓：“我反正上半夜都不睡觉，干脆让你早点回去休息好了。”

“你不用这样……”

“哎呀呀不听不听，我没怎么样，熬一个通宵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以前在学校老跟室友打扑克牌，小意思啦！”

伍倩把柳木清往外推：“快回去睡觉。”

柳木清喊：“我还没洗手呢。”

伍倩便又把柳木清推向洗手池：“来，洗手，要我给你打肥皂么？”

“不要！”柳木清看见伍倩递过来的肥皂，迅速接了过去，胡乱摸了几下，赶紧冲水，生怕伍倩又说什么暧昧的话。

其实伍倩并不打算怎么样，就是对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关心的样子，只不过柳木清有些草木皆兵。

洗完了手，柳木清问：“不去病房看看吗？”

“不用，你的班我放心。”

柳木清叹气，还是指着交班报告把上半夜的病人情况交待了一下，直到伍倩再一次推她才走。

通往宿舍的路要经过传染科的小花园，这里一向很少人来，尤其是深更半夜，所以传染科的女孩子们倒也没什么害怕的。

但是今天，柳木清总觉得那草丛里有人。她怕生人，但不怕鬼，也不怕坏人。柳木清放慢了脚步，悄悄地走近了那丛佛肚竹，把身子隐藏在竹子后面，伸头看被竹子环绕的石桌子和凳子。

凳子上果然坐着个人，虽然是黑夜，但那人的浅色衣服实在太显眼了。

“魏博智。”

魏博智蹭地站起来：“木清，你怎么就下班了？”

“你在等我吗？”

“那不然呢？”

“要是我不叫你，你都没看见我……”

魏博智有些懊恼：“唉，刚才看见伍倩来上班，我不想被她看见就躲起来了，想着你没那么快下班的，幸好你看见我了，差点就错过了。”

柳木清：“你找我有事？”

“啊？没事，就是……”魏博智想了想，鼓起勇气说：“我看你刚才不开心，想跟你解释一下，会不会太晚？你困了吗？”

柳木清摇头，走近了凳子。

看到魏博智的那刻，突然萦绕自己心头的郁闷就好像不见了，她似乎有点明白了。

现在时间比平常下中班早，既然要聊，她自然也不愿带魏博智回宿舍聊，不如就在这个地方好了。

“你要解释什么？”柳木清坐下来，抬头看着魏博智。

魏博智便也坐下来，说：“我不是自己爱喝酒的，我是被别人劝的。你知道，我们做生意，不喝酒就是不给别人面子，没办法做下去的。”

“那面子重要还是命重要？”

“……这些我都懂……”

“懂你就不该喝酒，一口都不应该喝。”

“我以后会注意的。”

“你真能注意吗？谁能保证？”柳木清有点出人意料地咄咄逼人。

连魏博智都诧异地看着她，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柳木清的另一面。

魏博智哑口了，他好像在面对一个忧心忡忡的老师，老师有一个不交作业还屡教不改的学生。而他自己这个犯了错的学渣自然是没有什么好争辩的。

商场上巧舌如簧的小魏总也有吃瘪的一天。

柳木清也讶异于自己今天的异常，但她似乎又有些明白。讷言的人通常都是情感比较丰富的，没有经验不代表感情不能福至心灵无师自通。

正因为没有经验，所以才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和在别人看来有些傻的决心。

柳木清说了一句话把魏博智钉在了原地。

“以后我看着你。”

魏博智结结巴巴起来：“是、是我想、想的那个意思吗？”

柳木清点头重复了一下：“我看着你。”然后才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魏博智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大脑，觉得自己被大奖砸中了，全世界都不会有比他再幸福的人了。

但是，这都是什么事啊，小魏总纵横商场这么些年，怎么追个女孩还是对方来表白的。

“愿意，愿意！一百个一万个愿意！你怎么就说了呢，应该是我来说才对，我先追求你的啊……哈哈哈，我太高兴了！”

魏博智拉着柳木清的手，就差原地跳舞了。

柳木清捏了捏他的手：“你小点声，后面是病房呢。”

“哦哦哦……”魏博智收起声音，极力压抑自己雀跃的心情，继续握着柳木清的手，一点一点摇晃：“木清，哈哈哈，说好了，以后你看着我，可就得看一辈子哦。”

“嗯。”柳木清轻轻答应。

天上阴沉没有月亮，但两个人的心里都是艳阳四射，心意澎湃难平。

柳木清这些天心里老装着事，她跟魏博智走得越来越近，但是她心里担心伍倩也越来越多，她想把伍倩“治”好。

烽火城医院虽然是个综合性医院，但是医院里也只有精神科，没有后来流行的心理医生或者心理咨询师。

那个年代，大家对于心理疾病的接受程度还没有那么高，去了精神科的人通常都被视为精神病，一般人都不会轻易去。可以说，根本没有人自己会去看精神科的，去了的人多半是疯得被家里人绑去的。

柳木清肯定不会把伍倩往精神科带，她一直没采取行动的原因也是因为她迟迟没找到心理医生。直到有一天魏博智带她逛街的时候她偶然瞥见了红十字会大楼前面的一个小小的宣传栏上写着心理咨询的字样。

她立马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和笔把电话号码和地址记了下来。

对于怎么把伍倩带去看病，柳木清又伤了不少脑筋。直接跟她说她肯定是不会去的，搞不好还要生气，柳木清觉得要想个办法骗她去。但是她和伍倩之间其实伍倩才是比较精的那一个，柳木清从小到大几乎就没撒过谎。

所以这阵子柳木清一直都愁眉苦脸的。

看到她这个样子，魏博智一开始以为她工作太辛苦了，还特意把她拉到店里，让厨子熬了一碗燕窝给她吃。

柳木清从来没吃过燕窝，但是尝了一口觉得味道还行，咂着嘴巴问：“是什么东西啊？”

魏博智笑着眨眼睛：“不告诉你。”

柳木清是个老实的孩子，人家说不告诉她就也不问了，只顾低头吃。

魏博智看着她觉得可爱，忍不住说：“我不说你就不追问了？你就不怕我骗你吃什么毒药？”

柳木清微微笑，一脸淳朴：“你不会骗我。”

言语简练，语气笃定，说得魏博智胸膛里暖洋洋一片。不知道上辈子是不是积了德，这辈子怎么就能捡到这么大一个宝贝。

柳木清其实没有跟魏博智讲过伍倩的事情，即使她现在跟魏博智已经比以前亲密，她也不觉得自己能随便透露自己最好朋友的事情。

尤其这事还关乎伍倩的声誉。

不过魏博智在社会上这么多年，察言观色这个方面柳木清和他简直是孙猴子和如来佛祖的区别。

那天柳木清以为自己躲着他记录心理医生的电话他就没看见，事实上他全都看在眼里，只是没太往深了想而已。

现在看来，魏博智开始担心是柳木清自己有什么心结。

可是最近柳木清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温和而笑眯眯的，魏博智怎么旁敲侧击都没觉得她心理有任何异常。对于柳木清这种心思单纯的人来说，在魏博智面前伪装自己是不太可能的。

于是魏博智只好直接问了：“木清，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啊？”

柳木清低头，有些脸红，自从和魏博智袒露心迹后，她在爱情方面的勇气似乎就用光了。

“就是……那个关系啊，你明知故问什么。”

魏博智知道她害羞，也不逼她，说：“那既然我们现在都这个关系了，你要是心里想要什么，或者有什么需要找人做的，你得第一个告诉我啊。”

柳木清听了魏博智的话，心里的犹豫防线便摇摇欲坠。自己想不明白办不到的事，为什么不找人帮忙呢。

魏博智以为柳木清肯定还要沉默一阵子，但柳木清抬头了。

“你能保守秘密吗？”

“啊？”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交心了吗？魏博智正襟危坐，理了理自己的西装外套，郑重点头：“当然！”

柳木清突然又怂了：“算了，还是算了。”

魏博智又急了：“什么事啊？放心，我不告诉别人，就我们俩知道。”

“那……也不行，我答应过她不说的。”

“你信不过我？我可是心都掏出来了给你。”

看魏博智一脸着急和委屈的样子，柳木清心里又不忍起来。

她为难地说：“不是我的事，是别人的事，可能你也帮不上。”

魏博智这极少受挫的虚荣心哪受得了“你帮不上”这几个字，立马拍着胸脯说：“烽火城里我帮不上的事真不多，你先说出来我才知道能不能帮你。”

柳木清：“我知道你能干，只不过这事不是能干就能解决的。”

魏博智被这直白的夸奖夸得不好意思了，他认为自己这些年听到的那么多夸奖中，只有柳木清是真心实意死心塌地地认为自己是能干的。

谈恋爱怎么就这么好，小魏总越来越觉得从前的恋爱看来都白谈了。

魏博智拉着柳木清的手把玩，说：“那，你试着说一说，不用告诉我是谁。”

柳木清想想，不说人名好像也可以，便点头说：“我一个朋友，心理有些问题，我想带她看医生，可是直接说她肯定不会去，我在伤脑筋该怎么劝她去。”

【作者题外话】：想不到柳木清这么飒吧，很多人闷声不响干大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