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波疫情另一个不太乐观的病例是伍倩。她和龙泉有最长时间的近距离接触，而且是龙泉体内的病毒最活跃的那几天。很快伍倩就出现了最凶险的症状，高热持续，即使用了药提问降下来也很快又升上去，呼吸困难也反反复复。

伍倩这辈子短短二十年的岁月里，从来没有病得这么难受过。

首先她的头不仅是沉重的，有时还脑袋里有一只大锤子在不停地敲打着自己的头骨，或者说像一只钟摆，左右摇晃，撞击得头生疼。

因为持续的高烧，她要么就感觉到全身发热，要么就感觉到发热前骤然而来的那股冷气，总之皮肤的天然屏障好像就这么失去了它的功效，让人不知道身处什么环境里。

虽然没有感冒那样的鼻塞流涕，也没有多少痰，可是伍倩觉得自己的呼吸道从来就没有通畅过，一口气要想从支气管气管咽喉再从口腔里呼出来不知道要费多大力气。同样的，要想从空气里送一点氧气到自己的肺里也显得困难重重。

因为这样，她不得不将呼吸的次数增加，既然空气不够，那就必须要自己使点劲多吸几次，于是她的身体更累了。

本来就全身乏力，还要把几乎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呼吸，有时躺着根本不能行，必须坐起来，但是最后就连坐起来这个动作也显得困难了。尽管床是可以摇起来的，但那个角度根本满足不了伍倩呼吸的要求，她每次都几乎把腰前倾到了腿弯里。

呼吸稍微缓解了一些，再次倒下去的时候，四肢百骸都好像散了架，就像当年在学校里跑三公里冲完刺以后倒在地上的感觉。不，比那个还精疲力竭，还不如死了算了。

柳木清就在这时候来到了病房。她经历了许多关卡和阻碍，但是因为她的坚定，最后大家都没办法阻止只能让她铤而走险来看最好的朋友一次。

因为在保胎，她的婆家和老公魏博智是说什么都让她来医院的。她自己也知道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征得家里人的同意，柳木清这个看似柔弱得谁都可以左右她意志的小女人，毅然藏起了自己的焦急，找了一个没人看住自己的机会从家里偷偷溜了出来。

传染科的医护人员都是不同意她进伍倩的病房的，她还有身孕，是易感人群中的易感人群，一旦感染搞不好就是两条人命。

虽然现在防护措施已经按照最严密的标准在执行，每日的消毒隔离也是从未有过的频繁，大家对于放不放柳木清进隔离病房还是持着保留态度。

但是柳木清再次发挥了她以柔克刚的本性特长，坚决不为所有人的劝阻所动，从头到尾就是只有一句话：“我要进去看她。”

哦，不，还有一句话：“你们要是不给我隔离衣，我就不穿隔离衣直接进去，总能让我找到空档溜进去。”

大家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要是人家任性起来真的不穿隔离衣就进去，谁敢负起这个责任。最后主任点头同意她不能在病房里待超过十五分钟，并且出来后必须留院观察一周检测全阴才能离开。柳木清没等主任话音落下就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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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木清来的时候，伍倩刚从上一拨的高热缓解过来，头里面的钟摆还在一左一右地摆动，浑身冒着细密的汗水，身体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因为呼吸困难发作太频繁，伍倩今天刚做了气管插管，她不能说话，意识有时清醒有时模糊。

这时，伍倩刚好在意识尚清醒的时候，似乎看到又一个穿着隔离服的人影进来了。

除了二十四小时看守在病房的护士，这些天总有不同的人进来，比如每隔几个小时医生也会进来观察和调整治疗方案，比如有时会有上级领导和医生进来做些指导，不仅是院里的还有区里的市里的，虽然他们穿着打扮都一样，不过每个人进来都会先跟她打招呼，尽管她有时根本也没有精力去理会。

这个人进来的时候不像其他人那样直奔主题跟自己打招呼问病情，而是好像生怕吵到自己似的轻轻地慢慢地走到床头，从她轻慢小心的脚步里，伍倩就看出那是柳木清了。

她很想像往常一样愉快地跟她打一声招呼“嗨，木清”，但是她做不到，她知道自己现在不过是比植物人稍微强一点，要不是看到柳木清过来，她几乎又要泛起那阵“还不如死了”的想法。

伍倩也不是全无牵挂，除了柳木清，还有她的父母亲，他们每天只能在隔离区外面等候，期盼着伍倩今天好一点。但是伍倩并不知道，她猜得到家属是不让进来的，但她真的好想见见自己的亲人啊。

说到底伍倩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女孩，就算平时再怎么装坚强，这个时候忍不住都想跟自己的亲人在一起，拉着母亲的手说几句调皮话，靠着父亲的肩膀再做一次乖女儿。但是，她从前一直都不屑做的事情如今竟成了奢望。

所以柳木清一来，伍倩心里就想，总算来了一个亲人。

柳木清静静地走到床前，护士已经被打过了招呼没有过来打扰她们。柳木清一把握住了伍倩的手，伍倩看见了她眼眶里就要盈出来的水汽，很快就变成了大滴大滴的眼泪，从脸颊流落下来。

伍倩用手稍微握着柳木清的手使了点力，然后说了一句话。

可是柳木清压根就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她把头凑过来，问：“小倩，你说什么？”伍倩又说了一次，柳木清其实还是没有听清，但是她仔细地看着伍倩的嘴型，再认真地想，终于猜到了伍倩说的是“不要哭”三个字。

柳木清哭得更厉害了，哽咽地出了声。她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伍倩的手，身体和头低下来想要抱一抱伍倩，可是伍倩用尽力气把头往另一边偏了偏，她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不该再成为传染源，而且她知道柳木清现在怀着孩子。

柳木清哭着哭着想到自己只有十五分钟，于是强行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开始跟伍倩说话：“小倩，我知道你现在很累，很苦，你再坚持一下，过了发展期就会慢慢好起来，好吗？”

伍倩只是将手指稍微用力弯了弯，让柳木清感觉到她自己听见了。

柳木清又继续说：“小倩，你爸妈都在外面，他们很担心你，不过你别担心，你很快就会转入普通病房，好起来以后你还要结婚……或者，不结婚也行，就按你喜欢的样子生活。”

伍倩又动了动手指。

“你要是累，就不要动，手指也不要动，就听我讲就好了。”

伍倩还是动了动手指。

“都怪我，找你代班，否则你就不会被感染了，下次不可以这么任性，一定要戴口罩听见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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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里送来了最新研究出来的药物，听说很有效，你一定会没事的，要挺住。”

“龙泉都已经转入普通病房了，他是第一个把病带到烽火城的人，他都好了，所以你一定会好，知道吗？一定会好。”

“这两天我的孩子很稳定，复查的时候我听见胎心了，医生说过两天我就可以正常上班了。”

“等孩子出生拜你做干妈好不好？大名他爸爸取，小名你来取行吗？”

“……”

柳木清也不知道自己到后来絮絮叨叨都说了什么，十五分钟过得可真快。他们是不是故意拨快了表，怕自己被感染想要早点赶自己出去。

总之她虽然并没有太多话说，她就是想这么陪着伍倩，陪着自己最好的朋友。她知道她经历了身体的极度痛苦，心里一定也非常难受，她知道她希望有人陪着她。任何人在自己的身体经历痛苦的时候都渴望陪伴。

柳木清只希望自己能一直陪着伍倩渡过这次的难关。但是她还是被几个男医生连拖带拉送出了伍倩的病房，临走时她隐约看见伍倩的眼里充满了水雾。

从前的一切，像放电影一般在柳木清脑海里回放。伍倩对自己的处处照顾，为了龙泉欺负她找龙泉的茬，丢掉魏博智送的花，向自己小心翼翼地表白，明明不愿意却当着陌生人的面承认自己不被世人认同的感情。

伍倩说的每一句话，在她面前做过的每一件事，柳木清这一刻都记得清清楚楚，历历在目。

这一刻，柳木清好像理解了伍倩对自己的感情了。这不就是天地间最普通最常见的感情么。爱情来的时候，才不管对象是男是女。她曾经纠结为什么自己不排斥伍倩对自己的关心和宠溺，但是现在她明白了，能有一份这样的感情，能有一个这样的人，是多么的珍贵。

虽然不会接受她的爱情，可是自己何尝不珍视这样的感情。

柳木清被强拉着离开时一直看着伍倩，她看得到伍倩的目光，她也看得懂那里面的不舍。

虽然多了许多病人，也多了许多医务人员，但是病房里的秩序似乎并没有很乱。这些天以来人员的值班安排地妥妥当当，药物消耗品从来没有短缺过，临时需要的东西只要提了不用等多久就能配齐。奋战在抢救和监护一线的医生和护士几乎是张口伸手就能拿到自己需要的物品。

当然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事情，直到柳木清被拉到换完隔离服在从前的护士站休息的时候，她透过玻璃看着临时搭起来的门那头，隔离病房的护士站里，一个她很熟悉的身影晃了两下，然后慢慢地倒向了地面。

柳木清大惊，她才脱下隔离服，没法马上过去那边，只能大力地拍打着玻璃，大声地喊：“护士长！护士长你怎么了？来人啊！救命啊！护士长你醒醒！”

幸好现在的传染科不是平时冷落的传染科，现在有许多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很快就有人来到了护士站发现了晕过去的王秀莲护士长并召来几个人把她抬去了病房。

柳木清急得好像要发疯，可是自己却不得不袖手旁观，看着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亦师亦友的护士长，一个两个的都倒下了，她不由得眼泪翻涌而出。

魏博智已经迅速得知消息从家里送来了一些物品，柳木清老老实实地被隔离了起来。

她担心着护士长，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事。其实是可以打电话过去问的，但是看着那边一个个人连走路都恨不得要飞起来，柳木清又不敢打扰他们，只盼着有一个人换班下来，她就可以拉着问一问。

等了两个小时，终于有两个从外科借过来帮忙的年轻医生出来了，来到了自己的隔离病房。柳木清虽然木讷不善交际，其实医院里的同事她却是认得挺全的。这两个医生男的叫顾和女的叫何意欣，都是还在轮科没有定下来最终科室的规培医生，但是他们应该是不认识柳木清的。

柳木清关心护士长心切，咬咬牙战胜了自己的社交恐惧症，主动开口去问他们王护士长怎么样了。

那女医生抢着回答：“没事了，她就是劳累过度，早就醒过来了，钟主任强迫她打了一瓶白蛋白，精神着呢。”

柳木清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踏踏实实地坐在床边接受例行问话。

那一边，被强制从隔壁病房换岗下来的王护士长躺在非隔离病房的二人间病床上，无奈地看着天花板，嘴里在碎碎念：“我都说了我没事，刚才就是饿的有点低血糖了，我意识清醒着呢，就有点发晕……”

旁边守着她的兰璃接话：“你都倒地上了。”

“那又怎样？你们没来我自己肯定能站起来。”

“那你不是没赶在小顾扶你之前起来么？所以你老实点把这白蛋白打完。”

“还打什么白蛋白，我可不出这个钱，老贵了……”

“这是主任说的，我就是遵医嘱。”

“主任非要我打？那主任给我报销，要不就现在拔了让我回去……”

“这都开了你还想退？那不可能吧？再说你现在体力肯定吃不消的。”

“我怎么不行了？我年轻的时候一天没吃饭还在病房里上过二十四小时的班，才不是你们现在这些小年轻这样的体力呢……”

“行行行，你厉害，谁都比不过你，什么都要争第一，一把年纪了好胜心还那么重，这回你争赢了，你可是隔离病房第一个晕倒的呢。”

兰璃说着说着把自己说笑了，也亏得王秀莲平时跟他们打成一片，从来没竖起过什么护士长的威严，他们也是把她当成了亲切的大姐，现在她才敢这样跟她开玩笑。

王秀莲白她一眼，忍不住也笑了。

笑完王秀莲看着天花板叹了口气，悠悠地轻声说：“要不是你们个个都不让人省心，我至于这么拼老命地什么都要看着吗。”

兰璃有些愧疚，有些话平时大家都没说出口，她是个玩心重的，心思根本没多少在工作上。虽说那次被冤枉事件后她懂得了护士长的苦心，自己的责任是负起来了，但是也顶多就是把自己的事做好了，没让别人操心。

但是护士长刚才这么一点，聪明如兰璃忽然就想到了，他们每个人都只管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谁也没有去想过护士长的工作是怎样的。

每一个人都是有矛盾就去找护士长理论，有问题就找护士长解决，有困难向护士长求助，但护士长到底是怎么做到让他们最后都满意而归的？而且，如果护士长真的倒下了，谁可以代替她？

兰璃羞愧地意识到，整个传染科病房里的护士，无论年龄大小，资历新旧，没有一个人可以接替护士长的职位，甚至不能短暂地帮助她处理一些事务。如果她倒下了，只能去别的病房里找人来，但是他们肯定要花更多的时间来认识同事和熟悉病人，才能管理好这个病房。

换句话说，王秀莲要是有什么事，传染科的护理体系基本是要瘫痪的。

从小到大连班干部都从来没有担任过一次的兰璃，第一次想到了自己是否有一天能替护士长分忧，甚至想到了自己有没有可能有生之年会成为一个护士长，想得她都以为是在白日做梦。

这跟她过去二十几年的轨迹非常地不符，但是这个想法又出现得非常自然。她甚至有了极其细微的想要尝试的兴奋感。

紧接着那种兴奋感出现的，是更加强烈一些的失落和失望，觉得自己根本做不到。

但是，她骨子里又有些不甘心，我兰璃不是做不到，而是没有努力而已，凭什么别人可以做到的我做不到？

因为家境富裕而从来都没有费劲争取过任何东西的兰璃，第一次有了想要朝着一个目标而努力的想法。

王秀莲护士长躺在病房里输着液，心里很急躁。大家都在外面忙得团团转，她却只能躺在这里什么都帮不上，这个身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迟不出问题早不出问题，偏偏在这个关节眼出问题。

她一心恨着自己，长吁短叹，没注意到有人推门进来了。

老严提着好几个塑料袋，有点鬼鬼祟祟。他把塑料袋放在床头柜上，弄出了声音，才引起了王秀莲的注意。

本来有点虚弱的王秀莲突然精气神回来了，急哄哄地喊：“老严，你干什么？不想活了吗？防护服都不穿就进来这里！”

老严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看了看护士长，问：“你也没穿啊？”

王秀莲看了自己一眼，确实，倒下去的时候防护服就被脱了下来，被送进了这件处于半隔离区的病房。当时情况紧急，也就没有把她送到外面普通病房去。

但王秀莲觉得，她在隔离区工作那么久，自己好歹有些专业知识，但老严不一样，他不是学医的，肯定不懂得如何防护，这就是为什么隔离区一直都没有要护工进去。垃圾什么的都是严格分类，是医护人员下班的时候直接清理了按照规定流程处理的。

老严跑到这里来按理来说就算不穿全套的隔离服，也是要有专门的衣服帽子口罩才行，但他显然什么都没有，还是一身自己的衣服。

这可以说是违反了管理制度，也可以说是冒了生命危险。

“你来干什么？”护士长问，“还大包小包的，探望病人吗？”

老严点头，咧着嘴笑：“是啊，你现在不就是病人吗？”

护士长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床头：“你跑到这来就为了探望我？命都不要了？”

老严这人，没读过什么书，但颇有些生活的智慧。他知道自己可能讲不过护士长，便干脆不回答护士长的问题，反而不慌不忙地把塑料袋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是四个保温饭盒，他依次排开，打开盖子，一盒白米饭，一盒鱼汤，一盒青菜，一盒蒸蛋，盖子打开的时候还冒着热气，香味扑鼻。

王秀莲很想生老严的气，但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两声。现在大约是晚饭时间，她一天下来就是早上进隔离病房前喝了两口豆浆而已。

但身为一科的护士长，下面的人做得不对她还是得教训：“老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你跑来这里送饭实在不合规矩，你自己还什么防护都没有，这很危险的，你给我赶快出去！”

老严笑着说：“没问题，你赶快吃完，我就赶快带着饭盒出去。”

嘿，看不出来平时老老实实的老严心眼子还挺多，还会将别人军了。

没有办法，护士长实在也是饿了，为了让老严能快点走，她二话不说端起了饭盒，拿过老严手里的筷子，大口吃了起来。

【作者题外话】：白蛋白：哪哪都有我，谁不行了我都得上，真是太忙了！

这篇文章里有很多专业的东西，但写得又不是那么专业，可能有些错误，欢迎批评指正，但不影响剧情。作者医学知识没有学得太好，年代又太久远，但我尽力了。谢谢各位看官！